現在，自己又有了病，顯然已將不久於人世了。祖國啊祖國！你怎樣才能改變這可怕的狀況呢？
好在，黃興猶在壯年，這是令他感到欣慰的惟一慰藉。蔡鍔對孫中山是敬重的，但是，他們很少接觸，談不上有什麼交往。在蔡鍔熟識的眾多朋友中，他最崇拜的還是黃興。特別是自從黃興去美國考察之後，蔡鍔就經常留心研究他的演說和言論，覺得他的思想比過去是更加成熟了。在蔡鍔心目中，他覺得，隻有黃興才是一個真正尊重民權，熱愛自由，關心國家前途，不追求個人權勢的人，比袁世凱、黎元洪、段祺瑞優秀得多。可是，中國的事情，總是由槍杆子、金錢和資格來決定的。孫中山、黃興雖然都是深受民眾愛戴的偉大愛國者和政治家，但是，由於他們手中沒有軍隊，沒有金錢，沒有舊的門閥和資格，所以他們都被排斥了，長期向隅，不能一展他們的抱負。這又是多麼令人痛心的事情啊！
一群青年遊泳者，嬉笑著走過來，打斷了他的沉思。
他感到腿脛站酸了，便找了塊海邊的岩石，坐下來休息。
青年們都歡笑著，跑過他的身旁，奔向海中去了。矯健的、赤銅色的年輕人的身體，在深藍色的海水中翻騰著，顯得那樣的耀眼。他又想起當年的情景了。
隻有一個鬈發的，膚色微黑的日本青年，默默地坐在他附近的岩石上，守著一大堆同伴們的衣服，沒有下海。這青年手裏拿著一本日本作家森鷗外等人的譯詩集《麵影》，正在輕輕地朗誦著：
檸檬樹已經開花的陰暗的樹林裏，
金色的柑桔把枝條壓得低垂，
微風從藍色的晴空徐徐吹來，
靜靜的沒藥樹，高高的月桂。
知道嗎，這塊雲霞繚繞的國土，
讓我和你一起到那裏去！
蔡鍔回過頭去，恰好同那朗讀完詩句後，正抬起頭來，凝望著大海的青年人的目光相遇了。
那日本青年好像是被人窺見了自己心中的秘密似的，靦腆地向他笑了笑，問道：
“中國人？”
蔡鍔點了點頭。
“好！”那青年笑得更親切了，繼續說道：“大隈內閣錯了，他們強迫你們政府簽訂二十一條，你們中國人奮起反抗是挺好的。大隈內閣還同俄國簽訂了第四次日俄秘密協約，共同對付中國。這也是錯誤的。現在，他們已經倒台了，被罷免了。我們日中兩國同文同種。我們的文化都是從中國傳來的。我們愛中國，愛過去的屈原、李白、白居易、鑒真、袁枚的中國，愛現在的以孫中山、黃興、蔡鍔、宋教仁、秋瑾、陳天華等等許多優秀的中國人為代表的中國。我們決不能勾結俄國或其它國家來侵害我們的兄弟之邦。”
這可愛的日本青年，顯然不認識蔡鍔。可是，蔡鍔卻被這年輕人的火熱的感情，深深地感動了。他站起來，走過去，緊緊地握住了那青年的手，深情地說道：
“對！你說得完全對。我們中日兩國的友誼是源遠流長的。我們兩國和則共榮，戰則俱傷。我們應該世世代代友好下去，永遠作一對友好的兄弟之邦！”
說完，他就拄著手杖，匆匆地離開了。當他爬上海岸時，回頭觀望，那青年仍然站在那裏，矚望著他，向他親切地招著手。
他的心頭驀地一熱。是的，人民是友好的。然而，剛才這青年提起的，上兩個月——七月三日才簽訂的日俄秘密協約這件事，卻在他的鬱悶的心頭，又投下了一道巨大的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