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國安小心從宮娥手中接過湯藥，喚了喚正伏案出神的薑無。
薑無猛地抬頭，望著他，出口道：“朕想聽琵琶了。”
孫國安打小看著薑無長大，看著他踏著一具具屍骨，從一個壯懷抱負的太子長成萬人之上的天子，他看得越來越多，心思越來越深，於是，人越走越遠。
召來的樂師是宮裏頂尖兒的，柔荑翻飛，絲弦輕顫，傳出清脆樂聲。
薑無掩口猛咳了一聲，望著掌心刺目的殷紅，眼神黯了黯，複厲聲喝道：“擺駕長鳴殿。”
樂師驚得手打顫，一下不察，指腹被勒出一道觸目驚心的血痕。
血珠兒滴落在琴上，像極眼中泣出的血淚，無端惹人心疼。
長鳴殿內。
顧長君仍舊垂著眼瞼，抱膝坐在床上，薑無來時，她出神得厲害，竟是沒有發覺。
薑無替她鬆了鬆桎梏，好讓她活動得自由些。
將一把琵琶遞到了她跟前，他道：“朕記得，你當初所奏，是《如意娘》。”
顧長君沒接，抬起傷痕遍布的手腕，指尖輕觸琴弦，忽地一下子猛縮了回去。
沉悶弦音尚未消散，薑無已然捉住了她的手，“不肯忘罷？所以顧準死了，你也不願再摸琴。”
也隻有重提舊事，才能讓他有足夠的理由告訴自己，她如今所受的，都是罪有應得。
一曲如意娘，顧準買下了顧長君，也是那晚，他從北漠逃回，與她露水相逢，最終結下如此孽緣。
如意娘，是武瞾在感業寺之時所作，敘別離，訴相思。
顧長君木然接過那把琵琶，懷抱在胸前，枯瘦長指一撥，絲弦微動，泠然動聽。
是當日薑無贈她的那把。
視線掃過花梨木的背料，弦軫處有輕微刻痕——旭。
“皇上要聽，長君自然拒絕不得。”
說著，手指挑撚起來，彈撥間，清脆樂聲便揚傳開來。
薑無就坐在她身側，見她神情滯然，手指笨拙，連帶著錯了好幾個音。
無端覺得燥悶起來，薑無心頭頓起怒火，一掌拍了過去，將顧長君本就攬抱不穩的琴打下。
“啪——”
弦軸處驟然斷裂開來，絲弦轟然發出錚聲，最終也不堪重擊而繃斷。
身子微僵，薑無有些局促，很快，他便沉著臉道：“不想彈就別彈，昔日聲名赫赫的花魁，原也不過如此，想來隻有顧準才會……”
“夠了！”顧長君忍無可忍，“薑無，你還要怎麼樣？”
明明對她已是毫無情意，卻還要苦苦捆綁在自己身邊，用那些子虛烏有的舊事來讓她難堪。
這算什麼？報複麼？
她譏誚諷道：“你嫌我彈得不好？若是我彈得好了呢？你是不是又想說，我又在想顧準？”
薑無嘴唇翕合，從門縫穿來的冷氣旋即竄進喉嚨處，惹得他忍不住想咳嗽一聲。
他攥緊了隱在廣袖中的雙拳，極力忍著自己胸腔泛起的不適。
“左右我作甚麼都不合你意，你大可尋一個由頭賜死我。”
“書嬈的孩子就是我害死的，你生父一家也是因我而死，還有你要找的孩子，如你所願，全都死得幹淨了，你可還滿意？”
薑無囁喏半晌，竟是被堵得說不出話來。
顧長君驟然冷笑起來，跪爬在床沿處，明明想要與他再近一分，卻被鐵鏈所縛，猶如命運之手，冥冥之中，就將她二人分隔開來。
她說：“你如今不殺我，是不是你心裏還有我？薑無，你放不下我，你分明還愛我——”
這些話語，幾乎用盡了她所有力氣。
時至今日，她竟還如此天真，連這樣卑微的話語也說得出來。
果不其然，薑無一腳踩上琵琶琴身，將那把琴毀得徹底，“愛？你有什麼資格與我談愛？顧長君，隻要折磨著你，我心裏就覺暢快。”
“要怪，就怪你自己，輪回台前，投錯了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