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寥的酒局終於結束。
陳傲陽臉色微紅,眸目半闔,一副不勝酒力的模樣。
守在門口的陳丁見狀,大步越過林淵上前攙扶他的主人,末了還狐疑地瞪了林淵一眼,似乎堅信陳傲陽被是被眼前的奸人灌醉的。
但在林淵眼中,陳傲陽怕是清醒得很,因而連哄騙都吝於施舍。
然而,隻能依仗外人心血來潮的善意的自己,比冷酷的陳傲陽更加嘔心。
陳家家主回房歇息,林淵則被安置在鄰近廂房——即使發生什麼意外,陳傲陽亦能立即趕到的距離。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林淵亦無意為此等小事而與陳傲陽發生衝突。
思及此處,林淵腳步一頓。
——正因我事事退避,今日方會淪落到如斯田地。
見林淵神態有異,引路的丫鬟馬上小心詢問道:“敢問貴客有何吩咐?”
林淵望見丫鬟緊繃的肩膀,便說:“替我拿一壺烈酒、一瓶金瘡藥,以及幹淨的繡花針過來,今夜不用留人伺候了。”
陳家為林淵準備的客房能稱得上溫馨貼心。碧綠銅胎的四足暖爐中燃燒著上好的銀絲炭,房內透氣的小窗遠離床鋪,並且用屏風阻隔,寒風無法吹熄溫酒器內的一點燭光。
猶如濃稠苦藥後的一口甜棗。
林淵獨自在桌前坐下,將繡花針停在火舌上灼燒。
在陳家人眼中,林淵不過是見不得人的野種,隻配青燈古佛以贖其生父之罪。
但在聖教年輕一輩眼中,教主林淵是陳家養壞的小少爺,十指不沾陽春水,怕是還會以為饅頭是樹上結出來的。
不過林淵還是認得繡花針的,也懂些基本的縫補功夫。
年少時,若表哥不在,林淵總被陳家的同齡人捉弄戲耍,摔破衣裳是常有之事。當時他雖懵懂無知,亦能從破爛的衣裳中品出幾分羞恥窘迫,幼稚地試圖將破衣裳藏在房間的某個角落。但娘親就像懂戲法一般,總能找出那些離奇失蹤的衣物。
在敲經念佛的間隙,娘親便會一邊教林淵認字,一邊拿起針線替他縫補衣服:“阿淵你看,這棉襖裏的棉絮出自外夷,要在溫暖的氣候才能長成。全因外公為天子立下大功,這些來之不易的事物才能送到我們眼前。阿淵不懂武功,不擅禦寒,若沒這些輕飄飄的棉絮,怕是無法出門上學了……”
娘親的話語越說越輕,像她一樣逐漸縹緲單薄起來。她凝凝神,又說道:“待阿淵長大了,也隨傲陽到中原看看吧,看看雪山以外的風土人情,結識更多的人……”
他確實去到中原,卻被禁足於聖教總舵,直到徐長卿拉著他的手,帶他在人間疾苦中穿行而過。
林淵抬起頭,望見客房一角的銅鏡在燭光下影影綽綽。
他馬上收回視線,用針尖挑破腳掌上的水泡。燭台的光線太弱,林淵下手時心不在焉,有好幾次針頭都刺入皮肉之中,但他連眉頭都沒動一下,仿佛這雙腳並不屬於自己。
腳上的水泡,是林淵昨夜背負徐長卿翻山越嶺時落下的。盡管靈澤上師為他們備好厚暖的衣服,尋常的靴子始終不適應攀爬雪山,以至於靴筒內盡是林淵斑駁的血跡。
林淵當時對腳底的疼痛無知無覺,他全神貫注地試圖將童年的記憶,與眼前千篇一律的雪景聯係起來。闊別八年的雪山何其陌生,恍如前途未卜的純白地獄,但林淵不敢駐步,徐長卿在他背上氣息漸弱,發青的雙手無力垂下,隨著林淵沉重的腳步輕輕搖擺。他必須走快些,再走快些,莫說腳掌出血,即使失去雙足,他也要將徐長卿從山神手中搶回來。
“你搶回來了嗎?他明明不在這裏。”一個細細的聲音,在燭光之外突兀地反問道。
林淵充耳不聞,往傷處上倒酒液,痛楚像油布上的火舌般蔓延全身,卻無法分散他的注意力。
“為救人而深陷險境,真是俠肝義膽,故而當下的羞辱也是功勳之一?”
林淵擦幹雙腳,想盡快包紮妥當,然後鑽進被窩裏歇息。
“不可能,你不是英雄而是罪魁禍首,是你害了他,是你拖累他。”
林淵推翻了酒瓶,酒水撒了遍地。
他知道自己應當停止胡思亂想,但思緒猶如四濺的酒液般,無法阻擋。
他對銅鏡裏晦澀不明的人影低聲喝道:“閉嘴。”
守在門外的人聽到聲響,微微騷動。
隻在獨處時出現的聲音隨之消失。
林淵脫下外衣,將銅鏡蓋住。
他對自己說,莫要多心,我還不會成為林培月。
他決不會成為林培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