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當韓悅拎著行李迷惘地站在遠山市客運站時,陳浩正推開她八一小區公寓的門,發瘋地吼著:“韓悅,你給我出來。”
用力地扯鬆領帶,陳浩坐在沙發上撥通韓悅電話,卻隻聽到《Ironic》的和聲部分一遍遍地重複:“確實夠諷刺的。”他冷笑。
從母親那裏輾轉打聽到韓悅並沒去馨城家園,陳浩突然就想起吳曉風,吳曉風的肚子,立刻撈起鑰匙下樓,一個鍾頭後,車已經到達海州郊區的一座葡萄莊園。
“吳小姐回家過節了,您沒有她的電話嗎?她昨天就走了,說是先去個同學會。”犬吠聲此起彼伏,一個中年婦人隻把門打開一點點,謹慎地盯著半夜裏的來訪者。
“該死!”公路旁,車中的陳浩低聲咒罵。韓悅的電話終於關機,讓他抓狂的是,他無法判斷是故意關機還是手機沒電,又或者遇到搶劫被強行關機……
韓悅終於在遠山一家酒店安頓下來時,才發現手機沒電了,不禁有些後悔在車上看電影。她掀起酒店電話想要一個萬能充電器,可一想起陳浩,便賭氣地想:“沒電又怎樣呢?”
她放下電話,小心地躺在床上,覺得恥骨越來越痛,痛到雖然很累,卻怎麼樣都無法入睡。
電視裏一個女人不停地講著家庭暴力的成本問題,聲明這種事情一旦發生就隻有分開,否則將是不休止、不斷升級的暴力對待。
“這不算吧?”韓悅摸著下巴想著,卻無法給自己一個理由去解釋如果不是這樣,她為什麼要驚慌失措拖著行李逃出來?
下巴已經不痛,可恥骨卻裂開般,痛得讓她失聲呻吟。
“……請給我一個萬能充電器。”覺得好些時,韓悅輕輕翻身,撕裂般的痛感頓時重新襲來,艱難地說出自己的需要,她感到臉上有股熱熱的東西從眼角滾出。
“這些為什麼不洗?”農曆八月十五上午10時,陳浩指著雜物房小藤框裏他的內衣褲問道:“你以前不是這麼不仔細的,不想做就直說。”
“先生,這些東西太太從來都是自己手洗的。”李月蘭回答得不卑不亢。
陳浩一愣,他從來不知。
韓悅覺得自己像是行走在空中,搖擺飄忽,她的心一陣抽縮,仿佛隨時都可能被拋到地麵上。張開眼,陳浩的臉就在眼前,她皺皺眉,把臉別到一邊去,希望趕快從睡夢中醒來。
一陣疼痛使她清醒了許多,也意識到哪裏不太對勁。她揉著眼睛轉回臉去,就看見一個真實的陳浩。
“啊……”她驚呼著想坐起,恥骨處傳來的痛感讓她無法完成這個簡單的動作。
“瘋夠了沒有?張延已經飛去上海了,你不知道?看來你們溝通上有些問題。”他已經發現她不舒服,也知道她住進這家酒店一步也不曾踏出,他還知道不管是酒店電話還是她的手機,從未撥出過一個號碼,他想到了她回到遠山卻不回家是不想父母擔心……可一開口,他還是選擇傷害她。她讓他一個晚上不斷地擔心,這便是她應得的。
韓悅不想問他如何找到她,如何能擅自進入酒店房間,他總有他的辦法。看著這個男人,他英俊、高大、白皙、堅毅而且完美,父母不會讓她離開這樣一個人,何況她還懷著他的孩子。她傲慢地仰起臉,心裏卻被矛盾和痛苦撕扯,這樣的煎熬反而使她蒼白的臉顯得更加楚楚動人。陳浩眼中閃過一絲奇特的光芒:“起來,跟我回去。”他其實是想問她哪裏不舒服。
“我要先去醫院。”假期結束,她仍然要回去,否則就會天下大亂,她不想見到那種局麵。事實上,她也從沒見過因她而起的天下大亂,在父母眼裏,她總是很聽話。
“去醫院?”他眉頭一挑,嘲諷浮於臉上,心裏卻是一緊。
“恥骨痛,咳嗽、翻身、去廁所,都會痛。”她麵無表情。
海平,馨城家園,王迎的臉繃得緊緊的,陳德印和陳天老早躲進書房,陳宇夫妻坐在一邊盯著關閉的電視發呆,陳紅葉抱著小貓兒不住地做著噤聲的手勢。陳家老太太瞧著兒媳婦進進出出漫無目的忙亂著,終於忍不住說話:“韓悅家電話是多少,我問問哪有大過節不在婆家的道理。”
“媽,”陳紅葉忙地撲過去按住老太太的手:“小浩就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為了這個撒謊,生意上的事,哪還有什麼節不節的?他不是說晚點能趕回來麼!”
“是啊奶奶,換做是我,明天回去,安安逸逸地住一晚才好,何必今天兩頭折騰不討好?”陳天不知何時從書房出來,笑著摟著陳老太太坐下。
“小浩有事,他媳婦也有事?”陳老太太不看閨女也不看孫子,隻用眼睛偷瞄著王迎的臉,大聲說道。
“她有了,人就懶,在家裏自在些。大哥非說在家裏吃飯,這麼多活兒,她病懨懨的,來了是幹還是不幹?”陳紅葉笑著勸道:“媽你可別小心眼了,知道的是你看中秋人不全不高興,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偏疼小孫子,小貓兒還在這,給小孩子家看了笑話就不好啦!”
“辭職吧。”陳浩一副霸道、冷漠的神態。韓悅恥骨的疼痛感不像一般人那樣可以忍受,已經影響到正常的工作和生活,醫生建議臥床休息,這對他來說正中下懷。
“我不。”韓悅為自己的處境惱羞成怒,她堅持道。
陳浩突然笑了,那是一種已經打定主意並且勝券在握的笑。車子悄然無息地滑進馨城家園,一路上他都努力使車不那麼顛簸,可一旦說話,仍苛刻萬分:“下車,畢竟你現在還是陳家的媳婦。”
雖然這麼說,一進門他還是送她去他的房間休息,然後對長輩們猛獻殷勤,當王迎終於忍不住摸著小兒子的臉問他怎麼這麼疲倦時,他便趁機說最近公司太忙,接著,就也被趕回房間,囑咐好好睡上一會。
他進去時,韓悅已經睡熟了,臉上現出安詳的神情,像個憩息的公主。可他一坐下她就醒了,像頭受困的小獸,嘴唇微微顫動著,眉毛下露著凶光。她斜眼看著他,似乎對他仇恨之極。
“我不想吵,不是時候,地點也不對。”陳浩表麵上不以為意地說道。她的樣子還是傷到他了,他想不通為什麼她既不解釋,也不肯承認自己有錯,仿佛她才是那個尊嚴受到侵犯的人。
兩天不眠不休著實令他疲憊,他躺下,很快就沉沉睡去。韓悅的心也隨之安靜下來,她並肩躺下。
“你臉色不好,很辛苦嗎?”開飯前,陳紅葉拉著韓悅的手坐在沙發上。她總是覺得自己有責任保護這個女孩,是她把她拉入這個家庭。
“是啊,今天還去過醫院,醫生建議臥床,所以我們在考慮辭職。”小睡之後的陳浩充滿鬥誌,故意把‘我們’二字咬得重重的,他向韓悅看去,眼中竟有絲玩味的俏皮。
“辭職啊?”陳紅葉在嘴裏反複說著,似乎在思忖怎樣回應。
“現在辭職還早點,先請假吧。”王迎說道,她有自己的心思。
“他們宣傳部一共就兩個人,那個放婚假了,她請假沒那麼容易,索性辭職算了,也不是什麼好工作。”
王迎擺擺手:“有診斷就沒有不放人的道理。我知道那個副部長李亞平是日報社出身,寫幾篇稿還是沒問題的,再說還有正牌記者,哪就沒人了?”韓悅本是要表態的,可王迎的話讓她改了主意,默不作聲瞧著這兩母子。
兩人進門時,Amy跳下沙發,伸直前腿,拱起脊背,箭一樣的衝到樓上去。被這隻小貓忽視是常有的事,可韓悅今天的神經格外敏感柔軟,她有些傷心,臉色更加黯淡。
“媽?”手機響了,韓悅遲疑地接起。明天要回家,以此時的心情,她實在不想回去。可畢竟是中秋,她又不知如何對母親說才好?
“是這樣,”和女兒不同,艾柳說話一向是又快又清晰:“你銘姐姐非把小閨女送去你舅媽那,跟婆家鬧得不可開交,你舅舅又勸不動,我得去看看。”
“送去舅媽那?她怎麼舍得?”
“哈,這丫頭這回是吃了秤砣了,你說現在家家就這麼一個寶貝疙瘩,她非把孩子送出國,不是擺明著要她公婆的命?人家不急才怪!”
“那你就去吧,她一向聽你的。”韓悅似乎鬆了口氣:“姐夫什麼意思?”她無奈地問道,眼下她實在無心理會這樣的家庭紛爭。客廳裏就隻有她一個人,完全不見陳浩的蹤影,這個發現讓她更加失落。
“具體我也不清楚,到了才知道。”艾柳說道:“我看小銘還是怪你舅舅當初不肯讓她跟著她媽出國,自己去不成,就非把女兒送去。你們一向要好,也問問她到底想幹什麼。”
“要是那樣你也沒辦法的,順其自然吧,我抽空會打給她。”韓悅不清楚為什麼很多人有勇氣把家事攤開在眾人麵前,她以為那樣對事情不會有什麼實質性幫助,最後還是需要當事人自己處理。她看見陳浩從廚房晃出來,手裏拿著一杯水喝著,坐在她的對麵。
“我問你,你身體怎樣?”
“我?我很好啊。”韓悅微微警覺,卻故作輕鬆地回答。
“那就行了,你自己注意身體,媽媽現在沒辦法照顧你。這次我想跟你爸爸一起去,雖然他出不上力,可自己在家未免孤單些。你替我跟小浩說,明天就不用來接我們了,他的一番心意我們心領了,來日方長,去你們家小住,以後還有機會。”
“不是我們回去過節的嗎?”
“小浩上午特地打電話來約的啊,你還不知道?這孩子,大概想給你驚喜吧!”艾柳的口氣一下變得很低:“哎,悅悅,媽媽幾個同事裏有女婿的擺在一起比比,都不如我們小浩!這話我隻跟你說,別傻乎乎告訴他。”提起女婿,她語氣透著得意:“上次我們執意住家裏,他可能多心了,難為他孝順,你爸也就答應了,誰知道下午你舅舅……”
慢悠悠喝水的陳浩發現一道淩厲的目光,便迎了上去,在她收線後懶洋洋地問道:“我臉上有東西?”
“你真是卑鄙!”韓悅微弱而驚怒的聲音響起。
韓悅很想走得快些,好盡快擺脫和這個男人相處在同一空間,恥骨處傳來的陣陣不適卻讓她在上每一級台階時都痛苦萬分。
“啊……”陳浩追趕上來,把她桎梏在樓梯扶手上,這個突如其來的轉身讓她痛得扭曲了臉孔。
她痛苦的表情使陳浩的心沒來由的收緊,後悔自己的冒失,嘴唇翕動著,半晌才冰冷地說道:“把話說清楚。”
“你利用我父母。你明白我不想他們知道這些,所以事先約好,如果憑你自己的能力不能讓我回來,他們就是你的殺手鐧。父母來過節,女兒卻不知所蹤,你知道我不會讓這種事發生,最後不得不會來。”韓悅叫道:“這樣夠清楚了吧?你敢說你不是打著這樣的算盤?”
陳浩不由得心頭火起,沒想到韓悅這樣曲解他的用意,他的手攥得緊緊的,以保證不會移動到她此時一張一合的小嘴上。
“沒錯,我就是這麼想的。”他說道。
韓悅一副我就知道的神情,冷笑道:“既然我回來了,他們就沒有利用價值了。讓我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他們買了機票去昆明,明天就走。恭喜你不用費心思去做自己根本不願意做的事了,偽君子!”
“那最好不過。”陳浩承認他此時已經全無風度可言,總之僵持之下,他絕做不到放下身段告訴她,他要接她父母來隻是覺得這個時候她該有親人陪在身邊。
“你幹什麼?”瞬間離開地麵,使她下意識摟住陳浩脖子。
“憑你什麼時候才能挪回房間?”陳浩抱著她大步上樓,輕輕放她在床上:“我去放水給你洗澡。”
當陳浩拿著一塊海綿在韓悅背上輕輕遊走,這剛剛好的力度和浸泡著她的熱水讓她鎮靜下來。她呆呆地坐在浴缸裏,無休止地思考,盡管腦中沒有任何思路。她反複想他們是為了什麼搞成這樣,起源於哪件事,是不是她錯了?
“我……”她想或許該解釋跟張延的那次會麵,又或者追溯到更早一點,宴會上陳浩就誤會了她對張延的感受是嗎?可他為什麼不相信她,為什麼不能好好問她?
“我會在一樓整理出一個臥房,在這之前,你要絕對臥床。”陳浩沒有聽到韓悅那聲微弱的‘我’字,她吞回要說的話聽他說著,心底升起奇異的喜悅,她想他若求和,他們或許可以好好談談。
“不管你怎麼瘋,我要我的孩子沒事。”陳浩想他才是瘋了,雖然她每次因為疼痛蹙眉都能輕易扯痛他的神經,可他隻想在語言上對她殘忍一些,更殘忍一些,用這種近乎殘忍的試探找尋一個答案。她要誤會就讓她盡情誤會,他在心裏想著。
“你滾,滾出去!”一個巨大的震驚像節日彩球一樣在韓悅頭頂爆炸開來,她顫抖著身子,兩眼緊緊注視陳浩,她抓起她隨手可以抓到的任何東西砸向他,歇斯底裏地叫他滾出去。
任憑她哭鬧著,像個不能得到心愛禮物的孩子。陳浩小心地躲開她的攻擊,麵無表情地繼續替她衝洗、擦幹、吹頭發……
“這房間本來是留著兩邊父母來小住的,向南,采光很好,也不用裝修,添些東西就行。”陳浩站在房間中央對母親說。
“嗯,挺好。”王迎說道:“缺什麼你寫給我,我和你姑姑沒事去買。你那麼忙,哪有精神管這些?”
“媽,你真是我的救星!”陳浩笑著雙手合十道:“我就知道你肯幫我。”
王迎不禁也笑了,被子女需要,正是她這個年紀的人最需要的事,當然,她不忘抓住機會踩踩對手:“韓悅的爸媽也太離譜,我就不明白,丟了自己女兒不顧去管人家的閑事是為什麼?”
“媽,我不是說了爸爸媽媽不知道的,韓悅不想他們擔心。”陳浩輕聲說道。
“哦,你就不怕我擔心?”
“媽,你和他們情況怎麼同呢?快別跟我鬧別扭了,最近公司的事已經搞得我焦頭爛額。”陳浩笑道。
“白養了你!”王迎擺擺手,笑著瞪了兒子一眼。
“得有個電視吧?還是電腦?就那種躺在床上離很遠也能玩的。”王迎坐在床上:“床墊是好的,不過和你們樓上的床尺寸不一樣,床單這種老人色不行,得買新的。越來越涼了,還得買塊小地毯,燈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