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我雖年輕,求證心卻非常殷切,希望能加緊修持,但是想到自己對人間毫無貢獻,對師門又無建樹,怎敢對常住有自私的妄求?怎敢遠離大眾而獨自修行?因此,隻有在不礙工作、不為人知的情況下過午不食,刺血寫經,深夜禮佛,打坐參禪,偶爾也一年半載的禁語不言,或閉眼不看,或利用假期禁足,以埋首經藏……凡此不一而足的密行體驗,雖然沒有令我豁然開悟,卻長養了我對佛法的信心道念。
不過,我要告訴今日的青年學子:我的學習修行,從來不敢離開僧團而尋求獨居;也從來不敢要求離群,自我任性;因為我覺得修行隻是自己在生活中默默地密行,不值得標榜,不值得誇耀。如同一隻小鳥,羽毛未豐,離群以後,會不知道回來。教團的可貴,就是初學者的安樂窩啊!
一九四九年,初來台灣,身上一文不名,各處掛單,備受奚落。為了感激中壢一家寺院留單,遂從事拉車、買菜、打水、清廁、看守山林等卑微的工作,服務寺眾,以為圖報,繼而在南北各地奔波授課、弘法、撰文、寫書。一九六七年,我創立佛光山,度過與刺竹為伍、與洪水搏鬥的開山初期,並且在經濟困厄中籌建各種文教、慈善事業,期使佛法能普及社會。我不斷發菩提心,立堅固願,其中遭遇的困難與艱辛,在心中也覺得這是一個修行人應當如此的考驗。
一九八五年退居後,到美國閉關半年,以便讓後繼者能順利做事。出關以來,在課徒之餘,還經常應各地信眾的邀請,席不暇暖地在島內外奔波弘法,建寺安僧,更為信眾成立佛光會,期使佛法光大寰宇,庇佑全球。
回想我的一生就這樣無時無刻不在分秒必爭中度過,自愧未能深入經藏,智慧如海,但確知自己總是將我所了解的佛法行於日常,與生活相結合,例如:我不積聚錢財,而能喜舍結緣;我不向外妄求,而能承擔一切酸甜苦辣;我能甘於淡泊,在忙碌的行程中,以茶泡飯果腹充饑;我能隨遇而安,席地而睡;我能鬥室讀書,車內寫作;我能與人為善,滿人希望;我能刻苦耐勞,不計毀譽;我能樂說不倦,給人歡喜;我能感恩惜福,不念舊惡;我能守時守信,不壞承諾;我能堅持理想,不畏難苟安……我不高談修行,隻一心一意,如理而行。
因此,我拜佛學佛,但我不希望成佛作祖;我布施行善,但我不想上升天堂。我念佛行持,但我不欲往生蓮邦。我誌不在了生脫死,我誌隻在多培養一些佛道資糧,我隻願生生世世在人間,做一個具有平常心的和尚而已。
生死,豈是那麼容易了脫?沒有曆經千生萬死,不經三大阿僧隻劫,哪裏能輕易地了生脫死?我之所以提倡人間佛教,乃遵照太虛大師“人成即佛成”的理想,實踐六祖“佛法不離世間覺”的主張。我們不需離世求道,在世俗人間,講經弘法是修行,服務大眾是修行,福國利民是修行,五戒十善是修行,正見正信是修行,結緣布施是修行,慈悲喜舍是修行,四弘誓願是修行。人間的佛陀,不舍棄一個眾生;人間的佛教,不舍棄一點世法。我們認為,乃至行住坐臥,揚眉瞬目、舉心動念、示教利喜……哪一樣不是修行?為什麼舍棄人間佛教,要學習不食人間煙火的道家仙術,才叫做“修行”呢?
修行,修行,我們要靠真正的修行、真正的德行、真正的慈行、真正的福行、真正的智行,讓全法界一切眾生都能接受真正的修行,讓大家心中有佛法,生活有佛法,人人有佛法,普世都有佛法!
(一九九二年十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