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第五十六章(2 / 2)

他們不知道自己在地窖裏,殺了誰的朋友。

他們也不知道自己的好友,被房內的誰殺死了。

一旦傷勢稍好一些,學徒就會主動提出離開房間,搬到別處。

因為他們既是彼此的同伴,同時又是彼此的仇敵,這份撕裂感令學徒們坐立不安,無可適從,唯有獨處時才能稍微安心。

比起鬼神,他們更畏懼身邊人,因為鬼神隻存在於夢境當中,身邊人卻可能白天言笑晏晏,晚上奪人性命。

人心隔肚皮,他們過於切身體會到這個道理。

即使夜深就寢,他們也會握緊枕下的匕首。

這一批“藥材”們,自然也不會再信賴聖教,他們一心想尋得逃跑的機會,逃離這個曾將他們囚禁於黑暗中,逼迫他們殺害兄弟的魔窟。

或者在羽翼漸豐後,向聖教複仇。

然而,徐長卿知道,師父會阻止這種事態發生。

即使是靈澤及刺紅也無法逃脫,何況是這些無依無靠的少年。

徐長卿躺在床上,將右手掌心貼在臉頰上,想再做一個溫暖又平和的夢,好從疼痛與現實中逃脫片刻。

事發數日後,聖教為殞命的學徒們辦了一場簡單的白事,隻有部分人前去送別。

盡管傷口尚未完全愈合,徐長卿還是拖著一身傷痛走出院子。

半夏他們被葬在山穀處,有幾位僧人身穿袈裟,為死者念經超度。

學徒安靜地帶著祭品前來,隨意放下後,上一炷清香,雙膝跪地,低頭不語,徒勞地期盼往生之人能聽見他們的心聲。

鳳真在卻冬的陪伴下也出現了,卻幾乎被一個眼生的學徒唾在身上。

卻冬本想為師弟出頭,卻被鳳真拉住。

大部分學徒都清楚,作為老左護法的高徒,鳳真殺戮最多,卻能全身而退。

鳳真長相精致,惹人矚目,而且過往不與學徒一塊生活,下起手來當然毫無顧慮,如今還敢在祭祀場合現身,頗有幾分假惺惺的意味。

少主林淵就沒有出現,不知道是不敢來,還是不能來。

於是鳳真在卻冬的指引下,簡單地上三支香後,就離開了。

徐長卿在綿綿不絕的誦經聲中,找到老大。

半夏和其他義兄弟們都死了。

徐長卿與老大並肩跪下,從不認識的雜役手中接過金銀衣紙,逐次投入火盤中焚燒,再往地上潑酒水與茶水,敬天地,敬鬼神。

與林淵教過的做法無甚差別。

但即使有差別又如何?死者已逝,徒留生者在亂世徘徊落淚。

老大突然開口:“右護法近日逐一接見學徒,好決定我們的去留。我傷了根骨,聖教替我找一位醫師拜師學藝,辨識藥材,將來留在總舵附近做些采藥賣藥的營生……你沒大礙就好。”

徐長卿低頭:“……嗯。”

義兄們都是老大做主收留的。

小時候,老大寧願餓著自己,也要讓他們多吃一口。

若沒有老大,他們這些街頭小乞丐,絕對活不到被聖教領養。

他們曾經在冬天的牆角裏,擠成一團,互相取暖。

老大扭頭,望向僧人滄桑的皺紋:

“原本我們幾個還約好,以後要在總舵附近湊份兒,租商鋪做生意,賣點藥丸什麼的。當時你不在總舵,半夏堅持一定要加上你,他說你在製藥方麵有天賦。”

“嗯。”

曾經能夠會心一笑的回憶,都變成鋒利的刀刃,直刺胸口。

老大眼圈發紅,語帶哽咽:“又得從頭再作打算了。”

“嗯。”

離別之際,老大恢複常態,低聲吩咐道:“右護法興許也會找你見麵,無論你留在總舵,還是被派去分舵,都跟我說一聲,好嗎?”

“嗯。”

老大捏住徐長卿的肩膀,語重心長地交代道:“別惦記著複仇的事,好生照顧自己。”

“嗯。”

徐長卿隻會回答這一句。

他怕自己一開口說其他話,就會哭得沒完沒了。

半夏和義兄們都在地下看著呢,他不能教他們擔心。

他得讓他們走得安心。

徐長卿先行離開,因為他還有一處要祭拜。

山林深處,溪流東麵,參天大樹地下,在樹根旁有一處被翻挖過的痕跡。

刺紅沉眠於此。

徐長卿抱著祭品來到大樹下,發現已經放有整隻熟雞,及一些壘起的包點。

元寶蠟燭插在蘋果上,緩緩滲出赤紅的蠟淚。

僅有一麵之緣的暗衛琥珀,正就著新簇的火盤,燒一些紙糊的童男童女、車馬房屋,腳邊還堆有疊得精致的金銀紙元寶。

琥珀抬起頭,對徐長卿說:“打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