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在山中又遇到那一個十年來不斷交戰的強大部落,人家便立刻派出來一隊力量雄厚的人馬擋住了去路。經過了一天苦戰,才從重重的包圍中殺開一條血路衝出來。他們的同伴死去了三分之二,小主人的一個腳也被毒箭射傷了。
除夕之夜像一位孤獨而疲倦的老旅人,帶著滿身的風塵和憂愁,默默地走進一座原始的森林裏。
森林裏藏著殘餘的小部隊。受傷的小主人仰臥在堆積得又厚又鬆的幹樹葉上,同伴們抱著武器圍坐在他的旁邊。一位會巫術的老女人跪在他的麵前,一邊在他的腳上塗抹著解毒的藥膏,一邊喃喃地念著咒語。饑餓的狼群在他們宿營地的周圍不住地磨著牙齒嗥叫,忽然像試探似的走近來,忽然又退了回去。後來從附近突然發出來幾聲凶猛的虎嘯,樹枝上紛紛地震下落葉,饑餓的狼群立刻逃散。雖然大家緊靠著一堆火,但可怕的嚴寒卻襲擊得他們像幹樹葉一樣的索索打顫,牙齒不住地輕輕磕碰,而呼吸也變得短促。
夜,靜極了。假若沒有一絲風拖著濕潤的白雲,從樹梢上、草葉上,悄悄兒走過;假若沒有一根脫落的鬆針掉在地皮上,假若沒有瘦馬在吃著荒草,假若沒有貓頭鷹從附近的樹林中發出一聲兩聲古怪的叫聲,這荒山中簡直就沒有聲音了。
可憐的小英雄,他的腳已經在開始潰爛,誰也想象不到那是怎樣的一種疼痛!但他緊緊地咬著牙關,不發出一點兒呻吟聲音,因為他知道,這森林之夜實在過於恐怖了,他們的遭遇實在太悲慘了,同伴們的心已經碎裂了。身邊的柴火畫出了同伴們的消瘦和愁苦的麵容,他看見大家都在望著他的創傷淌淚了。
於是他竭力鎮靜地把眼睛抬起來望著天空,透過那落了葉的樹皮,他望見了一顆孤零零的、在幽暗中閃閃的寒星,像一點磷火,像一隻青蛙的眼睛。為著減少創傷的痛苦和忍耐寒冷,他把一切注意都集中在這顆星上;一會兒,這顆星慢慢變大,變成了一隻紅燈籠,在黑暗得令人望之害怕的天空裏飄蕩起來。忽而,紅燈籠邊出現了一位老頭子,含著淚向他招手,但是一眨眼又變成了一位仿佛熟識的少年英雄,帶著滿麵又驚又喜的表情,向他跑來。他立刻就斷定那位少年就是他的親兄弟,便歡呼著,跳躍著,迎上去,抱著他,哭了起來。
其實呢,那位使用毒箭的殘酷射乎就是他日夜想念的親兄弟,那一隊力量雄厚的人馬也是由他的兄弟指揮的,正好像一切悲劇的事情一樣,他們並沒有認出是骨肉關係。
當這位尋找紅燈籠的小英雄在荒山老林中由巫婆敷藥治傷的時候,他的哥哥並沒有停止追趕,那一支人數眾多的部隊愈來愈近了。
(陶春冰喝口開水,擰小了麵前桌子上的煤油燈,隻剩下一點點昏黃的火苗。大家在天上隻有幾顆被濃雲遮住的寒星、周圍十分黑暗的大地包圍著的昏暗中,凝視著詩人神情沉重的臉孔,等待著他繼續講下去,但見他的雙目在昏暗中炯炯發光。)
(詩人輕輕歎息一聲,故事又殲始了。)
這一夜,老酋長依照著十年慣例,囑咐手下守好山口,不要一個人陪伴他,背著弓箭,拿著長矛,騎著白馬,提著有飛龍標誌的紅燈籠,懷著傷感與希望混雜的心情,離開山洞。經過三四裏的險峻山路,(這山路是他開的,兩尺多寬,一邊是懸崖,一邊是深穀。)到一個小小的山坳裏停一停,將白馬留下,然後艱難地爬上山頭,義用事先準備好的長竹竿,把紅燈籠掛在一株古老鬆樹的最高枝上。
荒山中的除夕之夜,天空比鍋底還要黑,比墨汁還要黑,比永遠不見一絲陽光的墳墓還要黑,比傳說中的地獄還要黑,比我們今晚的夜色至少要黑十倍!瞧!那隻紅燈籠,比血還紅,比珊瑚還紅,比銀朱還紅,比五月的榴花還要紅,比帶雨的夕陽還要紅,在無邊漆黑的天空中飄蕩著,飄蕩著,飄蕩著……
(當我們的詩人說這幾句話的時候,把眼睛抬起來,望著上空。聽故事的同誌也都隨著他向上仰視,仿佛他們都看見了那飄蕩在漆黑夜空中的紅燈籠。)
老酋長倚著青銅長矛,靜靜地期待著,傾聽著。因為寒冷,他的四肢發木,胡須上結著冰屑,有一隻貓頭鷹在遠遠的山頭上發出來一聲兩聲啼哭——這高山頭上也隻有老酋長他自己的呼吸與牙齒的磕碰聲算做惟一的聲音了。
“孩子們……回來吧!孩子們……回來吧!”老酋長終於又失望了。於是他捶著胸,又哽咽地呼喚兩聲,在鬆樹下十分焦急地走來走去,腳步是那樣慢,那樣輕,落在被枯葉和幹草掩蓋的地皮上,發出極其低弱的聲音:沙!沙!沙!為了部落的振興,他日夜思念著兩個兒子。如今又失望了,禁不住兩串淚珠,沿著臉頰上的皺紋滾下來,掛在雪白的胡須上,立刻在嚴寒的空氣中凝結成冰。老酋長打著哆嗦,在悲哀中,他一直等盡了漫長的冬夜。
“孩子們是不會回來了。”最後,他悲聲地安慰自己說:“再等到來年春天吧!”天暖了,遍地的青草都在抽芽,春風撩逗得牛羊和騾馬整天在綠油油的原野上歡叫、跳躍和奔馳。老酋長的較大的兒子,他再也忍不住敵人部落對他的壓迫,再也過不下去奴隸的生活,帶領著他的一隊忠實的同伴從敵人的部落裏逃了出來,向最遠的、最深的、最險的荒山去尋找那一隻飄蕩在空中的紅燈籠。
日子真是快,轉眼春季末尾的晦日黃昏降臨了。老酋長依照著十年慣例,背著弓箭,拿著長矛,懷著傷感與希望的心情走出山洞,把那隻鮮豔的紅燈籠懸掛在最高的鬆樹枝上。
天空像除夕一樣漆黑,在死一樣的寂靜裏,不斷地扯著青色的閃光。老酋長倚著青銅長矛,發出來一聲歎息,望著漆黑的遠方哽咽呼喚:
“孩子們……回來吧!孩子們……回來吧!”悲哀像一塊大石,沉重地壓著他衰老的心頭。眼前逝去的時間像一條山蠶,一邊咬食著那生長在他心頭上的希望的嫩芽,一邊吐著那無盡長的回憶的細絲,把他自己困閉在這用細絲結成的繭子裏。於是他倚靠著青銅長矛,昏昏睡去了。
一陣神秘的、宏大的、稠密的牛皮鼓聲,把老酋長從模糊的夢中驚醒。他恐怖地睜大了失去光彩的雙眼,朝震響著鼓聲的山口望去,隱約裏有幾點火光在山口搖晃。老酋長猜想一定是敵人知道他逃在此地,前來捉拿,於是他的青春,他的力氣,在恐怖與激怒中忽然複活。
野獸被鼓聲和火把所震驚,在黑暗中嗥叫著,奔竄著,有的還狂怒地磨著牙齒呻吟。鼓聲稀一陣、密一陣,一刻比一刻近起來,火把也一刻比一刻多起來,亮起來,從山口向兩翼伸展,慢慢地搖晃著,分明要走進山口,向紅燈籠這裏走來,“啊,他們望著紅燈籠來尋找我。我真糊塗!我該把它取下來,逃……不!不!多麼怯懦的想頭!”那匹被主人留在山坳中的、往年曾經馳名於中國原野的雪色白馬,一隻眼睛早就老瞎了。聽見了咚咚鼓聲,它的遲鈍的腦海裏又蘇醒了許多模糊的戰鬥生活記憶,興奮得不住地昂首振鬣長嘶,呼喚他的主人,在停止嘶叫的時候,它忽而把耳朵豎起來聽一聽,忽而用蹄子在石地上踏著,刨著,踢著,努力要掙斷韁繩。看不見他的老主人來騎它作戰,它焦急地發出來一聲雄壯的蕭蕭長嘶。
在山頭上,在濃重的黑雲裏,雷開始發出憤怒的吼聲。一道青色的閃電把老酋長的視線引向天空,紅燈籠顯得無比的鮮豔和美麗。於是他十分堅決地說:
“我決不取下它!我要保護它,保護它!……我還不老,我的馬也不老,我們都還不老啊!”聽見他的老夥伴掙斷了韁繩,從山洞中向著他這邊走來,蹄子落在石徑上發出響亮的清音,在附近的懸崖上傳來回聲,老酋長興奮得滾下了幾滴老淚。
“馬來了……”他喃喃哽咽道:“孩子們為什麼不回來呢?”他迅速地摸索著從山頭下來,站在山坳裏等待戰馬,等待戰鬥。突然,他聽見馬蹄子在很窄的石徑上滑了一下,跟著是刹那的沉寂——他的心中一涼,——跟著從很深的空穀中發出來一種沉重物體的落地聲音。老酋長絕望地捶著多毛的前胸,悲聲地仰天呼喚道:
“這是最後一刻了,孩子們……回來吧!回來吧!……”他的兩個兒子帶著各自的群眾,在曠野和荒山中尋找了許多日子,從一些遊牧人的口中打聽出關於老酋長的一點消息,都湊巧趕在黃昏以後來到這惟一的山口外邊,一碰頭又廝殺起來。
十年前將他們俘虜去作為奴隸的那個部落,自稱是太陽之子,十年來變得更為強大,不斷將周圍的部落打敗,占領和掠奪了鄰近部落的牧地和牲畜,掠奪奴隸。當曾經以飛龍為圖騰的兩支奴隸部隊在兩個兄弟的率領下先後逃走以後,敵人很快就派出一支部隊追趕,並且知道龍部落的老酋長並沒有死,年年等待著他的兒子們找到他,使這個從女媧氏以來有著極其悠久而光輝的古老部落重新振興。當弟弟的部落剛跋涉到山口附近時,哥哥的部落也追趕到了。哥哥對前邊的小隊人馬並不了解,指揮著他的人馬凶猛進攻,於是在山口又一次廝殺起來。當兄弟倆的部隊在山口外廝殺正酣時,真正敵人的追趕部隊因為是輕裝前進,離山口隻有十幾裏遠了。
弟弟已經發現了追來的敵人,而且也發現了拖住他廝殺的人們竟然也是龍的子孫,是他的哥哥率領的大群奴隸。他派奴隸作使者,向哥哥說明敵人已經追來,要一致對付敵人,請哥哥快不要再同他廝殺了。可是哥哥兩次把他去傳話的奴隸都殺了,仍然不斷地向他進攻。他帶著小部隊在山腳下繞來繞去,卻無法衝進山口。好幾次他在戰馬上發出休戰的呼聲,但都無用。戰事在山口外繼續著,隔著一座山梁,十兒裏外的牛皮鼓越響越急。因為不能救父親,弟弟的心差不多要碎裂了。
“唉唉,我們的紅燈籠快要被敵人撕毀了!”弟弟悲哀地呼喊道,“可憐的老人啊!”但是老頭子怎麼能知道兩個兒子自相殘殺的事情呢?他已經看出來有無數人影在火把下晃動著,越晃動越逼近,看得越清楚。老酋長正像上古時代那些有智慧和經驗的老人一樣,懂得天文,相信天上各種星宿的變化和人世有密切關係。
近些日子,他在夜空清朗的時候,走出山洞,久久地仰觀星宿,他看見天狼星不斷閃爍,有時特別明亮,知道必有敵人要侵犯這個地方。如今這可怕的日子果然來了。
他不知道那在山口互相廝殺的是他的兩個兒子,隻認為是來尋找他的敵人。至於真正來到的敵人,因為隔著一道山粱,他還不知道。他拿起他的久已不用的血色大弓,準備用弓箭和長矛來保護他自己和那隻畫著龍的紅燈籠。但是他試著將弓弦拉開,累得他又是流汗,又是發喘,又是肩膀酸疼,卻沒有將弓弦拉得像當年的一半滿。
“唉,完了!”他低聲地歎了口氣,隨即向遠處響善戰鼓的山下叫道:“敵人已經到山口了,孩子們……回來吧!”他的較大的兒子剛把一支毒箭搭在弦上,正準備射殺那個在冬天曾被他射傷了一隻腳的小英雄,忽然間一片疑雲飄過了眼前。他聽見,不僅在敵人方麵繼續發出要求停戰的呼喊,甚至他所率領的群眾中也有許多人開始在心中響應敵人的呼喊,人們禁不住嘁喊喳喳地小聲議論,不像原來一樣勇猛廝殺了。他繼續督戰,但心中不能不感到吃驚:這是怎麼回事兒呢?隨即,大家猛然看見,那真正的敵人已經翻過了東邊的山梁,火把和人影正在向這邊走來。弟弟所率領的群眾因為據守在山口外的一個小丘上,地勢略高,看得更加清清楚楚:
果然是那個自稱是太陽之子的野蠻部落的人眾和旗幟來得很近了。他們又一次呼喊停戰。在哥哥的部落中也開始有些人大膽地呼喊:
“首領啊,快不要再廝殺了!他們也是來尋找紅燈籠的!他們確實是我們的兄弟啊!”老酋長的大兒子,這位善射的領袖,聽見這呼聲不由得打個冷噤,沒有把毒箭射出。望一望從東邊殺來的火把和人影,聽一聽那呐喊聲,他完全明白:果然是那個自稱是太陽之子的部落追來了。他知道,如果再不當機立斷,他的部落又將遭到無情的屠殺,留下性命的都得被俘去重作奴隸,而那隻紅燈籠也將被敵人奪去,他們的父親、山中的老酋長也將被敵人殺死卻說老酋長,他不愧是羿的後代,禹的後代,真的古代英雄的後代!他不信自己老得不中用,憋足一口氣,瞪著眼睛,重新把弓弦用力一拉,果然將弓拉滿了。他憤怒地大聲說:
“有弓,有矛,我要守護紅燈籠,等待著兩個兒子!”於是老酋長背著朱紅大弓,提著青銅長矛,向著山口走去。那裏,有他的人數不多、但是極好的射手,守衛著險要的山口。
他看見了一隻火把從山下向他來了,隨即聽見了兩個人向他呼喚的聲音。他明白這是他自己的人們來迎接他往山口走去。
帶著大雨點的狂風陡然起了,滿山、滿穀,像海潮一般澎湃做聲。雷,忽然像野獸沉悶地呻吟著,忽然像高山崩倒,天地都為它猛地打一一個哆嗦。閃電好似許多把拋出的青色利劍,又像是妖蛇,不住地劃開黑暗,在刹那間照明了宇宙。成群的猿猴、狐狸和狼群,都驚駭得顫栗哀鳴起來。
在無邊黑暗的天空裏,在挾著大雨點的狂風裏,老酋長又看見,他那盞紅燈籠,比血還紅,比珊瑚還紅,比銀朱還紅,比五月的榴花還要紅,比帶雨的夕陽還要紅,人世上從來沒有一樣東西比它更鮮豔、更美麗。電光一閃,他又從麵前看見了他手中曾經戰敗過無數敵人的青銅長矛,在閃著冰冷的白光。
於是他突然又一次喃喃說道:
“我要去打仗,為著這一隻祖宗傳下來的紅燈籠,為著我的英雄的部落,為著我的兒子們!”正在這時,從山口外兒裏處重新響起來震天動地的牛皮鼓聲和喊殺聲,從山口裏邊也有一支隊伍打著火把衝了出去,麗從東方追趕來的人馬所打的火把忽然亂。
老酋長走到山口時,一陣暴風雨已經停了,從濃雲中綻開了青天,露出了星光。曠野上的火把大部分熄滅,不曾熄滅的火把仍在奔跑。喊殺聲離山口幾裏處仍然十分激烈。
守在山口的人們興奮地圍攏到老酋長的身邊,告訴他說他的兩個兒子已經認出來是親兄弟,一起殺退了敵人,可是現在敵人的後續部隊來到,像潮水般向這邊湧來,兄弟倆正在苦戰。有人為老酋長牽過來一匹駿馬。老酋長騎上駿馬,留下一部分老弱和婦女堅守山口,向已經騎上馬背的群眾說:“隨我來!”然後向傳過來喊殺聲的地方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