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希望
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入目的是一片慘白。很多張臉,模模糊糊的,她一一望過去,並沒有太大反應。那一張張臉在麵前放大了又縮小,五官總是模糊的,她使勁睜了睜眼,仍然看不清楚,然後有人回頭問醫生:“她怎麼了?不是醒來了嗎?”
一隻冰冷的手撐開她的眼皮,雪亮的手電光線射過來,她本能的偏頭躲了過去。
醫生嘰裏呱啦的說了一大段英語,她皺緊眉頭,把臉埋在枕頭裏。
腦海裏飛快的掠過一段畫麵,在她陷入黑暗之前,手術室的燈滅了,在她的麵前,一扇門被拉開,有人推著一張床出來,有人在身旁歎息落淚,然後黃助理悲哀的閉緊了眼睛,轉過頭將醫生的話翻譯給她聽:手術……意外……身亡……
那些斷斷續續的詞竄進她耳朵裏,就像是一顆又一顆炸彈,將她僅存的希望炸得體無完膚。她沒有哭,也沒有鬧,隻是睜著眼睛,看著黃助理,一定是她聽錯了,要麼就是黃助理在信口胡說,怎麼可能……哪有這麼多手術意外,就算有,也不會發生在紹謙身上啊……他們一定在騙她,她才不要信。從手術室推出來的那個人一定不是紹謙,他臉上蒙著布呢,怎麼可能是紹謙,可是雷允澤忽然鬆開她,像是僵硬了一樣,很快,大步朝那人走去。
失去了支撐,夏小北一下子軟軟的坐在地上,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她隻知道那一定不是紹謙,紹謙不可能有事的,他說過會等她回來,他還沒等到她呢,怎麼會有事?
遠遠的,雷允澤似乎掀開了那人臉上蒙著的白布,然後,倏地,閉上了眼睛。
為什麼要閉眼?為什麼要露出那樣哀傷的表情?為什麼?為什麼?那明明就不是紹謙啊……
夏小北一下子坐起來,隨手就抓住身旁一個人的袖子:“紹謙,紹謙在哪裏?我要見紹謙……你帶我去見紹謙……”
她拚命的揪著那人的衣襟,聲嘶力竭的吼著,周圍的人在一瞬間都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她不信,猛的鬆開手:“你們都說話啊?紹謙在哪間房?”
她這時才終於看清她剛才揪著的人,竟然是夏茹。
“姐姐,我求求你,你告訴我好不好?紹謙在幾號病房?我要去看他,我答應了要看著他進手術室的,我要看著他好好的啊……姐姐,我求求你……”
夏茹隻是扭過頭,用手抹掉眼角的淚。夏小北見狀,忽然就掀開被子跳下床,手上還插著滴管,在眾人的驚呼聲中,她一下子絆倒在地,滴管也被掙了出來,帶出一道細細的血線。
“小北……”有人嗚咽了一聲,上去扶她。她根本感受不到疼,全身都是冰涼而麻木的,趴在冷硬的地板上,仍舊拚命的往門口方向爬。
有人托住了她,泣不成聲的勸她:“你別這樣了,紹謙他……他已經走了……”
似乎費了好大的力氣才說出最後那句,夏小北愣神了許久,緩緩轉過頭來,一點點看清,扶著自己的是秦書蘭。
“阿姨,不會的,紹謙他答應我不會輸的……阿姨,你不要騙我了,紹謙不會離開我的,他不舍得,他不會舍得丟下我的……”
她不知道是對自己說,還是對秦書蘭說,隻是死命的要掙開秦書蘭的手:“阿姨,你讓我去看看紹謙吧,我求求你了,你讓我看他一眼……”
“小北……”秦書蘭朝夏茹使了個眼色,兩人一起過來按住夏小北,秦書蘭在她耳邊說:“你昏迷了兩天,紹謙……已經不在了,允澤把他的遺體送回北京了,等你身體好一點,我們就送你回北京……看他……”
不在了……遺體……她本能的忽略掉那些會讓她崩潰的字眼,隻是如同一個木偶娃娃一樣,生硬的點了點頭:“嗯,我好了,我已經全好了,你們帶我回北京,帶我去見紹謙……”
夏茹看了眼夏小北,對秦書蘭說:“她這樣,您就算再讓她休息也於事無補,不親眼見到紹謙的遺體,她是不會死心的。我這就去幫她辦出院吧。”
秦書蘭點了點頭,親自幫夏小北換衣服,收拾行李。而夏小北始終是渾渾噩噩的,任人擺布,心裏隻有一個念頭:她就要見著紹謙了,她終於能看見紹謙了。
三人乘最快的一班飛機回了北京。夏茹已經打電話通知夏爸爸夏媽媽兩老趕來北京,幫助安慰夏小北。而秦書蘭接到喪子的消息,幾天裏接連在北京和紐約之間來回,也早已心力交瘁。雷允澤在秦書蘭到達的當天,就抱著葉紹謙的遺體乘直升機趕回北京,準備紹謙的身後事了。
同一架直升機,載來了心焦如焚的夏小北,又載回了葉紹謙早已冰冷的遺體。如此一來一回,他們隻是擦肩而過,竟然沒有任何一點交集的機會。夏小北仔細回想,她竟連紹謙的最後一眼也沒能看到。印象裏,永遠是他最後閉著眼睛,微笑著說:“小北,我愛你。”
真的很符合他的風格,連最後一麵,都是這麼煽情的畫麵。他留給她的,永遠都是最美最好的,可是她要怎麼辦呢?他給她的太好了,好到這一輩子,她都無法忘了他。
在飛機上,夏小北出人意料的不哭也不鬧。隻是她一直睜著眼睛,從昏迷醒來後,再沒有閉上過。
夏茹問她怎麼了?她說,我要看著紹謙,不然我睡不著。我一閉上眼睛,就看見紹謙血淋淋的向我走來,問我為什麼不來看他最後一眼?我不知道怎麼回答,我趕來了,我一直就在手術室外麵,可是我連他最後一眼都沒看到……
她說著說著,兩行清淚就從臉上滑下,這些天她哭了太多,又沒闔過眼,一雙眼睛血紅血紅幾乎嚇人。她抓著姐姐的手,說:“紹謙他一定怪我了,我竟然在最關鍵的時候都沒陪在他身邊,他一定是生氣了,才不肯見我……姐姐,你說我回北京看到他,他還能原諒我嗎?他會不會撇下我再也不理我了?”
夏茹哽咽著說不出話來,要她如何告訴這樣癡傻的妹妹,那個男人已經離去,再也不會回來?她親眼見著他們如膠似漆,在美國的那一晚,親密如真正的夫妻,怎知道才一轉眼就變成了這樣天人永隔?
飛機落地時,是雷允澤在機場外接機。秦書蘭一看到兒子,就指了指一邊呆滯的夏小北,低聲說:“她一直沒合過眼,總說我們騙他,怎麼也不肯相信紹謙已經……你去勸勸她吧。”
雷允澤看了眼被夏茹扶在懷裏的夏小北,她比回來上海時更加的憔悴,眼窩深深的凹陷下去,一雙眼睛也許是充血太多,全是密密麻麻的紅血絲,看到他也沒有什麼反應,仿佛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激起她的一點點反應,目光一直是空洞而失了焦距的,仿佛一個失明的人。
他把他們帶回雷家祖宅,在踏進門的那一刹那,夏小北一眼就看見了正中擺放的紹謙的照片。他笑得溫柔而和煦,唇輕啟,仿佛在喚她:小北。
她倏的掙開了扶著的手,一下子撲上去抱住他……才發現,隻有一張冰冷的相片,黑色的相框,無情的將他們阻隔開,她的手指隔著冰冷的玻璃,一點點撫過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子,還有那微彎的唇……
“你……冷嗎?”她顫抖著張口,像是問相片中的人,“你一個人在這冷不冷?你看,你的唇都是冰涼的……”她緊緊抱著那相框,像抱著心愛的人,似乎還能感受到他的溫度。她終究還是來遲了嗎?為什麼會這樣?她真的不懂了,為什麼僅僅遲了一步,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張黑白照片……她的紹謙不是這樣的。他的皮膚很白,眼睛很黑,笑起來眼角晶晶亮的,像盛開了桃花,他的唇是淡淡的紅的,喝了酒就很漂亮,吻她的時候總是暖暖的,軟軟的……不是照片裏這樣啊,怎麼會這樣呢?
她轉過來,望著秦書蘭,一邊哭一邊說:“這不是我的紹謙啊,紹謙不是這樣的……媽,你讓我見見紹謙吧,我很想他,我真的很想他啊……”
秦書蘭無聲的落淚,指了指一邊的棺木。夏小北這才驚覺,靈堂的空位上橫陳著一口棺木。棺蓋是蓋上的,她有點怔愣,拖著那副黑白照片,一步步走近。
紹謙在這裏嗎?
她緩緩的跪下,手指觸摸在那冰冷的棺蓋上,他們不知道她要幹什麼,一直靜靜的跟在她後麵。夏小北隻是緩緩撫摸著,最後移到棺木和縫的邊緣,手指伸進縫隙裏,用力的摳著,細小的木屑插口進指甲裏,在嫩肉上刺出血來,終於被雷允澤發現,被他拉開來。
“你要做什麼?”他不解的問。
夏小北仍是盯著那沉重的棺木:“我隻是想看看他……他一個人睡在那裏多寂寞,我想陪陪他,就陪他說說話也好……”
雷允澤不語,抬眼看了看秦書蘭,秦書蘭閉上眼想了一會,終於點點頭。雷允澤叫人打開了棺木,夏小北伏在邊上,貪婪的看著紹謙熟悉的容顏在她眼前一點點出現。他睡得那樣安詳,仿佛真的隻是睡著而已。望見這一幕,本來已經止住淚的秦書蘭,又忍不住抽泣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