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結局(3 / 3)

雷少功沒想到他還會頂撞,當即一腳踹在他心口上,他知道他不會躲,那麼大的一個人,就悶哼著倒在地上,頭重重的撞在桌角上,半晌爬不起來。

他手裏還拈著球杆,尤不解氣:“梓言是哪裏不好?你要這樣辜負人家一個大好姑娘?我怎麼就生了你這麼一個畜生!”

雷允澤伏在地上,那一腳下去,他還沒緩過勁來,緊接著接二連三的球杆就落下來,雨點一樣的重,他隻是一動不動的承受著。因為那站著的人是父親,所以他打他,他從不會躲,隻是默默的承受。

在那樣的劇痛中,他仍是硬氣的說:“梓言是好,可是我心裏沒她。”

雷少功卻冷笑起來,手上的動作也停下來:“你心裏沒她,那你心裏裝著的是誰?你以為我不知道?你這個道德敗壞的逆子,你就看上了你弟弟的未婚妻!這些天你在哪,做些什麼,你當我老了就眼睛瞎了耳朵也聾了嗎?你怎麼敢……虧你做得出!你這個畜生,死不悔改,我今天就打死你算了,省得你以後再做出什麼敗壞家風的事來!”

更重的球杆劈頭蓋臉打來,起初傷還隻聚集在背上,後來,頭上,臉上,到處都是。老頭顯然已經失去控製,力道也拿不準,那金屬的頂端砸在活生生的皮肉上,幾乎能敲碎骨頭,臉上遭遇冰涼的重擊,之後半張臉都失去了知覺,有什麼涼涼的順著顴骨往下淌,那是皮開肉綻的感覺。

這樣的疼痛頻繁的累積下來,反而麻木了,被打的人疼,打的人也累了,粗重的喘起來。畢竟是上了年紀。

在那短暫的停息中,他看到父親用球杆撐地,一手痛苦的按著心口。這麼動氣,心髒的老毛病又犯了吧。

他扶著牆,很艱難的站起來,手上,背上,肩上,臉上,沒有一處不在疼。他走過去想扶住父親,可是老人隻是一杆將他揮遠:“我沒你這個兒子!”

忿恨的一句話。可是他聽懂了。這麼多年,父親一直是這樣,寡言少語,可是每句話背後都有著深厚的意味。

他這話,該是默許他離婚了,隻不過代價是,和他劃清父子關係。

他轉身,緩慢的向球場外走,聽的見身後父親沉重的喘息聲。他不後悔,這樣的代價,如果能換取自由,他一點也不後悔。

走出球場的時候,還是備受矚目的,大約是被打得麵目恐怖吧。他想這樣是不能去看夏小北的,會嚇著她,於是先到戴維那裏去清理了下傷口。

戴維數落著他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嘖嘖稱讚著:“你家老頭可真是老當益壯,這力道,這準頭……”

雷允澤白了他一眼:“這麼崇拜你去拜他為師好了,反正他一向都這麼厲害。”

戴維自顧自笑了一陣,才轉而認真的問他:“真的跟老頭攤牌了?他就這麼容易放過你?”

雷允澤想笑,但一動就牽動臉上傷口,立馬疼得噝噝直抽冷氣。戴維弄了點雲南白藥在他傷口上:“別動,你這樣子起碼得躺個十天八天的,虧你能把車開來。”

他說:“我來找你就是想你幫我收拾得像個人樣,不然我自個上醫院去躺著了。”

戴維可笑了:“就你這樣還不忘泡妞大計呢?那你幹脆就別收拾,越慘越能博同情分。”說著就真要把剛覆上去的紗布扯下來。

雷允澤按住他的手,容色忽然多了幾分認真:“我不想讓她多心。你看著怎麼不明顯就怎麼弄吧。”

戴維歎了口氣:“這都是什麼事兒,你和溫家鬧得滿城風雨,這事遲早她得知道。更何況你擺得平兩家長輩,防得了暗箭嗎?”

“隻要她在我身邊,我就不會再讓她受一點兒傷害。”雷允澤的口氣十分堅定。

戴維便不再說話了,轉身進屋裏取更多的紗布。正在這時,手機亮起來,是家裏傭人發來的短信,恐怕和夏小北有關。

雷允澤的手臂被打得腫起來,連彎曲都困難,費了好大勁才點開,裏麵隻有簡短的一行字,說小姐親自下廚,讓他今晚回來吃飯。

他看看牆上掛鍾,差不多快六點了,於是催戴維:“快點來給我紮上啊,晚了路上又堵車。”

戴維拿了一卷紗布出來,瞅見他臉上快要樂開花的表情,直覺得稀奇:“呦,你這是打花了臉,沒打壞腦子吧?傷成這樣還趕著上哪投胎去?”

他強忍著笑,白他一眼:“你管得著麼?”

“看看,這一臉春心蕩漾的,我怎麼越過越回去了?誰能告訴我現在是六月還是三月啊?”

從戴維家出來,雷允澤就直接開車往夏小北那裏趕。這個時段堵車最厲害,他也顧不上什麼交通規則了,探頭底下,幾個驚心動魄的超車,壓著雙黃線大轉彎,一路狂飆到喜瑞都。

廚房裏,夏小北正係著圍裙忙活。傭人們都不安的站在門口,想上前幫手又被她一一趕到門外,就連洗菜擇菜這樣的活,也不讓她們做。這副樣子要是讓先生看到,恐怕又要大發雷霆了。

越是怕什麼來什麼,客廳門哢嗒一聲,雷允澤已經出現在屋內,並且徑直向廚房走來。

傭人們看到他,紛紛想解釋什麼,可是卻被他揮揮手,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一一屏退了。

餐廳和廚房之間其實隻隔一道推拉門,小小的空間,聽得見爐灶上火苗幽幽的燃燒聲,炒鍋裏茲拉的爆油聲,還有一旁的蒸鍋裏氣泡翻滾的聲音。

夏小北站在爐灶前,像模像樣的翻炒著,時而又掀開蒸鍋的蓋子,看看裏麵的情況。腰間鬆鬆的係了條圍裙,那長長的帶子在背後係成個蝴蝶結,她彎下腰來調節火力,那蝴蝶似乎就扇起翅膀,要翩翩而飛。

這樣看,更覺得她的腰很細,仿佛輕輕一彎就會折斷,他忍不住走上前,從背後擁住她,雙手環在她的腰際。

夏小北嚇了一跳,鍋鏟幾乎脫手飛出,幸好他眼疾手快抓住了。她轉過臉來,臉上有明顯的酡紅,不好意思的低下頭,他怕她再鬧出什麼茬子,於是便鬆開手,問她:“怎麼想起親自下廚?”

她沒有正麵回答,指了指鍋裏的菜心,又指了指外麵的掛鍾,意思是菜就快好了,讓他去外麵等著。

他笑了笑,望著流理台上的食材,問:“都是你今天出去買的?”

她點了點頭,更加將他往外推,觸及到他的傷口,他噝了一聲,幸好她並未察覺,已經快速的轉過臉去和食材做奮鬥。

他抱著臂一直站在廚房門口看她忙活,他很喜歡看她忙碌的背影。以前看過很多女人的背影,鎂光燈下光芒萬丈的,家族酒會上衣香鬢影的,甚至會談桌上巾幗不然須眉的,三千繁華,舞榭歌台,名利場上見的多了,總覺得厭倦,可是就這麼簡單平凡的一個背影,她係著圍裙在廚房忙活的樣子,竟然鐫進了他內心深處,很多年後回想起來,依然是暖暖的溫馨。

電飯煲裏發出嘀嘀的悅耳聲音,白騰騰的蒸氣像隔著一團霧,一切都不真實起來。她用空盤子夾了一筷子菜心遞給他,他愣了一下,才意識到她是讓他嚐嚐口味鹹淡。菜心碧綠爽口,醬汁鮮鹹,他從沒有吃過這樣好吃的菜心,入口半晌不說話。她一直用詢問的眼神望著他,半晌,他也隻會說:“嗯,好吃。”

她這才笑了,嘴角向上揚,在霧氣氤氳裏,很是柔和好看。轉身將菜和湯都盛了,端上桌來。十分簡單的兩菜一湯,清蒸活魚,炒菜心,番茄蛋湯。

她在紙上寫:這麼高興,應該喝點酒。

他點頭默允,她就高高興興的去開酒了。他幫忙盛飯,白白瑩潤的米粒透著熱氣,在碗裏堆成尖尖的小山。

回到座位上,隻有他們倆,這麼好的情調,雷允澤不會不識趣的還把傭人放在身邊。

她親自給他倒上半杯,又要給自己倒,雷允澤伸手擋住了她的杯口,說:“你不要喝酒了,喝果汁吧。”

她沒有堅持,換了果汁給自己倒上,兩人碰杯,然後吃菜。夏小北難得有胃口,竟然把整整一碗米飯都吃完了,雷允澤看著高興,也吃了很多,自斟自飲,不一會功夫,小半瓶酒下去了,桌子上的菜也被倆人一掃而空。

氣氛非常好,兩人都覺得難得,吃完飯依然坐在原位,什麼也不做,就這樣靜靜坐著。他偶爾會再給自己倒小半杯酒,然後趁著微醺的酒意,微笑凝睇著她。

雷允澤的酒量該是非常好的,喝了酒依然麵色如玉,一點看不出醉意。夏小北借著燈光打量他,才發覺他臉上好像有什麼不對,但是用額發遮著,看不清晰。

她用手指了指,他這才意識,說:“沒什麼,我摔了一跤。”

夏小北默默想,有什麼地方是能讓雷二少摔跤的。不發覺還好,這回仔細看,才發現他喝酒時手都是僵直著的,仿佛難以彎曲,在他再次抬起手的時候,她突然抓住他袖子往下一捋,那裏麵紫紅紫紅的一片,上了藥依然觸目驚心。

杯子落在地上,她有些怔怔的出神,半晌,在紙上寫:誰打你?

他摸摸頭發,很不好意思的說:“犯了點錯,叫老頭教訓了。”

仔細想,除了雷少功確實也沒人敢這樣動他。於是有些歉疚:你受傷了還喝酒?

他說:“少喝一點不礙事的。”臉上的笑越發溫和,手越過桌子抓住她的,問她:“你關心我?”

夏小北覺得被燙到了一樣,很快的抽出手,臉上卻不自覺的染上緋紅,悄悄的低下了頭。

他極愛看她這樣,笑著看她不說話。今晚的一切都太溫馨,讓他覺得這種美好其實是一種虛無的夢境,隻要一驚動就會破碎。她做的菜非常好吃,該是有練過的,當他嚐著她親手炒的菜心時,他在心裏對自己說:一切都是值得的。哪怕為她做再多,都是值得的。

可是夏小北隻覺得如坐針氈。被他握過的那隻手,像是火燎一般的發燙,她隻好手心交疊的握著,擱在桌子下麵簌簌的發抖。

她不知道蕭媛給她的藥到底有沒有用。說是幻藥……幻藥是什麼,會不會有副作用,她壓根就不懂。她知道雷允澤一定不會讓她喝酒,才會提議今晚開瓶酒,然後將那包粉末撒在酒裏,可是沒人告訴她這藥和酒混在一起還會不會有效果。心裏亂如一團麻,一方麵擔心這藥無效,自己做的一切都是白費,另一方麵又怕這藥性太猛,或對他的身體有傷害……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他的眸光還是那樣柔軟,也許是淬了酒意,朦朧裏有種她看不懂的溫情。她的背後已經滲出了薄薄的一層汗,她突然站起來,抓著身前的空盤子,說:我去洗碗。

這差事其實不難,廚房裏有洗碗機,把碗和碟子放進去就行,雙手根本不用沾到水,她想起以前在家裏的時候,和紹謙一起肩並肩洗碗的情形,不由發了呆。身後有聲音,雷允澤不知什麼時候跟進來了,忽然從背後抱住她,把她嚇了一大跳,轉過臉來不知是羞是惱。

雷允澤沉沉地笑著,仿佛很高興看她受驚嚇的樣子,他今晚應該是很高興的,此時眼裏都是笑意,他說:“你這樣真像個家庭主婦。”

夏小北的身體有點發僵,從落地的玻璃裏可以看到自己的影子,她係著圍裙的樣子,倚靠在他懷裏,真的是最尋常的夫妻一樣。

夫妻……想到這個詞,就會忍不住輕輕的顫抖。雷允澤像是感覺到了,更加用力的握住她的雙肩。他的臉離得她很近,這麼近,更能清楚的看到他臉側的傷口,很嚴重,應該是用金屬的器具打的,竟然皮開肉綻了,雖然他極力的想把傷口掩飾起來,可是那一道口子在俊美的臉上依然十分清楚。

他的目光沒有因為傷口而變得猙獰,反而是從沒有過的溫柔,她幾乎能預料到接下來將會發生的事情,忍不住就向後靠去。可是她的腰已經抵在流理台上了,退無可退,幸好這時洗碗機發出嗡嗡的聲音,她想回身去拿,手還沒有觸到洗碗機,忽然被他一伸手又搶回了懷中,牢牢的,把他抵在冰箱的門上。

他的吻,輕柔而遲疑,落在她的嘴角。她有些自暴自棄的想,反正是最後一次了,她也不想再做什麼激烈的抵抗。她的乖巧和順從令他十分滿意,於是吻得更加繾綣溫柔。

很久以後,他才放開她,他的臉埋在她的頸子裏,也許是喝了酒,臉頰是火熱滾燙的,貼在她有些涼的皮膚上,很是舒服。

他的聲音溫和而平靜,因為貼在她的頸窩裏,嗡嗡的聽不真切:“我和梓言離婚了。”

她一怔,被他抱著卻沒有動彈,他並沒有抬起臉來,聲音仍舊很低:“小北,我對不住你,也對不住紹謙……我知道很多事都不能挽回,但日子總還要過下去,就算你恨我,總還有夏楠。我會照顧你,還有孩子。你喜歡上海也好,北京也好,或者美國,什麼地方都行,我們把夏楠接回來放在身邊,一家人快快樂樂的生活。”

他停了一停,終於是抬起頭看她,眼底閃耀的光芒,她看不真切,他的聲音越發低下去,語氣懇求如同乞求:“一輩子太長,要一直愛一個人不容易,一直恨一個人就更難。我們都不是聖人,為什麼不選擇讓自己過得輕鬆點呢?”

她很輕很輕的抽噎了一聲,說不敢動是假的,他的話,像是很細很細的一根針,卻正好插在了她心尖最柔軟最脆弱的那一處,那麼多的委屈和痛苦綿綿密密的將她包圍,她幾乎就要繳械投降。

可是這一刻,他的影子變得模糊,在她麵前晃了一晃。他有些不勝酒力的扶住額頭,吃吃笑著:“我好像……是喝多了。”

夏小北試探著推了他一下,他便踉蹌著往後仰去,她怕他摔著,趕忙扶住他,把他放在椅子上。他的目光開始渙散流離,仍舊緊緊跟隨著她,不解而迷茫。

她知道是藥力開始發作了,可是尤不放心,手掌在他眼前晃了晃,正當她以為他會無力的昏過去時,一隻滾燙的手卻牢牢抓住了她的手腕。

她驚嚇的回過頭來,卻發現他仍是伏在餐桌上,隻是一隻手,十分固執,五指緊緊的扣在她腕上。

她有些無奈又焦急,生怕晚了會被過來的傭人發現。淡淡的一點銀色從窗子照進餐桌來,也許是月光吧,撒在他背上,勾勒出光輝的輪廓。她從他背上的領口裏看到隱藏的那些猙獰的傷口,此刻由於用力又裂開來,血跡緩緩透過布料滲出來。

她正猶豫不決,寂靜的客廳裏突兀的響起手機鈴聲。

是雷允澤的手機。

她怕是傭人打來,那時她便更加走不了了,狠下心來用力拍打他抓著她的手。那手機震啊震的從他口袋裏滑出來,他也不去管,隻一味的死死抓住她。

“小北……”他艱難的抬起頭喚她,一雙眼睛都發了紅,那目光沉痛令人心碎,如影隨形,緊緊跟著她。她掙不脫,又逃不開,急得眼淚都落下來,隻是拚命的搖頭,拿另一隻手去掰開他的手指。

服食了幻藥不是應該渾身失去力氣嗎?為什麼他的手指還是硬得像鋼鐵一樣?她又是掰又是擰,細細的手腕上被他勒出了一道道紅痕,他簡直像一副手銬一樣,死死鎖著她。

眼前的景象越來越渙散,雷允澤知道自己撐不住了多久了,他的眼前甚至出現兩個、四個,甚至更多的夏小北,他分不清哪一個才是真正的她,隻好緊緊的抓著最後一點屬於她的東西。

他有一種預感,如果這一次讓她走了,他可能再也見不到她了,他拚盡了全力,發誓再也不能讓她從自己麵前逃走。

他看的到夏小北一直在哭訴,她張大著嘴巴,一直想說什麼,可是發不出一點兒聲音。他倒是放心了,他知道如果她能說出口她會說什麼,不外乎又是求他放她走,他不放,他這輩子再也不要放開她……

手機落在地板上,還在不斷的滑動,發出鈴聲。很長時間才斷掉,但沒過多久又響起來,該是很急的電話。

雷允澤隻是盯著她,苦苦哀求:“小北,別走。”

那一聲聲的鈴聲像是催命符,她急得滿頭大汗,嗓子裏像是有砂紙在打磨,什麼也說不了,連求他放手都不能。

最後,她看見擱在桌上的水晶煙灰缸,不假思索的就抄在手中。雷允澤愣了一下,就聽見她頻繁翕和的嘴唇裏吐出幾個嘶啞幹澀的字來:“你……不要逼我……”

聲音一發出,連夏小北自己都沒意識到,雷允澤卻首先問出來:“你能說話了?”

她下意識的動了動喉嚨,剛才的聲音,的確是發自她自己口中。可是她來不及喜悅,地上的手機已經再次響了起來,這樣遲早會驚動隔壁的傭人。她不能再這麼蠢,懵懵懂懂的就把自己賣了,陷進火坑裏再也跳不出來。眼前就是逃開他的最好的機會,夏小北看著自己的眼淚一大顆砸在他手背上,然後是更多顆,爭先恐後的砸下去,她的視線模糊起來,反複隻說著三個字:“對不起……”

這三個字令他一呆,然後瞳孔急劇的縮小,夏小北手裏那隻煙灰缸已經狠狠砸在他頭上,她拿不準力道,但看得清煙灰缸底部見了紅,“咕咚”一聲悶響,他的手指果然鬆開來,夏小北忙不迭的向後退,煙灰缸落在地上。隔著模糊的眼淚,能看到他的嘴還在動,像是徒勞地在解釋什麼,可是她根本沒有聽到他在說什麼。耳朵裏轟隆隆響著,就像有一千輛大貨車碾過去,把她整個人都碾碎了。

看著他堅硬的身軀慢慢倒下去,鮮血滴在地毯上,她感受到從沒有過的心痛,整顆心都好像碎成千片萬片,紮在五腑六髒裏,紮得她好難受,卻沒有辦法。

她隻是慌亂的後退,一直退到門邊上,手伸到背後,抓住了門把。望著失去意識的雷允澤,她最後一次說:“對不起。”

手心轉動,大門在身後打開,她不敢坐電梯,因為電梯打開時會發出叮的一聲,怕是會驚動住在隔壁的傭人。她從樓梯間跑下去,下了一層才敢坐電梯,等在那兒的時候,她一直捂著心口,心跳就像在耳邊,撲咚撲咚震得她幾欲發瘋。

電梯門終於在她麵前打開,她飛快的閃進去,按了一樓。光可鑒人的四壁上,清楚的映著她的慌亂,她仿佛又看到那血色蒙現的模糊光影中,他苦苦哀求的模樣。

他說:一輩子太長,要一直愛一個人不容易,一直恨一個人則更難。

他說:我會照顧你,還有孩子。你喜歡上海也好,北京也好,或者美國,什麼地方都行,我們把夏楠接回來放在身邊,一家人快快樂樂的生活。

他說:我和梓言離婚了。

他做了這麼多,可是最終,她還是辜負了他。恨他嗎?她已經分不清了,這浮華世界的是是非非太多,她已經迷失了方向,隻想回到最初屬於自己的地方,簡簡單單,做一個平凡的母親。

她在電梯裏給撥打秦書蘭的私人號碼,可是意外的,一直是忙音。電梯到達一樓,她不假思索的跑出去,即使知道她這個樣子有多奇怪,腳上還趿著拖鞋。多次撥打她的私人號碼不通後,夏小北唯有打到她的公事號碼上,她知道秦書蘭在公務上有三個號碼,都是由秘書接聽後再轉接,隻有和家人聯係的私人號碼才是她會隨身攜帶的手機。

公事號碼很順利就打通了,接聽的是吳秘書。當初在操辦她和紹謙的訂婚宴時,與夏小北打過照麵。因此她直接自報家門,對方的態度立刻變得很親切。

她說:“我找秦委員長有急事,可是她的私人號碼一直打不通。”

吳秘書說:“你不知道,秦委員長家裏出了點事,現在人在醫院那邊呢,可能不方便接電話吧。”

夏小北一怔,花了幾秒鍾才把“秦委員長家裏出了點事”和“雷允澤家裏出了點事”這兩句話劃上等號。她有點擔心,又不好多問,於是說:“那現在有什麼辦法能聯係上她嗎?我有很急的事想請她幫忙。”

吳秘書想了想說:“您要是方便的話對我說也是一樣的,我能幫的都會盡量幫。其他的,等我見到秦委員長再請示她的意見。”

時間緊迫,再拖下去,雷允澤隨時可能醒來,她這樣漫無目的的在外麵,每一分鍾都有可能被雷允澤抓回去。她也沒有別的辦法,隻好把事情的原委簡單跟吳秘書說了一遍,當然把她和雷允澤那段複雜的感情糾葛隱去了,隻說自己遇到麻煩的人,需要躲上一陣子。

吳秘書大致明白她的意思,也知道一些細節她有苦衷不能明說。問了她的位置,然後說:“請您務必在原地等我,我會派車過去接您,今晚可能要委屈您一下。等明早我見了秦委員長向她請示後,再根據她的意思將您安頓好。”

夏小北點點頭,說:“謝謝你。”

不過半個小時,一輛掛著白色牌號的軍部別克就停在她麵前。吳秘書親自下車來為她開車門,看她兩手空空什麼也沒準備的樣子,大約也猜出她現在處境窘迫。

夏小北羞囧的垂下頭,她這副狼狽樣子有如逃難,而原因更加難以啟齒。一路上,她都不安的坐在車內,看車子行駛在北京環路上,好幾次想問他要開到哪裏,卻又不好意思開口。

吳秘書似乎從後視鏡裏看出她的擔憂,安慰她道:“別擔心,今晚住的地方條件差點,但絕對安全。”

她當然相信吳秘書的安排,所謂的擔心,不過是想到離去時雷允澤頭破血流的樣子,怕是久了沒人發現,會更嚴重。

沿途越來越寬闊平坦,似乎已經駛出市區。她萬萬沒想到吳秘書口中“絕對安全”的地方,居然是空軍部的招待所!

望著那列隊向車子行禮致敬的一排軍人,夏小北愈發不安。跟在吳秘書後頭,看他淡然回禮,隻覺得自己是到了一個更加陌生的地方。

吳秘書帶著她一路上去,邊走邊說:“都是大老爺們的地方,可能簡陋了一點,您先將就著。”

她連忙搖頭:“沒關係,是我打擾了他們。”

房間寬敞得很,打理得也很整潔,洗漱用具一應俱全,她十分滿意,多次向吳秘書致謝。吳秘書說明天一早就會有人來接她,又囑咐了些瑣事才離去。

她把門闔緊,又從裏麵反鎖。是很老式的那種門栓,墨黑的鎖身都生了鏽,轉一圈才能插上。軍隊裏一切從簡,被褥接觸到皮膚,微微粗糙,當然不能和雷允澤為她準備的蠶絲被比,但是很厚實,她坐在床上,用被子緊緊圈住自己,還是覺得冷。格子紅漆的玻璃窗外,是一整片蒼茫的夜空,郊區的夜空比城市裏更加空曠,也更加完整,放眼望去,是一片濃得化不開的墨紫色,上麵撒滿星星點點的碎亮,仿佛是那一年,誰的夢,光華閃耀如水晶,如今卻摔碎了,潑在這一汪的紫色上。

寂靜的客廳裏,始終回蕩著一種單調的聲音,久了,才辨得出,是他的手機鈴聲。

雷允澤吃力的抬起手,按了按還發疼的額頭,觸到傷口,疼得“噝”一聲。昏迷前的種種情形就像放電影一樣在他腦中閃回,夏小北頻頻落下的眼淚,她終於得以開口說出的話,還有轉身那一刻無情的背影……

手心滲出了一層汗,他摸到額頭上那一點幾乎幹涸的粘膩,又開始疼起來,就像血管裏所有的血都順著皮膚滲出來。他覺得口幹舌燥,四肢發冷,目光觸及到還剩下的那半瓶酒,已經明白了什麼。

可還是疼。

就像是被人把筋都給抽了,就像有人捅了自己幾十刀,還全捅在心窩那裏,疼得他全身都在抽搐。

原來被人捧到至高點,再摔下來,是如此的痛。就像是明知道那虛幻的幸福是假象,還無可避免的沉下去,所以醒過來時,會狼狽如斯。

有什麼涼涼的從臉上劃過,他帶著幾分詫異去摸。血已經幹了,那麼是什麼?手心冰涼的,是透明的液體,他怔怔看著,越發詫異。

他看過她哭好多次。最難受的時候,連做夢都在哭。他一直覺得女人就是水做的,才會有這麼多的眼淚。可是他沒有想到自己也會流淚。從小他就很少哭,因為覺得是男孩子,有淚也不該輕彈,長大了,更是看淡了周圍的一切,覺得沒有什麼值得動容。

這一滴眼淚,他以為它一樣會落在心底,永遠不讓她看見。

他有點倉促的握緊了手心,那可憐的一點點水漬就融化在掌心的溫度裏。他知道這舉動毫無意義,她根本不可能看見,就像昨晚他掛著一身傷回來,她也隻在吃完飯覺得局促的時候,才無意中發現他臉上的傷痕。

他有點好笑的看著鏡中的自己,傷在右臉側的顴骨上,暗紅色的口子猙獰而恐怖,可是他遮掩得很好,她幾乎就沒有看到。

他扶著桌子站起來,站不住了又蹲下去,拾起一直落在地上的手機。一晚上不知鬧了多久,終於隨著電量即將耗光的信號安靜了下來。他看看上麵的號碼,有母親的私人號碼,還有家裏的座機,和父親辦公室打來的……

他還想再往下翻,手機屏幕一黑,徹底沒電了。如此灰心,隻好再一步挨著一步挪到座機旁,回撥到母親的手機上。

秦書蘭一接起來就是焦急的聲音:“你一整晚的到哪兒去了?電話也不接!趕快回來,你爸心髒病又發作了!”

他拿著聽筒的手略微一僵,想起在高爾夫俱樂部裏父親粗重而遲緩的喘息。聲音也暗啞了:“爸……他沒什麼事吧?”

“正搶救呢!你現在趕緊過來,具體情況來了再說。”母親的聲音匆忙而沙啞。

掛斷電話,他有些沮喪,像是小時候打爛了父親的明青花,懼怕的躲在後院的水缸裏,一麵擔心著父親的懲罰,而一麵更擔心沒有人找到他。就這樣一個人在恐懼和煎熬中掙紮,他從天亮等到天黑,小小的身子蜷縮成一團。他傷心到了極點,像是把心打碎了,然後一片片全撂在了火裏,眼睜睜看著它,焚成灰燼。

原來這世上最傷心的事,就是連心都灰了。

兩個月後,父親出院,他親自開車去接。在院門口見到戴維。老爺子這次病情來得凶猛,一家人都慌了神,所幸最後無礙,但也被醫生叮囑從此不可再令他受刺激,或情緒過度起伏。

雷少功戎馬半生,退役下來亦是政壇上指點方遒的人物,沒想到尚未步入晚年已是身染重病。談及父輩,兩人都不甚唏噓,這樣邊走邊說,戴維委婉的提及了夏小北的事。

“你找了她這兩個月,半點消息都沒有,難道你就不覺得這裏頭有什麼不對勁?”

午後的陽光刺眼,雷允澤舉手遮擋,手掌下麵的陰影,恰好掩住一條不甚明顯的疤痕,愈合了一段日子了,隻是位置不好,正傷在右臉顴骨上,對這樣五官出色的男子無疑是一種損煞。

其實從他最初開始著手尋找夏小北,就已經察覺到有人在從中作梗。最初的那些天,他是發了狠勁,誓要找出她不可,為此,他還專門花了功夫要查出這背後阻攔的人的身份,可是一直無所收獲。久了他也慢慢覺出其中的真理,那人既然能從他手中把夏小北這個人給憑空變沒了,手段自然在他之上。

他有些無奈的苦笑:“既然沒辦法,那就隻好等待緣分了。”

“緣分?”戴維玩味的重複著,“這詞有意思,你啥時候變這麼文藝腔了?”

雷允澤沒有回答他,戴維自顧自的笑了一會,突然有點感慨的說:“葉三走的時候,我以為夏小北不會再愛上任何人了。”

他頓了頓,目光落到悠遠的地方:“可是,後來那天在路上看到你們一塊兒從一家日本料理店出來,你一直抱著她,而她也很依賴你。我才知道,她其實還是愛你。”

雷允澤沉默了一會兒,表情看不出什麼變化,也許是笑吧,漫不經心的問:“是嗎?我怎麼沒看出。”

戴維歎了口氣,語氣也是幽深莫測:“可惜,最後你們倆還是沒在一塊兒。不知道是你太傻,還是她太笨,反正都是糊裏糊塗的,這點倒像是天生一對。總之啊,就活該你們倆受罪。”

悶熱的八月份,知了趴在樹葉裏嘶鳴,陽光白得有點刺眼,戴維說著說著自己也笑起來,但隻笑了一聲,就說:“日子總得過,既然錯過了,就忘了吧。”

這次他沒有再接話。

這世上有些人,擦身而過了,就輕易的消失在記憶的長河裏,而也有些人,雖然她屬於你的時光很短很少,但你若要忘記她,已經需要用盡一生。

他已經什麼都沒有了,怎麼還能忘記?

五年後,北京,墓園

天空仿佛是應景,在這天下起小雨來,墓園道路的兩側,都種滿了香樟樹,寬大的葉子遮蔽了不少雨絲。

紹謙是在五月初頭的時候去的,而現在還是四月。空氣裏泛著薄薄春寒,女子身穿單薄,外麵的一層米色風衣已經叫雨淋得顏色深了一層。她彎腰把一捧純白的花束放到他的墓碑前,然後也不避忌地上的水漬,就在他的墓碑旁,坐了下來。

像是闊別已久的老友,每次過來,總有說不完的話。時間依稀過去,雨下得小了些,但一刻不停,她像是完全感覺不到雨絲,仍然依偎在冰冷潮濕的墓碑前,絮絮的說著那些在別人看來無聊的瑣事。

直到暮色四合,她才下山來。

吳秘書的車等在半山腰,車前窗上,雨刷很有規律的來回掃動,見她遠遠走來,吳秘書已經趕緊下車,撐了傘迎過去。

“怎麼淋得這樣濕?秦委員長又要怪我照顧不周了。”吳秘書的抱怨帶著幾分關心,讓夏小北冷到冰點的心也漸漸好受一些。

她笑了笑,接過傘說:“每年才能見他一次,不知不覺就說得多了,也忘記了時間。還要勞煩你過來接我。”

吳秘書忙說:“哪的事,秦委員長交代了,這就是我的責任。”

上了車,車上有幹毛巾給她擦頭發,她把濕了的風衣脫下來,裏麵隻有一件薄的絨衫,在狹窄的空間裏不由瑟瑟發抖,吳秘書便把暖風打開來對著她吹。

她隻好用說話來掩飾發抖:“小楠今天一天沒闖禍吧?”

提起那個小魔星,吳秘書也是笑意吟吟:“秦委員長一年才能見到孫子一次,別提有高興呢,今天特地請了一整天假在家陪乖孫。待會你去接他,恐怕還舍不得你們走呢。”

本來是說開心的事,夏小北卻無端有些黯然,楠楠自責:“都怪我不好……”

吳秘書知道說錯話,也知趣的閉了聲,車內音響打開,收聽的是一個音樂電台,主持人妙語連珠,背景音樂是一首很老的英文歌曲《MyLove》,學生時代熟悉的旋律飄進耳中,第一句就令人黯然神傷的歌詞,至如今她似乎還能熟悉道來:“Anemptystreet,Anemptyhouse,Aholeinsidemyheart……”

她不知為何有點傷感,這樣雨意靡靡的天氣,最是容易矯情,何況她剛見過紹謙。收音機裏正唱到那句:“Andohmylove,Imholdingonforever,ReachingforaloveThatseemssofar……”她覺得眼淚幾乎要盛不住掉下來。

好在車子很快停下來,音響也被關掉,車停在一處梧桐滿院的僻靜院落裏。他們剛下車,秦書蘭就拉著夏楠的手從樓上下來,看見夏小北濕漉漉的頭發,風衣搭在臂彎掛著,忙道:“怎麼淋成這樣,快進來,別凍壞了。”

連夏楠也跟著指責她:“媽媽是忘性子,下雨又不帶傘。”

人小鬼大的樣子,夏小北也拿他沒法。

秦書蘭說:“你這樣要感冒的,我這裏有浴室,你先進去衝個澡,等我把允晴的衣服找出來,你先換上。”

她本不想這麼麻煩,但長輩的好意不便拒絕,隻能順從的進去了。

洗完澡渾身熱騰騰的,雷允晴的衣服於她有些大了,但剪裁和用料都是極好的,穿在身上也很舒服。秦書蘭還要留他們吃晚飯,夏小北以明天還要趕回去上班為由推脫了。

她在S城謀了個文秘的職位,不怎麼加班,但日常工作也排得滿滿當當,薪水很普通,足夠她和夏楠兩人的開銷,加上秦書蘭時不時就給夏楠寄一些昂貴的衣服和玩具,生活並不艱難。隻是離北京實在有點遠,來回總得大費周折的從機場走一趟。

這樣,她本來每年來看紹謙的次數也從兩次縮減為一次,本來為了避人耳目,她就不能在紹謙的忌日和生辰這兩天來拜祭他,次次都是提前了半個月就過來,所以也無所謂日子。隻是秦書蘭無端的每年隻能少看孫子一次,難免思念得緊。

離開時秦書蘭要安排車送他們,夏小北說還要到王府井去給夏楠買火影忍者的手辦玩具,這種日本舶來的玩意,像S城那種小城市可沒有,夏楠吵著要了很久,夏小北隻好趁這次來北京帶他找找。

在王府井大街下了車,一路走來,發現今天異常擁擠。這樣下雨的天,還有無數的人排成長龍在等待什麼。走近了才發現原來是國際影後蕭媛的電影首映式在今晚舉行,聽說蕭媛本人也會來參加,所以才人山人海。

夏小北從人群中擠過,剛要離開,突然被夏楠拽住袖子:“媽媽,你不是最喜歡她嗎?”

夏小北愕然回頭:“她?”

“是啊,好幾次我看見你盯著報紙上她的新聞看很久呢。上回電視上這個阿姨出來,我還問媽媽你是不是她的影迷,你當時點頭了呢。”夏楠說得一板一眼十分認真。

夏小北撫額回想,好象是有這麼回事。當時是在娛樂版上意外的看到了蕭媛的頭條,什麼“金杯獎大滿貫,男友鑽戒相賀”,八卦新聞就是這樣,抓著女明星手上一顆戒指也能大做文章,但那篇報道的確十分有本事,竟然真的登出張模糊得連個臉都看不到的緋聞男友疑似側麵照。那照片的確抽象得照片中本人站出來也認不出,可是照片裏的車子她卻認出來了……是雷允澤的瑪莎拉蒂。

這車子給她印象太深,想不認得都難。也就那一時發了愣,才叫夏楠問住了。後來有次她在收拾碗筷,電視裏正播到蕭媛的專訪,主播一臉八卦相,果然張口就問她的私生活,蕭媛隻笑而不語,細而長的手指若無其事的撫過指間那顆閃亮的鑽戒,照那光可鑒人的程度,起碼五克拉以上裸鑽鑲嵌。從很早以前就知道雷允澤對女人極大方,蕭媛又跟了他五年之久,這顆鑽戒還是值得的。

沒留心夏楠在旁邊問她:“媽媽,你是她的影迷嗎?”她當時大概還在出神,就胡亂的點了點頭。沒想到這孩子記到現在。

走到一家肯德基,夏楠吵著要吃奧爾良雞翅,這下雨天路人都進來躲雨,連點單都排了老長的隊。她看看時間再這麼耽誤下去,趕飛機是要來不及了,於是彎下身對夏楠說:“媽媽去給你買火影忍者,你乖乖在這裏排隊,等媽媽回來,好嗎?”

夏楠用力點了點頭,她尤不放心,再三叮囑:“錢放在你口袋了,要是排到了就先在這吃,媽媽不回來千萬不要走開啊!”

走出肯德基的時候,天還是蒙蒙下著小雨,賣手辦的玩具店倒不算遠,隻隔著一條馬路,她事前已經在網上查好地址。

蕭媛的電影首映開場在即,人群越發擁擠,她好不容易穿過人山人海,到達對麵的玩具店,店主卻因為去吃飯了人不在,看店的小姑娘也不知她事先訂的是什麼。她心急如焚,除了等也沒有別的辦法。百無聊賴下看到對麵大廈上掛的蕭媛的巨幅海報。

五年過去了,歲月在這個女人臉上幾乎沒有留下任何痕跡,還是那樣美豔動人。而她的聰明睿智,她更是領教過了,所以五年來,她一直是影壇的常青樹,年年拔得影後桂冠,五年了,她也仍然待在他身邊。按雷允澤換女伴的速度,這簡直可以稱之為奇跡。

等了大約有十來分鍾,店主終於趕回來。簌簌抖著肩上的水珠,連聲向她說抱歉。然後取出她在網上訂的那套手辦,包裝十分精致,店主說是他親自從日本帶回來的呢。

夏小北付了錢,就急忙趕回肯德基。這麼長時間過去了,她猜測夏楠肯定已經排到隊,在某張桌上大啃雞翅了。她在S城的工作地點樓下,也有一家肯德基,以前夏楠放學沒處去,就在那等她下班,一個人點餐早就熟練了,是以她並不擔心。

可今天當她走進這家人山人海的肯德基,卻四處都找不到夏楠的影子。她終是開始怕了,北京畢竟不比S城這樣的小城市,把孩子一個人放在這果然是她疏忽了。

手裏還捏著給夏楠買的玩具,孩子卻不見了蹤影,她心裏惶恐,抓著電話就要打給秦書蘭,按完號碼要按撥出時,卻停住了,她四下張望尋找,拚命的告誡自己要沉住氣。

可是還是六神無主,她衝出肯德基餐廳,在馬路上四處尋找,一邊看一邊拔高了聲音喊:“夏楠……夏楠……”

馬路上這麼多人,隨著首映式開幕,人群瘋一樣湧向一處,就算夏楠在這,他這麼小,要是被擠傷了怎麼辦?她快要哭了,逢人就抓著問:“有沒有看見一個小男孩?九歲,這麼高的……”

“媽媽!”

孩子稚嫩的呼喚一下子將她從懸崖邊上拉了回來,她有些顫抖的轉過頭,夏楠正在遠處大叫,朝她飛奔過來。

“夏楠!”夏小北一把將孩子摟進懷裏,抱得緊緊的,眼淚幾乎都要落進他脖子裏。

“你跑哪兒去了,嚇死媽媽了!”

“媽媽你看!”夏楠興奮的從夏小北懷裏掙出來,肉肉的饅頭樣的小手裏緊緊攥著一張簽名照,夏小北一愣,照片上的女明星正是蕭媛,背麵還有她的親筆簽名,和一句十分溫馨的話:祝願夏小姐每天都能開開心心,再也不掉眼淚。

前半句非常正常,後半句……儼然是孩子的口吻。

夏楠獻寶一樣的說:“我要到的哦,那個阿姨人很好,我說媽媽你是她的影迷,她就問我有什麼祝願的話想跟媽咪說,我說希望媽媽每天都能開開心心,再也不掉眼淚,她就照著寫了。”

夏小北的表情有些惘然,馬克筆的墨跡還沒幹,摸上去涼涼的,她抬眼又看了看那張巨幅海報,摸了摸孩子的頭,說:“下次不要隨便跑開了,媽媽會擔心的。”

“嗯。”夏楠點了點頭,主動把照片塞進夏小北包裏,又舉了舉另一隻手裏的肯德基外賣袋,說:“阿姨的男朋友人也很好哦,我在人堆裏擠不出來,他就抱我回來,還親自幫我排隊買雞翅,可是他買了好多哦,我一個人吃不完,媽媽你也一起吃吧。”

夏小北握著孩子的手一僵,隨即訓斥道:“陌生人給的東西你也敢隨便亂吃?”

“叔叔不是陌生人哦,”夏楠理直氣壯的搖著小腦袋,“媽媽你也認識叔叔的,就是以前帶我們去迪士尼的那個,媽媽你還和他合過照呢。”

寂寞而帶著暖意的雨,下到她的眼睛裏來了。夏小北覺得眼睫上有點重,眨了眨,一顆水珠就彈落下來。

夏楠說:“叔叔把袋子遞給我的時候還親我了。不過叔叔親我的時候,我看到他哭了……”夏楠的聲音忽然低了一低,“他一邊流眼淚一邊親我,還說要我以後多聽媽媽的話……”

孩子的聲音越來越小,終於猶豫起來:“媽媽……你怎麼也哭了?”

人間四月芳菲盡,她曾在這個季節失去過最珍愛的人,也在這個時候重新開始了一段生命。雨將世界,彙成一片洪流,無數雨絲在風裏傾聽幽訴,天地蒼茫之下,夏小北抱著孩子的脖子,哭得眼淚滂沱。而在他們的身後,行色匆忙的路人中,有一個人,始終站在不遠不近的位置,從孩子蹦跳著奔出去的那一刻,就再也沒有將目光離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