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聽罷,“咯咯”地笑了好一陣子,然後說:“你的俄語比你的母語說得還地道。”他笑說:“那是在你聽來,這隻是你的感覺。就像在我聽來,你的中國話比俄語說得還好聽一樣。”她又笑:“這是什麼道理?我不懂。”他也笑:“我也不懂。”她笑得更厲害了:“不懂還說出來?”他不笑了,直直地盯著她,眼裏流露出濃濃柔情,說:“說出來的,你不一定全懂。你懂我的意思嗎?”她突然停住笑,蹙了一下眉,用異樣的眼光看著他,說:“什麼意思?我真糊塗了。我的抗聯戰士,在這個基地受訓後,你不會變成一個柔情似水的女人吧。那可有悖於你們抗聯領導的初衷了。我一個蘇聯老百姓,是無論如何也瑞摸不透中國軍人的心思的。再見,長虎羅。”說完,率先跑出了森林。
羅麗婭就這樣簡單地生硬地回答了羅長虎久存腦中的那個問題。
羅長虎呆站了一會兒,然後,找到鬆樹密集的一片草地躺下。鬆脂的香氣隨著雨季的來臨而漸濃鬱。他仿佛看到,每一棵鬆樹上都有無數個小孔,正嫋嫋吐出香氣。這種香氣如霧般在他眼前飄來拂去,熏得他頭疼眼暈。以往他對鬆香情有獨鍾,一人這個境地,總是無休止地吮吸,貪婪地享受。可今天卻有明顯不適。他知道,是羅麗婭帶走了他的包括嗅覺在內的全部感覺。此時,他對眼前的世界是麻木的,是厭惡的。然而,他並不想立刻衝出這氤氳香氣的包圍。他要切身體驗這種嗅覺之痛,他要挑戰這種心魂之痛。
他想起了對麵的家鄉,那個位於烏蘇裏江中遊的黑虎鎮。這幾年,蘇聯遠東一帶,成了東北抗聯休整養傷、補充給養、訓練兵員的敵後根據地。抗聯的情報中心就設在蘇聯的海參崴市,黑虎鎮鎮東邊的小河人江口邊境一線,一直是抗聯七軍和抗聯第二路軍過江到蘇聯休整的必經之路。李兆麟、李延祿、周保忠、趙尚誌、崔石泉等經常從他家鄉的入江口來往於大江兩岸。他的家中常有抗聯領導人開會休息。兩年前的一天,剛滿十七歲的他,秘密參加了抗聯的地下組織。趙尚誌對他這個精明能幹、有文化、會講流利俄語的小夥子格外器重,經常交給他一些重要任務,後來,又把他送到了江東的抗聯情報中心訓練基地習訓情報工作。在這兒,他學到做情報工作的基本技能,同時,也陷入了男女情愛之河。
羅麗婭這個被情報中心訓練基地聘請來的報務教官,在第一堂課上就悄然走進了這個情竇初開的中國抗聯戰士的心裏。但她明顯地表現出,對此,她不負任何責任。她的職責是把他培養成一名出色的報務員,使他將來回到大江西麵的中國境內去大顯身手。這一點,她做到了。她覺得,這足夠了。至於,這個羅姓小夥子陷入情網之事,與她毫不相幹。她從未向他示過愛,更未曾逗弄引誘過他。她與他之間的所有交往,都是正常的,都是經得起任何一級組織審査的。這些交往當然包括她多次約他到森林中散步。因為他懂森林脾性,所以她才約他而沒約別人。這就像她懂報務,他隻能向她求教一樣。當然還包括她每次得病,總是請他去森林中采回草藥,熬成藥湯,看她喝下。這是因為這裏隻有他懂些中草藥妙方,除此之外,再沒有其他因素在裏麵。
天氣日漸轉暖,森林中山坡陰麵早已冰消雪融,變成嫩綠一片。但小北風一刮,仍然有砭人肌膚的寒意。羅長虎卻全然不覺,他把軍衣脫下搭在肩上,隻穿件背心走出森林。這個周日,他在森林鬆香籠罩下的草地上悲哀地躺了整整一個下午。
走進宿舍區時,迎麵碰上了教官羅麗婭。倆人都站住了,她看著他,“咯咯”地笑個不停。她說:“好家夥,你大概被林中的鬆香熏透了吧,渾身散發著香氣。”他一臉凝重,抖了抖軍衣,說:“有香氣嗎?我怎麼聞不著。”她躲了躲迎麵撲來的氣味,敲打著飯碗說:“還是不聞這香氣的好,不然一會兒吃飯就覺得不香了。”說完,“咯咯”笑著想走開。他卻說:“慢走,我有一句話要對教官說。請你以後別這樣對我笑好嗎?”
羅麗婭愣住了,衝他說:“難道笑還有錯嗎?難道衝你笑一笑也要負責任嗎?難道我的笑聲是子彈嗎?難道這笑聲真的能把一個中國軍人擊中嗎?真是莫名其妙!”說完,又一笑,走了。羅長虎在黃昏中倘佯,想著羅麗婭的全副姿影,陷入了沉思。
她是一個超凡入聖的姑娘。在她外表的溫柔平靜和動作的從容優雅中,透著一種壓抑不住的光輝氣質和豐富內涵。她的整個姿態上所顯露出來的優美激蕩著他,她的眼睛也非同一般地吸引著他。盡管她一向對學員彰顯著她的威嚴和靜穆,但她內在的柔情蜜意,仿佛違反她的意誌,時有在她嘴唇和眼睛之間飄散著的微笑中掠過。這些內在的美,她竭力隱藏卻又不由自主地隱約可辨地閃爍出來。
他又想到了她敏捷纖美的身材、輕盈的姿態和風情萬種的快步,進而想到了她的腳。那一次,他送湯藥到她房裏。坐起來喝藥時,她那穿著薄薄長襪的纖柔的腳踝不小心露出來了。當時,她正捧碗在臉上,秀眼瞟了他一下,腳迅即像調皮的白兔一樣縮了回去。不小心,又伸了出來,又縮了回去。伸縮之間,他覺得,有一種過剩的生命力洋溢在她整個身心。他想,她有著表裏和諧、精神唯美的青春和旺盛的生命力。
他耳邊又響起了她的笑聲。她那不露聲色的微微一笑、銀鈴般的抒懷大笑,每每穿透他的心,使他眷戀難舍、心醉神迷。她的笑聲真的擊中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