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結局
客房長期沒有人住,因為臨時沒有什麼準備,打開來隻聞見空氣裏一股潮濕的黴味。傭人們立馬見風使舵的說:“這濕氣不適合小姐養病。”
雷允澤稍稍皺了皺眉:“那我請你們這麼多人是幹嗎的?”
幾名傭人紛紛垂下頭,再不多說,手腳麻利的開始開窗透氣,換起床單被褥來。
雷允澤徑自抱著夏小北到客廳,把她先放在柔軟的真皮沙發上,她身上仍圈著厚厚的毛毯,六月天,他一路抱著她早就沁出了滿頭的大汗,房間裏卻連冷空調都不敢打,隻怕她著了涼。
夏小北出院後精神稍微好轉,但氣色仍懨懨的,見一大群人在百十個平方的房子裏忙碌的走來走去,隻覺得煩躁。畢竟這曾經是她和紹謙的私人小窩,如今卻讓這麼多人進來。
雷允澤看出她臉上的顧慮,解釋道:“她們都是照顧你日常起居的,白天你要是休息的話可以不用這麼多人,晚上也至多會留一個人下來看護。隔壁那一戶我已經買下來了,其他時候她們都會住在那,你有什麼需要按門鈴她們就會聽到。”
她不禁咂舌,想得還真周到。都是有錢人的排場。
不一會,客房已經換了舒適的床墊和柔軟的蠶絲被,空氣清新劑的芬芳彌漫在四周,窗台上新放了一支向日葵,這房間采光並不如主臥那般好,但這隻向日葵仍是尋到了最好的方向,貪婪的吸收著美好晴光。
不知是誰的主意,想到放向日葵。這種向往光明之花,常讓人聯想到希望之類美好的詞語。但這種花,卻有另一個花語:沉默的愛。
她牽唇,淡淡的諷笑,單相思罷了。
雷允澤見她盯著窗台上的向日葵笑,不知為何,心裏升起一絲微弱的希望,放她在床上時,問她:“喜歡這花?”
終於離開病房冰冷的床板,身體乍一碰到蓬鬆柔軟的床墊,隻覺得渾身都放鬆下來,她自己蜷了蜷,尋了個舒適位置,才笑笑說:“都一樣,反正是花,就總有凋謝的一天。”
他便不再說話了。
倦意襲來,她很快就沉沉睡去,很久沒有這樣全身心的放鬆休息過,仿佛是回到繈褓裏的嬰兒,什麼也不用想,也不用擔心,沒有憂傷,更沒有痛苦,每天隻要簡簡單單的睡著就好。
她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偶爾在夢裏,也能聽到周圍輕輕淺淺的腳步聲,仿佛是怕驚醒她,刻意放輕了的,屋子裏有時會開空調,清涼舒爽的冷風拂麵而來,但大部分時候都是關著的,該是有人專門負責房間內的溫度和濕度控製,一直保持著讓她最舒服的狀態。
這樣一覺連著一覺,夢裏世事變遷,仿佛已經經曆了半生,渾渾噩噩間,感受到身邊的床位輕陷,有人略帶焦急的聲音問:“她怎麼還不醒來?這樣睡下去不會有問題嗎?”
身旁有另一人的聲音:“隻有持續給她輸營養維持能量。如果長期不醒的話,就有可能拖垮身體機能。”那聲音頓了頓,方才道:“就像植物人一樣。”
“可她明明不是植物人啊?”
“你也看著我給她檢查過了,並不是傷口的緣故引起的,唯一的解釋是,病人精神壓力太大,潛意識裏不想醒過來。”
即使是睡著,夏小北的心尖也是一涼。若這麼一直睡著,也不失為一種逃避的好方法。畢竟,她一直希望能夠解脫的不是嗎?從紹謙離開的那一刻,她就一直希望一切隻是場夢,與其睜開眼來麵對現實,倒不如這樣安靜而舒適的睡著好了。
身邊的人似乎歎了口氣,接著背上一輕,掀起的被角被他重新仔細的掖好。
那樣無奈又帶著憐惜的歎息,隻要是關乎她的事,每一件都可以細致入微,就像每日清晨務必會悄無聲息的下床,然後細心的為她掖好被子一樣……她以為這輩子隻有紹謙會這樣對她了,可是紹謙明明不在了啊,他那麼狠心,連最後一麵也不讓她見,就去了另一個世界。那麼,現在在她耳邊歎息的人,又是誰呢?
她猜不到,但僅僅想到“紹謙”這個名字,心髒已經柔軟而悲痛的收縮起來,像是無法負荷的重量,沉沉的壓著她喘不過氣來。
那撩開她額發的手不經意間觸到一絲冰涼,手指微微僵滯,她聞得到男子的氣息逐漸切近,該是他俯下身仔細的打量她。
果然,他看到她緊閉著的眼睛上,睫毛有微微的顫動,仿佛在極力隱忍著什麼痛苦的事,隻是小心翼翼的顫抖著,那沾在睫毛上的濕潤,抖了抖,終於不負重荷的落下來,猝不及防,又那麼的措手不及,沾到指尖濕冷一片。她的淚卻是越落越多,很快,無論他怎麼擦拭,她總是更快的流下來,他終是無力的放棄。
到底是怎樣的痛,能讓她在夢裏,也傷心的淚流滿麵?但他知,那痛,定是與自己無關的。她的喜和悲,都隻為了那一人,即使陰陽相隔,也阻不了她執著的思念。
其實,她一直是個執著的姑娘,因著那些放不下的執念,做出許多瘋狂的事來。
戴維見夏小北這樣,也隻餘了空落的歎息,又望了望雷允澤,說:“我看,不如請心理醫生吧。”
雷允澤從床沿站起來,看了看蜷成一團還在哭泣的夏小北,閉上眼睛,許久,才說:“等她醒來吧,再看看情況。”
很久沒有這樣酣暢淋漓的哭過一通,之後,卻是更加疲乏的睡著。好象是哭得脫了力,有時會有隻溫暖幹燥的手,替她輕輕拭幹眼淚,有時她能感到自己被抱起來,貼近一處溫暖的源頭,那裏有堅實而有力的心跳,貼得她很近很近,仿佛在提醒她,她還活著,還有許多人和許多事在等待著她,她不該繼續再睡下去。
傭人走進來的時候,就看見雷允澤是半側半躺的姿勢靠在床上,因為夏小北一直抓著他胸口的衣襟,所以他一直保持著同一個姿勢側臥在她的身旁。
這種姿勢,從傭人幾個小時前進房撤換花瓶時,就一直維持著了。
傭人看了他幾眼,大約想說些什麼,雷允澤隻蹙起眉頭,豎起根手指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那人便訕訕的退下了。
到半夜,夏小北終於翻了個身,舒坦的睡去了。雷允澤這才得以動彈,卻立時感到手腳早已因血液不暢而僵硬了。他又坐了一會,緩解四肢的酸麻感,月色下她的臉瑩白而無暇,安靜的像個孩子,其實這樣躺著也好,至少不用麵對醒來時那些令人崩潰的現實。
走出客房,客廳裏留下守夜的傭人忙搓著酸澀的眼皮,站起來向他問好。指了指茶幾上擺著的手機:“先生您的電話震了一天了。我們看快沒電了,已經將來電號碼記錄下來。”
他隨手撈起那支私人手機,果然已經自動關機。又看了眼傭人抄下的號碼,黝黑的眸更見深邃。
“照顧好小姐,晚上空調不要開太久,早晨記得開窗透一會新鮮空氣。還有,窗台上的花不要忘記換。”
他叮囑得很詳細,盡管這些是傭人們每天都在做的事。但他說到這些時,臉上卻不是一貫的那種冷酷,反而會浮出讓人覺得可以靠近的溫暖。
當然,這種溫度隻持續到他走進電梯,一路下行至車庫。
取出車子,用車載電源給手機充上電,十幾條未接來電。果然,梓言這幾日來安靜得有些不像話,終於還是忍不住了。不過,這才是她,溫梓言。有點小聰明卻永遠沉不住氣的千金小姐,隻有麵對這樣的她,他才有充足的把握。
車子在高架上呼嘯而過,一圈圈的駛離城市煩囂的中心,往西郊而去。那裏背靠燕山,西鄰頤和園,是幾代皇家園林的中心位置,也是寰宇這幾年在北京開發的最得意的樓盤之一。自10年身價倍漲後,不少朋友都私下裏問他手頭還有沒有現房,可笑是他堂堂公司老總,竟也費了些力氣才給自己留下一套,卻是任何人都求而不得的“龍首”位置,風水上稱之為紫氣東來。
他在車上打了個電話給新的首席秘書Ami,要她把這套房現今的價值估算出來,做一份詳細的評定表,明天早上他一定要在辦公桌上看到。對於他這樣不按牌理出牌,半夜布置工作任務,Ami也習以為常了。
掛斷電話後,他緩緩減慢速度,駛入這座皇家園林般的別墅住區。隨著車庫電子門嘀的一聲,坐在大廳發呆的溫梓言也倏的站了起來,仿佛還有一點不敢置信,他竟然回來了?
她本來已經洗好澡換了睡衣,發梢稍帶一點濕意,淩亂蓬鬆,這回卻急忙的對著鏡子打理了下,匆忙之間甚至拿起了一旁的粉撲。略一沉吟又重新放下,將冷水開至最大,胡亂的在臉上潑了潑,然後擦幹,明顯的看到鏡中的自己因為冷水的刺激,一張小臉顯得蒼白而病態。
走出來時恰好聽到電梯開門聲,她趕忙拿了拖鞋到玄關處,聲音略帶沙啞問:“怎麼熬到這麼晚?吃過宵夜沒,要不要我……”
“不用了,我不餓。”他揮手打斷了她的意圖,俯下身換好拖鞋,這才抬頭看了她一眼,“怎麼聲音有點啞,這空調打得有點低,吹感冒了吧?”
本來這兩天喉嚨是有點不舒服,但方才的沙啞卻有些刻意而為,沒想到他竟然注意到了!以往他甚至連多看她一眼都不屑,今天似乎很不同……
她小心的掩飾著內心的欣喜,低聲道:“白天林醫生也這麼說,開了藥,總忘記吃。”
雷允澤淡淡一笑帶過,去冰箱裏給自己倒了冰水,坐在沙發上說:“今晚我正好回來,就看著你把藥吃了吧。”
“嗯。”溫梓言開心的應了聲,進屋去拿藥了。回來時見雷允澤已經另取了隻杯子,兌上溫的水,遞給她說:“你喉嚨不舒服,不要喝冰水。”
他是心細如塵的男人,她一直都知道。隻是他的細心,不常對她表露罷了。她接過杯子,喝了一口,和藥片一起吞下去。該是苦澀的,入她口中,卻隻覺得絲絲甜蜜。
有多久,沒感受過他這樣的溫柔體貼。
在她吃完藥後,他又說:“困嗎?不困的話,坐下陪我聊聊。”
她自是願意的,抱了抱枕就往他沙發的位置上靠去。卻見他幾不可察的避了一下,退開一個位置。
溫梓言臉色一僵,用微笑來掩飾,問他:“要和我說什麼?是不是上次醫院的事?那次我……”
“梓言,”雷允澤叫了聲她的名字,那之後卻是良久的沉默,仿佛他並未考慮好接下來要說的話。
溫梓言緩慢的轉過臉來,仔細的盯著他的表情。其實他從一進門來,眼底就有撥不開的濃濃迷霧,隻是初時她未察覺,現在她看到了卻仍想裝著沒看見。
她假意咳了一下,想站起身:“不早了,要不先回房休息吧。有什麼話明天再說。”
他卻抬起頭,又叫了她一聲:“梓言,”他的聲音十分的平靜,看著她的雙眼沒有絲毫的動搖:“我們離婚吧。”
溫梓言才剛邁開的步子就這樣僵住。好半天,她不敢回頭,隻怕她剛才聽到的都是真的,隻怕她看到的這一切都是真的。
片刻,他又重複了一遍:“我不想再耽誤你。我們離婚吧。”
溫梓言沒有想到他會這樣說。她有點艱難的轉過臉來,看著他,他的臉上,真的沒有一點歉意或後悔,隻是坦然而平靜的望著她,像在陳述一件與他無關的事。
“為什麼?”
她聽得到自己的聲音有些沙啞,還帶著點鼻音。真是的,連她自己都要以為自己是感冒了。
他沒有回答她,隻用那種深邃而透徹的目光望著她,那樣子好像在說:你應該懂的。可是她隻覺得迷茫,仿佛不知道到底是怎麼了,隻好又問了一遍:“為什麼?”
他終究轉過臉去,再沒用那種讓人心碎的冷漠表情對著她。他說:“我們不適合。你要的東西,我給不了你。”
溫梓言迷茫的看著他,就像看著一個從來不認識的人:“可是你怎麼知道我什麼呢?你從來就沒有問過我,又怎麼會知道你給不了呢?也許我們現在是不適合,可是日子那麼長,總要慢慢的相處不是嗎?”她試著用自己的努力來挽回一些東西,即使她不知道到底還值不值得挽回。
“那是不可能的。”他斷然粉碎了她的所有希望,決絕而殘酷的說:“我給不了你幸福。我們再繼續下去,隻會造成更加無法挽回的錯誤。”
她說:“可是我現在很幸福啊?你在我身邊我就覺得幸福……我要的真的不多,得不到你的心,我就想,隻要你的人在身邊就夠了,就算你常常不回家,隻要想到我還是名義上的雷夫人,我都可以不在乎……”她的聲音哽咽起來,不知何時,早已淚流滿麵,“可是,你為什麼連最後的這一點也要奪走?你恨溫家,所以寧可跟那些小明星廝混,也不肯回家來看到我對嗎?你知不知道,我寧願自己不姓溫,寧願放下身份和那些小明星一樣,隻要能待在你身邊,哪怕是陪你一晚也好……”
放下名門淑媛的身份和驕傲,她終於對他說出這些一直盤桓在心底的話。她恨那些不入流的女明星,甚至用各種手段打壓纏過他的女人,說到底,不過是嫉妒,論美貌論氣質論才華,她們沒有一樣比得過她,可是她們卻得到了她永遠也得不到的東西。她是雷二少的正牌夫人,他的女人多如過江之鯽,卻從來沒有和她同床共枕過,這是多麼諷刺的一件事!
當她含著淚說完這些,雷允澤有些詫異的轉過身望著她,許久,淡淡說道:“我隻是不想毀了你。”
她不解。他說:“你還年輕,以後還會遇到真正愛你疼惜你的人,如果我現在要了你,到時你一定會後悔,恨我一輩子。”
她可以把這理解成他對她的疼惜嗎?
溫梓言流著淚拚命搖頭:“不會了,再也不會了,這輩子除了你,我誰也不想嫁!”
談話似乎已陷入僵局,雷允澤直起身,終是冷厲狠絕道:“你現在想不通沒關係,以後總有一天會想通。離婚協議書我已經叫律師在準備,婚前我們做過財產公證,婚後這半年來屬於我們的共同財產也不過這一套房產,我已經叫Ami在做價值評估,隻要你簽了離婚協議書,這套房子會立刻轉到你名下。”
很熟練的一番話,像是演練了多遍,她的表情痛苦至扭曲,大叫他的名字:“Vincent!你要像對你其他的女人那樣對我嗎?一套房產,結束我們的關係?我是你老婆,我們是公證過的夫妻!”
那樣殘酷無情的臉孔,和剛進門時溫柔細膩的體貼,到底哪個才是真的他?溫梓言捂著耳朵,隻希望一切都是場噩夢,那些有關離婚的字眼,她一個也不要聽!
氣氛一時有點僵,雷允澤一直耐心等到她情緒穩定下來,才接著說:“梓言,你我都心知肚明,我們怎樣才會開始的。那時候,我沒有勇氣阻止這場錯,為此,我已經付出了一生也無法挽回的代價,我隻希望我們不會一錯再錯。”
說到這,她卻笑了:“是啊,你不提醒我都忘了。我們先認識的,那個女人才是後來者,她把戒指交給我是理所應該的!為什麼我要放手把你還給她?”
“雷允澤,”她一字一頓的說,“哪怕我們這夫妻做得再沒意思,至少在外人麵前,我才是正牌夫人,她是那卑鄙勾人丈夫的小三。”越說下去,她反而越加鎮定坦然,“這婚,我不離。我為什麼要離婚?你想跟那個女人在一起,簡直是做夢!”
再提到夏小北,再提到過往的那許多事,隻覺得恍如隔世。畢竟,他們就像兩條相交的直線,在那一點錯過後,就漸行漸遠了。他隻是淡淡的說:“不關她的事。”
事到如今,還是要護著她。溫梓言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終於抽出夾在抽屜裏她下午剛看過的東西,統統摔到他麵前。
“不是她是誰?你這幾天待在外麵陪著誰,你為什麼忽然買下喜瑞都原有公寓的隔壁那套房,她出院後去了哪裏,和誰在一起?你護著她,我認了,在醫院我確實動了壞心眼,你要怪我,我也認了,我為了向你賠罪,這幾天沒有問過你一句,哪怕……你天天和那個女人住在一起,我都沒有告訴媽!”
她手上拿的,有照片和影印資料,該是出自專業的偵訊社。那種專門為豪門富太太調查丈夫的情人的機構,因為多涉及到名門醜聞,因此收費也格外高。沒想到,她竟然瘋狂到不惜請偵訊社調查他……
他是真的生氣了,他一氣就抿著嘴,反而不愛說話。他很快的穿上衣服往門口走,看樣子又要離開,他的腳已經踏進皮鞋,那背影冰冷又決絕。
她不知哪來的勇氣,忽然撲上來抱住他的胳膊:“Vincent,你別走!你聽我說,Vincent!”
他的胳膊冷硬,推了她一下沒推開,於是就強硬的往前走,她整個人幾乎是被他拖著往外移動,在電梯門前,他終於冷冷睨了她一眼,無情的撥開她的手,踏了進去。
向後仰了幾步,終於靠在冰涼的牆壁上止住身形。電梯門闔上,亦將他冷酷的臉隔絕,他說的對,空調是打得太低了,不然為何冷得人隻想發抖呢?
她失落的回到客廳沙發裏坐下,桌上,還放著一杯他剛喝過的冰水。她拿起來,手指撫摸著杯緣,仿佛能感受到他唇的溫度,定是和這一樣冰冷的。她定定的想著出了神,手中的杯子無意識間傾斜過來,冰水緩緩傾灑在地毯上,直到杯子裏已經空了,她仍保持著這個姿勢,怔怔的出神。
她從黑夜坐到黎明,一直保持著這個姿勢。窗外的天色一點點發白,許久,她的眼皮覆下,像是終於回過神來,在閉上眼站起來的同時,手指一鬆,那杯子便落在柔軟的地毯上。因為地毯足夠厚,並沒有發出玻璃破碎的聲音,她也是毫無所覺的,赤腳踩在地毯上,一步,一步走開。
從燕山離開,他才發覺自己無地方可去,於是又重開車回到夏小北的住處。當溫梓言摔出那些調查資料時,他想到的,也不過是這裏被人盯梢了,她一個人恐怕不安全。本想和梓言好好和談的,卻突然發了這麼大一通火。
他沒有按電鈴,隻怕吵醒她,鑰匙插口進去,隨著轉動,門輕輕的喀一聲打開。屋子裏很暗,隻有客廳的地板上反射著薄薄的月光。傭人房的門輕掩,負責守夜的人該是去睡了,他沒有開燈,步履輕慢,徑直向客房走去。
客房與主臥之間隔著一條走廊,房門正對,因為夏小北不願住回主臥,為了防塵,這些天主臥的門一直鎖著。
他習慣性走到床邊,本想看她是否睡得安穩,可是手觸到被子,下麵竟是空落的一片!
她……不在?
是醒了還是……
他啪的打開電燈,客房裏瞬間亮如白晝,床上果然是空的,被子下麵一片冰涼,連一點溫度都沒,除了那些曾有人睡過的褶皺。
莫名而來的驚慌,他大吼:“來人!”
刺耳的電鈴響徹在房間裏,那在傭人房休息的傭人和住在隔壁的人全都爬了起來,不一會兒個個都顫顫巍巍站在雷允澤麵前。一看到空落落的床上就都慘白了臉,不敢做聲。
雷允澤一一審視著她們的表情,質問:“誰負責守夜?”
“我……”站在最末端一個年紀輕輕的護工小聲答道。
“一個病人都看不住,我請你們有什麼用?馬上去給我找!”聽到他雷霆般的怒吼,所有人都亂了心神,也有人打電話給社區保安,各處的門衛都被驚醒,回答是千篇一律的沒有看到有人出去。
大半夜兩三點鍾的,誰會出去呢?可是也難保門衛打了個盹,就把她放了出去。
雷允澤發起火來就摔東西,客廳的花瓶,水杯,被他摔了個精光。傭人們也不敢來攔,隻好等他走開了再默默上來收拾。
他走到陽台上點了支煙,在黑暗中看那星紅芒一點點燃盡,思緒漸漸清晰起來:她身體這麼虛,一個人不可能走遠,而且電梯都有監控錄像,她要是出去了不可能沒人察覺!
這才警醒,立刻對亂成一鍋粥的傭人們說:“你們都去,就在樓裏給我找!”
他自己則拉開浴室、更衣間的門,甚至連小小的櫥櫃都沒放過,雖然知道她不會這麼可笑的躲在裏麵。直到,目光落在深深鎖著的主臥門上。
那門,一直沒開過,但鑰匙始終插在上麵的。他疑惑的走過去,大手扶在門把上,鑰匙一轉一擰,門應聲而開。一室清清的寂靜中,她坐在窗台靠下的地板上,月光透過厚厚窗簾露出淡淡的光暈,披灑在她背上,才讓人能分辨出一個淡淡的輪廓。
那七上八下的心,總算落到了實處。
他舒了口氣,手摸到一邊的燈掣,打開,柔和的壁燈將她包圍,光線讓她不適,夏小北皺了皺眉,有些詫異的抬頭看他。
“大家都在找你,你知道嗎?”他緩緩向她走近。
她長長的睫毛動了動,點頭。
“那你怎麼不出聲?你知不知道我很擔心?”
此刻的她就像個孩子,用脆弱的姿勢包圍著自己,緊緊蜷成一團,雙手攏著雙膝,下巴埋在膝蓋裏,僅抬起一雙眸子看著他。聽到他這麼問,她也隻是張了張口,可是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還是怕他吧。他有些自嘲的想,也不敢靠近,在離她還有一段距離的地方停下來,說:“這個時候受涼會落下病根的,別一直坐在地板上了,好嗎?”
他試探著向她伸出一隻手。他其實不太明白她醒來為什麼會跑進這間房,又一個人不開燈坐在這裏,甚至滿屋子的人都在找她,鬧出這麼大動靜,她卻一聲不響。是不想看見外人嗎?還是試圖再一次尋死?他拿不太準,於是連說話都變得小心翼翼的。
可是,出人意料的,她很順從的把手放在他手心,任他輕鬆的將她整個人抱了起來。懷裏的人雖然瘦瘦小小,可那確實存在的溫暖,終於讓他安下心來。
他把自己的外套脫下來,蓋在她身上,問她:“睡醒了嗎?餓不餓,想不想吃點什麼?”
剛才背光,他一直沒能看清她的表情,此時離得那麼近,才發現她臉上其實還有淚痕。也許是夢裏又哭了,或者剛才一個人躲在這裏哭。聽見他這麼問,她臉上有絲倉惶,大大的眼睛撲簌的眨著,反複的張嘴,可是沒有一點聲音,最後隻是無力的搖頭。
他終於察覺到不對,抱著她腳步一滯,大手撫上她的喉嚨:“你喉嚨不舒服?為什麼不說話?”
她頭搖得更加厲害,眉毛緊皺,貝齒緊緊咬著失去血色的嘴唇,烙出一排淺淺的牙印。
雷允澤抱著她走出來,對傭人吩咐:“去倒杯水來,要溫的。”
剛才杯子全被雷允澤砸了,這會傭人要到隔壁去倒水,端過來給他時,就見他一手扶著夏小北的背,一手試過水的溫度才遞給她:“喝下去潤潤嗓子再說話。”
夏小北接過來,喝得很急很快,一杯水很快見了底,她放下杯子,立刻張口,唇瓣一張一合,像是急切的想表達什麼,可是屋子裏很安靜,沒有任何聲音,一點兒聲音也沒有。
她突然間停下來這種無謂的動作,隻怔怔的望著雷允澤,而雷允澤從剛才起,就一直很驚訝的看著她,連傭人都意識到什麼,無聲的退了開。靜謐一直環繞著兩人,這樣的靜在夜裏本是尋常,可此時,卻有些詭異的恐懼。
終於,他開腔打破了這種沉靜:“你隻是睡太久,剛醒來嗓子不太適應。天亮我叫戴維來給你看看。”
她許久後才默默的點頭,可是眼睛已經垂下去。任誰都無法不做最壞的打算,就連雷允澤看著她嘴唇一張一合卻發不出任何聲音時,心裏也是恐懼到了極點。
這樣後半夜再也無法入睡,整間屋子的燈都被點亮了,雷允澤一直抱著她坐在客廳裏,每隔幾分鍾就問一遍:要不要喝水,要不要躺下休息,要不要……
後來他幹脆讓傭人拿來紙和筆隨時放在旁邊,隻要夏小北有任何需要,就隨時寫在紙上。
可是她根本沒有任何需要,隻是那樣呆滯的坐著。一醒來她就發現喉嚨裏的異樣了,也許是睡著的那幾天哭得太多,眼睛幹澀,喉嚨也發啞,她想叫人,試了很多次,都發不出聲音。她習慣性的就走到她和紹謙的那間臥室,黑漆漆的,不用開燈她也可以知道,哪裏是床,哪裏是櫃子。
她在抽屜裏找到以前從雷家祖宅帶回來的紹謙小時候的照片,一張一張,有些年月久了笑容都看不清。可是他的近照,她卻一張也沒有。還有那時候他們住在一起,她搜羅回來的小玩意。他總笑她幼稚,可是沒一樣都幫她收起來了,沒有忍心丟掉。
在最底下的一層抽屜裏,她找到了一卷用牛皮紙包起來的東西,打開來,是一隻類似煙盒的盒子,裏麵一根根的煙卷,比市麵上普通出售的香煙要細長,紫紅色很深,在夜色下幾乎發黑。她放在鼻端聞了聞,很淡的味道,不像是煙草的味道,驀然想起戴維曾跟她提過,紹謙以前偶爾有吸食大麻的習慣,那麼眼前這個……
她手指一鬆,那煙卷就滑落到地上。她認識的女人中間,也有不少抽煙的,藍珈煩躁時就會抽上幾根,但她一直對香煙敬而遠之,並不是反感,隻覺得那種清冽的味道吸入肺腔時很不舒服。幼年時,她也和很多叛逆期的孩子一樣,對許多新鮮事物充滿好奇,香煙自然是其中之一。那時候偷拿了夏爸爸的煙,躲在廚房裏用火柴點燃了,放在口中才吸了一口,立刻嗆得咳嗽連連,眼淚都掉下來了,當然也驚動了夏媽媽,沒少挨一頓罵。
可是今晚,這細細的煙卷卻對她產生了莫名的吸引。也許隻因為這是紹謙留下來的,又或者連日來的打擊太多,她需要一種方式來麻痹自己。
大麻,全世界最普及的一種毒品,她隻是聽人說過,從來不曾想過真正擺在自己麵前是什麼樣的。
她用顫抖的手指拈起掉在地上的那根,打火機在抽屜裏就有。她學著別人拿煙的姿勢將煙卷湊到唇邊,用火機點燃,薄涼的嘴唇貼著紙質的濾嘴,陌生的感覺,說不上一直顫抖的手是因為害怕,還是潛藏的興奮,她深深的吸進一口,沒有想象中那麼嗆,煙氣入了肺腔,她本能的蹙起眉,也沒有什麼特別,和香煙差不多。
她就這麼蹲在窗台下,看那細長的煙卷在指間一點點燃燒,偶爾放入口中。最初的時候,隻覺得煩躁、鬱結,那些揮之不去的痛苦糾纏於心,可是慢慢的,隨著那煙霧升騰、盤旋,她好像慢慢看到紹謙的臉,那樣笑著的臉,如此真實,自從他離去後,她再沒有這麼近這麼真實的看到過他。所有的苦痛仿佛都隨著他那一笑而逝去,若隱若現的希望在煙霧裏乍現,她伸手去抓,什麼都抓不住,可是莫名的就充滿了希望,她終於滿足的落下了淚。
第二天一早戴維就來了,給她做過全身檢查,最後看了她的情況,說:“身體恢複得差不多了,至於失聲的原因,從表象上來看沒有任何問題,具體可能要到醫院拍個片子再看。不過她的狀況,很像是心理學上講的一種由於強烈的心理障礙導致的慣性失語症。”
雷允澤問:“怎麼斷定是心理問題?”
戴維解釋道:“因為如果導致失語的原因是屬於病理學的,那麼一定跟語言神經中樞有關。但是在上次出院前的檢查,我們就詳細的給她拍過片子,大腦皮層並沒有任何異常現象。她現在發不出聲音的症狀,隻是一種假性失語,之前她就有過逃避現實而昏睡多日的前例,那麼醒來後,再次逃避拒絕開口也是極有可能的。”
“可是昨晚我明明看到她很努力的想要說話,急得差點哭出來……”他還想奮力爭辯什麼,也許隻是不想承認,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自己帶給她的傷害竟有這麼大。
戴維搖頭說:“這種心理障礙,往往病人自己都察覺不到。當她醒來發現自己不能說話,自然是很著急的,那種恐懼和急切的心理,會忽視她內心本能的逃避。當然我也不是專業的心理醫生,這方麵的治療,一直都是以醫生開導為輔,病人自己想通才是最主要的。”
雷允澤默然了,夏小北也隻是垂下眼睛。戴維走後,雷允澤就為她安排了這方麵最權威的心理醫生,定時上門治療。
所謂的治療,不過是幫她保持穩定愉悅的心情,有時與她聊聊天,說些有趣的笑話,可惜無論醫生怎樣努力的試圖調動她的積極性,甚至希望她能通過紙筆與他交流,夏小北隻是躺在軟椅上,靜靜的聽著,亦或根本沒有在聽,她隻是偏著頭,望著窗台上那一支常開不敗的向日葵。
仿佛是為了辯駁她那日所說的話:反正是花,就總有凋謝的一天。這幾天,她從沒看到過這花枯萎的樣子,當然不可能是同一朵,傭人換的勤快罷了。她不知道雷允澤是什麼意思,這樣固執的來反駁一句她隨口說的話,太不像他的風格了。
但是她明顯的感覺到這幾日傭人和她說話的口氣和照顧她的方式都改變了,不再拘束著讓她一定要躺在床上,凡事都是很柔和的詢問她的意見,不像以前隻是冰冷的為了薪水完成任務。她知道這也隻是治療的一環,要清楚那所謂的心理障礙罷了。她不知道自己有什麼障礙,如果有,也隻是不想見到雷允澤罷了。
她覺得自己這樣,像囚犯一樣被關在一間屋子裏,做什麼都有人監視,上個廁所時間久了,傭人都會來敲門,生怕一個轉身她就不見了或是自殺了,這樣就算沒有障礙也會憋出障礙來。
也許是心理醫生向雷允澤建議過了,他不再嚴密的拘束著她的行動,至少在這一間百來個平方的屋子裏,她是自由的。她有時會下床走動,最常去的地方是陽台和主臥。有一次她在陽台上坐著睡著了,醒來時人躺在床上,半個身子卻依偎在雷允澤的懷裏。
他說:“你剛剛小產不適宜吹風,以後還是少去陽台吧。”
她閉上眼睛佯裝沒聽見,從此以後卻再沒踏上陽台一步。
雷允澤隻當她再次睡著了,輕輕放下她,走到客廳,詢問她最近的情況。
傭人如實回答:“小姐每天下午都要到主臥待一會,門從裏麵鎖著的,我們不敢跟進去。但她每次從裏麵出來心情都會好很多,我想是對病情有幫助的,就沒有阻止。”
雷允澤聽完沉吟了片刻,關於那間主臥的秘密,他並不了解,也許是藏有她和紹謙的回憶吧。從那夜她剛剛醒來就跑進去可以看出,她對那房間的感情很深。
他說:“既然她常去,那你們打掃時要勤快一點,保持那間屋子的幹淨和整潔。”
“是。”傭人答應著下去了。
但是隔日,傭人打掃主臥時就發現一些奇怪的東西,當她們把那一小截類似煙蒂的東西遞到他麵前時,他隻覺得胸臆悶痛,那種不可置信和沉痛,讓他額頭兩側的青筋全都突突的冒了出來。
難怪這些天她的心情看似好了很多,臉色卻蒼白下去,終日總是懨懨的靠在床上,或躺在軟椅上,難怪傭人們說她每次從主臥出來心情就好很多……他隻覺得憤怒無處發泄,攥住傭人手中那東西,狠狠的摔在地上!
夏小北再把自己鎖在主臥的時候,雷允澤一腳踹開那門,出現在她麵前。
此刻的她,眼神迷離,意識遲緩,許久才抬起眼皮看他,看到他雙目赤紅的樣子,也沒有什麼反應,依舊把那紫紅的煙卷放到口中,深深的,享受一般,吸了一口。
他衝上去,一巴掌拍掉她手裏的東西,煙卷落在地上,她俯身便要去撿,被他狠狠一腳踩住,又碾了碾,徹底熄滅。
她的眼神還是遲鈍的,半晌才轉過來,仰著頭看他。
她不能說話,可是就算她能開口,這時大約也說不出什麼。
他從沒看過她抽煙的樣子,在他心裏,她一直就是那樣傻傻的,簡單又偏執的小女人。可是她現在卻染上了大麻!她蹲在地上,吸煙時那萎頓而墮落的樣子,簡直讓他痛心疾首!
他攥著她的胳膊,將她用力拽起來,逼迫著她問:“還有多少?你都藏在哪裏了?你什麼時候染上的?交出來,都給我!”
他大聲朝她吼,而她隻是茫然無神的看著他,仿佛還沒從大麻製造的愉悅幻象中脫身。就算她清醒了,也沒法回答他。
他卻愈加憤怒:“你不說……你不說我就沒辦法了嗎?”他朝屋外守著的傭人吼:“給我搜,把這裏每個角落,全都給我找幹淨!”
傭人們七手八腳的開始在屋裏找起來,有拉櫃子的,有開抽屜的,還有人趴在床底用掃帚掃。
嘩啦啦,一疊照片從抽屜裏掉出來,散了一地。她終於清醒過來,這是她和紹謙的房間啊,怎麼容許他們這樣亂來?
她撲上去,推的那撿照片的女傭一個趔趄倒在地上,她抱起那疊照片,然後又開始推其他人,她根本沒什麼力氣,剛才那人是出其不意才被她推倒,如今個個有了防備,怎麼能被她推動?
她又是推又是趕,傭人們不敢傷她,隻能訕訕的看著,她急得眼淚都要掉下來,這是她和紹謙的房間啊,怎麼能讓人亂動!看見他們一個都不動,她終於把求助的眼神投向雷允澤,雷允澤看了她一會,抬手說:“都出去吧。”
臥室裏再次安靜下來,她有些懊惱的看著那紛紛被拉開的衣櫃和抽屜,眼淚啪嗒啪嗒掉下來,砸在手裏的照片上。當她意識到自己染上大麻時,也是不可思議的,她曾經懊惱過,也痛恨過,可是每天到了這個時間,總會不由自主的走進來,找到紹謙留下的那包大麻,點燃……然後就會看到他熟悉的笑顏。那種感覺,被幸福包圍的感覺,真的很久沒有過了。她太貪戀這種幸福,以至於越陷越深,無法自拔。縱使知道是條死路,她也義無反顧的走了進去。她終於明白當初紹謙為什麼會沾上大麻,因為痛苦的時候實在是太多,才會情不自禁的想要解脫……
眼淚無聲無息的往下掉,她像脫力了一般,滑落在地上,隻是搖頭,落淚,她發不出聲音,就算可以開口,她也不知該說些什麼。這輩子就這樣過了嗎?再也沒有任何希望,隻能依靠著毒品來延續生命嗎?
怒氣隨著她的眼淚早已消散得無影無蹤,她一哭,就能讓他把所有的原則都丟棄在一邊,他走上前拉住她,將她圈在懷裏,溫柔寬厚的大掌撫摸著她的發,輕聲道:“會戒掉的,這個癮不會很大,隻要你相信我,就一定能戒掉的。我知道你隻是太痛苦,才會這樣,一切都會好的,相信我。”
他一遍遍安慰她,到最後,隻是重複著那句“相信我”,他不知道她聽進去了多少,隻感覺到她抽泣的身體在自己懷裏一顫一顫,脆弱到讓人心疼。
自那之後,主臥的房又徹底被鎖起來,傭人們盯她盯得更緊,畢竟戒毒最初的幾日最是痛苦,出不得一點差錯。
這樣,夏小北索性就不再下床上,終日渾渾噩噩的躺著,飯菜送來了她也隻是懶懶的張一張口,毒癮上來的時候她會摔東西,攥緊了被子,在床上打滾,好幾次,她閉著眼張大了口,可是空洞的嗓眼裏發不出一點聲音,連痛苦的嘶吼都不能。
雷允澤每次來,不是看見她毫無生氣的睡著了,就是雙手抱頭痛苦的蜷成一團。有時候疼痛襲來,她不得不把指甲深深摳入皮肉裏,她那樣纖細的手臂,怎麼經得起她折騰,他於是把手伸給她咬,給她掐,這樣一點點疼痛怎麼夠,他寧願能替她受這許多的苦。
卡座裏,雷允澤把玩著手中杯子,周遭的嘈雜音樂對他來說,不過是一種背景,腦子裏揮之不去的,永遠是那個女人揪心的眼淚,和想叫又叫不出的痛苦表情。
戴維見他這樣,主動和他碰了碰杯:“怎麼?叫我出來又一個人發呆?”
他終於拾起杯子,一口灌下去,純度的黑方不加摻兌,一杯足以把人悶倒了,戴維也是看他喝下去之後才想起一邊閑置的冰桶。不禁咂了咂舌:“你沒事吧?”
他臉上沒有一絲變化,看了看他,問:“我該有事嗎?”
看他這樣子,恐怕入口的是百分之百濃度的工業酒精,也不會有任何感覺吧。戴維算是服了,接過他杯子,親自幫他兌好酒,才遞給他。
“其實你有沒有想過,一句很俗氣的話:退一步,海闊天空。”
他抬起眸子不明所以。
戴維說:“夏小北不能說話,是因為心理有障礙,太過偏執。那麼你呢?你仔細想想,自己又何嚐不是?你這樣關著她,是對她好,怕她自殺怕她重染上毒癮,可是這種幽閉的空間條件隻會讓她的思維更加鑽進死角裏。”他頓了頓,手拍在他肩上:“雷二,放手吧。你這樣,隻會把她和你都逼入死角。”
雷允澤喉結一動,為了掩飾那一瞬間的僵滯,一口酒順勢滑下,才說:“我怎麼樣都無所謂,我隻希望她好。”
“哼,真是大情聖啊。”戴維的笑略帶了諷意,“你究竟是自以為是的對她好,還是霸道的圈禁住她,你以為別人不知道,我就看不出?從她跟你在一起,先是自殺,流產,失聲,甚至還染上了大麻!你還能繼續這樣麵不改色的說是為她好嗎?”
麵對戴維的質問,他無言以對,隻好避而不談:“這都不關你的事。”
“是,是不關我的事。如果你不想看著夏小北再死一次。”他的話說得很重,幾乎是字字鋒利,刺入他骨髓,“你難道看不出她精神已經極度脆弱了嗎?你再這麼幽閉她,她遲早會受不了崩潰的。她自己沒死成,所以你現在決定幫她一把嗎?”戴維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如此憤怒,他一向秉持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對雷家這兩兄弟也一直抱著看笑話的心理,可不知什麼時候起,他也被牽扯了進去,看著他們三人愛過,痛過,恨過,傷過,幾乎每個人都是遍體鱗傷,不是沒有感慨,紹謙離開那天,她傷心欲絕的模樣,他也曾經動容,才會不由自主的想要幫幫那個可憐的女人。
再多的憐憫之心,也不會超過他和雷家這二兄弟的感情,曾經他以為他是為了葉三,才去關心這個女人,現在,他又以為是受了雷二的囑托,才去研究那麼多和他的專業根本無關的心理學,現在他甚至多此一舉的奢望能勸服雷二放手。其實雷二說得很對,這都不關他的事。他隻知道,必須分開他們,她的病情才有可能緩解,他自己的心,才會好受一點……
雷允澤有些疑惑的盯著自己的手心,許久,喃喃的問:“我真的隻能帶給她傷害嗎?”
隔日的天氣非常好,即使夏小北一直躺著,也能透過窗紗看見外麵和煦的暖陽。
意外的是,雷允澤來時給她帶了件披風,問她:“想不想出去走走?每天都待在家很悶吧。”
她連日來無波也無瀾的眸子裏終於多出了一絲光華,也許隻是出於驚訝,甚至一閃即逝,但已被他捕捉到,他知道她是渴望出去的。
他親自拉開衣櫃幫她選衣服。外麵已是六月的天氣,算不得曝曬,也十分躁熱,但她小產這大半個月來一直都悶在家裏,所以絲毫感覺不到夏天的氣息。他為她選的也是一件棉質的長裙,綿綢質地穿在身上十分的柔軟舒適,又很輕薄不會感到悶熱,外麵披上他帶來的披風,整個人裹得密不透風,他才放心得抱起她出門。
其實將養了這麼些天,她早就可以下床走動,但隻要他在的時候,都不會讓她自己走。去哪裏都會親自抱著她過去,她無法開口說話,也懶得再費周折,就任他抱著,一路下電梯,再被他放進副駕駛座,親自俯下身來為她係好安全帶。
他繞至另一邊,上車,啟動車子。黑色的瑪莎拉蒂從地下車庫駛出時,因為一側的車窗沒有合嚴,透進絲絲涼爽的風,盡管被遮得嚴實,夏小北臉側的碎發還是飄了起來,她眯起眼睛,感受著這風,帶著一種很久沒有嗅到過的灰塵味道,有種重回人世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