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笑說道:“我奶奶說,冬天不落葉子的樹叫傻樹,不知道什麼是根本,拖著那麼多負擔在春天重新開始,就永遠沒辦法強壯起來。可海平跟遠山不同,它種了很多傻樹,每到冬天坐在車上,看著路兩旁的樹頑強地舉著樹冠,我就想衝上去替它們拔掉所有葉子。”
“你在可憐它們,其實換個角度想,它們自己或許活得很幸福。‘傻’其實還代表了一些品質,倔強、樸拙,跟那些掉光葉子拚命保全自己的樹相比,不丟下一個、一心活下去的傻樹或許更加可愛可敬。”陳浩說道。他喜歡這樣的談話,使韓悅慢慢了解他。從暮春到初冬,他們相遇、相守,然後才相愛,到現在開始慢慢相知,過程雖顛倒錯亂不似普通人,卻也有他們獨特的甜蜜。
“你這麼想?”見陳浩點了點頭,韓悅似乎很滿意:“今天去了碳素廠采訪,有點累了,我們隻圍湖走一圈就回家好不好?別在外麵吃飯了。”
“可阿姨今天放假。”手輕撫在韓悅被披肩遮蓋、依舊平坦的小腹上,陳浩猶豫地說道。
“有雞湯,我煮麵怎樣?簡單一些。知道你離不了肉,昨晚阿姨用沙茶醬醃好了雞翅,我烤給你吃。”除了善妒,陳浩僅剩一點不符合當今好老公標準,就是進不得廚房,開著酒樓、酒店的他,竟不認得生薑入菜前的樣子。
“現在補心血?”馨城家園,陳浩說道:“爸,是藥三分毒,小悅現在不能亂吃,就算李老也不行,我不相信。”
陳德印不禁笑了:“我會害自己的孫子?藥方我看過了,放心吧,沒事。”
“爸……”陳浩無奈地叫了聲。母親提出帶韓悅去看中醫時,他並不在意。向來在醫院裏檢查也都沒事,他認為中醫也瞧不出什麼,可沒想到兩人竟提回一袋子藥。
“她心跳每分鍾多少?快100了。”陳德印自問自答:“這不是小事。你這媳婦,想安安全全生孩子,”他看了眼門口,壓低聲音向自己心髒的位置比了比:“得養好這裏。”
父親嚴肅的表情讓陳浩微微吃驚:“小悅運動少,心跳快一些有什麼?她一直……”
“跟你說你懂嗎?你就聽話就行了,這也是為她好。你媽已經跟她說是保胎的,你別亂說話,到時候我們吃力不討好。”陳德印擺擺手,眼睛眯起,陳浩知道父親不想再說話了,隻好退出書房。
“李老怎麼說的?”是夜,回到家後陳浩立刻問道。
“不知道,”韓悅搖搖頭,擺弄著手裏的藥:“媽媽說奶奶想吃玉蘭餅店的豆沙包,當時還有十幾分鍾就不賣了,就讓我去買,她留下來聽診斷,然後在餅店門口會合一起回家。”
“就是說你什麼都沒聽到?”陳浩不禁追問。
“是啊。”韓悅說道:“你怎麼這麼好奇?剛才在爸媽家你不是都聽到了,說我氣血不足。”她留下一袋把其它的放進冰箱,拿出一支小鍋把藥放進去隔水加熱:“不過,這藥也太多了,要吃很久吧。我們去醫院檢查根本沒事,幹嘛保胎啊?我奶奶說沒事不能亂吃藥。”
“悅悅……”想起父親的表情,陳浩不知該不該對韓悅說出實情。
“嗯?”水很快開了,韓悅小心地拿出來剪開,倒進一個碗裏:“你想說什麼?”
“我想說,你準備好巧克力了嗎?”他還是放棄了。吃藥對韓悅好,不吃對胎兒好,他自然選擇前者。
“哦,對啊,快,我包包裏有,你給我拿。”韓悅笑道。
陳浩找到巧克力返回廚房時,韓悅正端著藥聞,見他回來便嬌憨地笑了:“這藥好香啊!”
“附庸風雅,隻有你們這些學文學的才說藥香,喝起來還不是像普通人一樣喊苦?”陳浩寵溺地說道,接過碗替她吹涼。
“不許說我附庸風雅,”韓悅惡狠狠地威脅,眼裏卻含著笑意:“我不是附庸,是傍。”
“粗俗!”陳浩笑了,輕輕捏她臉蛋,然後把碗遞給她,輕輕說道:“能喝了,也不能太涼。”
陳浩接過韓知州手裏的冥紙輕輕擦拭墓碑時,看見韓悅頗不耐煩地站在一邊,不住地用腳踢著供品。奇怪的是艾柳並不責怪,隻是輕輕把韓悅拉到一邊算是阻止。
“我們去把這些燒了,那裏煙塵大,你和悅悅往門口走吧,記得別回頭。”艾柳擺完供品,對陳浩說道。
“我幫你們拿過去。”陳浩去提地上裝著冥幣、元寶、蠟燭、香的大袋子。
“不用了,也不重。”韓知州擺擺手,指指女兒道:“你們去門口吧,別讓她自己在這,不好。”
“等等。”韓悅卻站著不動,看父母走遠不見了背影,回頭蹲下身子一把拔去香爐裏剛剛燃起的香。
“悅悅……”陳浩見韓悅狠狠地把香扔在地上踩熄,又要去動那些供品,不禁驚詫,忙地拉住她:“你幹什麼?”
“放開。”韓悅麵無表情地看著陳浩抓住自己的手,冷冷說道:“不然我會翻臉。”
“悅悅,這裏是你爺爺奶奶!”陳浩嗬斥道。
“我說放開我,聽到沒有?”韓悅並不理會,固執地說道。
“好了,我要鬆手了,你別向後掙。”她開始掙紮,怕她受傷,陳浩不得不妥協。
他一放手,她就走過去卷起所有供品扔進一旁的排水溝,然後盯著墓碑上的字良久,才緩緩吐出個‘對不起’。
“你該說對不起的人不是我。”墓園的最高處,風已經很大,陳浩伸手抱住她瘦弱的肩膀:“明明不是個不通人情世故的人,為什麼這樣?”
“這座合葬墓裏,”韓悅輕輕說道:“沒有我奶奶。”
“什麼?可墓碑上是兩個人的名字啊。”
“奶奶先去世,然後是他,”陳浩能清楚地感受到韓悅說出那兩個稱謂時情感的不同:“合葬前一天,取了奶奶骨灰去老房子,剛進客廳,玄關的一麵鏡子就掉下來打破了,我們發現鏡子後麵竟然有一封遺囑。奶奶說,要是在下葬前被人看到,就是天意,她要葬去父母墳邊,不隨爺爺合葬。”
“有這樣的事?為什麼不願意合葬?”
“恨他嘍!”韓悅依舊盯著墓碑,故作輕鬆地說道:“這個人氣管不好,死時麵孔猙獰無比。我從來沒見過死相那麼難看的人,越是害怕看,越是忍不住去看。人人看到我掀起那張明黃的單子時都嚇得勸我別把眼淚留在他身上,真是好笑,我哪有眼淚?當時我不停地想,這個冷酷、自私的暴君終於滾出我們的人生。”
“你太偏激了,畢竟他是你爺爺,還留了他全部身家給你。”
韓悅不屑地說道:“那是他還沒來得及修改和我奶奶一起立的遺囑,奶奶去世後他興奮得什麼病都沒了,哪裏會想到自己死那麼快!沒錯,他是長輩、親人,那就要無條件地寬容?這樣的孝道真是可笑。我記得有部電影,一個人說他父親搬離那條街時,整條街的人開派對慶祝,他笑稱自己的父親是老混蛋,還說那天的派對上他贏了一根魚竿。我欣賞這樣的人,即使流著共同的血液,不喜歡就是不喜歡,人要活得分明些。”
“噢,這件事啊,”遠山韓悅娘家的廚房裏,聽了陳浩的話,艾柳笑了:“這孩子心眼小,奶奶去世以後她爺爺生活上……嗯,怎麼說呢,很混亂。頭七還沒過,已經開始談女朋友,一個接一個地換,又不是正常找老伴那種。悅悅從小和奶奶好,自然看不過去,不過她世小輩,也不敢說什麼。誰知道老爺子第一個年三十要和女朋友一起過,叫兒女都不用去了,悅悅就這麼和她爺爺撕破臉了,直到老人去世後才去看過一眼。”
“看來是被老人傷心了。”陳浩說道。
“嗯,我想那個時候悅悅還小,大概覺得長輩都是完美的,不該有錯,一時間接受不了。他爺爺這個人,也真是……”艾柳搖搖頭:“算了,人都沒了,說這些也沒用。小浩啊,悅悅在這件事上鑽牛角尖,其他時候不是這樣不通人情的,你別誤會她。”
“當然不會。”陳浩立刻說道:“我隻是想,時間這麼久,她還這麼恨爺爺,或許該有人幫她化解,帶著心結總不是好事。”
“你能勸勸她也好。”艾柳歎了口氣。
“那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呃?隻為這個,不會結下這麼大的仇吧。”陳浩拿著一塊幹抹布擦著艾柳洗好的盤子。
“這話就長了。我婆婆的父親是個郎中,在當時的村子又是望族,書香門第,很受人尊重。不過這在解放後就不討好,出身不行,很受排擠。我公公的成分就很好,家裏一窮二白,又在部隊裏當官,婆婆當時嫁他也是為了家裏。你想想,一個是大家小姐,一個是土匪似的莽夫,能有什麼好結果?悅悅特別崇拜她奶奶,認為老太太一輩子就毀在這段婚姻裏,我記得她四五歲時,有段時間總吵著要換個爺爺,不過後來被暴力壓製,給打服了。”
“悅悅挨打?她才四五歲,能懂什麼?”陳浩不悅地問道,心底對這個未曾謀麵的老人多了分厭惡。
艾柳無奈地笑了:“老爺子就像塊爆炭似的,自己的女兒、兒子都是成年人了還說打就打,別說是小孩了。”
“媽,你別怪我失禮,你和爸爸不該縱容這種事,你們也有責任。”
艾柳聽了陳浩的話不禁心裏一暖,替女兒開心:“心疼也沒用,誰攔著打誰,發起狠來,對著我婆婆都照樣掄皮帶。我隻好不讓悅悅去,可她又想奶奶。還好這家裏的人,從上到下都像老太太的秉性,沒有一個隨了老爺子,真是萬幸了。”
“這個爺爺確實有失水準。”
“其實這祖孫倆沒有太大的矛盾,不過從小到大也將近二十年的點滴累積,到婆婆去世,公公竟然說自己沒死,也不許她入土為安。你知道悅悅有多迷信啦,當然不肯,就去理論,可老爺子非說悅悅想他死,想把他也一起埋掉,最後隻好算了。後來發生了年三十那件事,悅悅的怒氣終於就一發不可收拾。我和他爸爸怎麼也想不到,這場怒氣在老爺子去世三四年後仍不能平息。開始我們還勸她,可勸也勸不動,再說她也隻是家祭時別扭些,就隨她去了。”
“說什麼呢?這房子這麼小,我能聽到,別再說了。”韓悅突然出現在廚房,洗了個大大的蘋果,丟下句話,又出去了。
“一說臉就臭,快別說了,”艾柳趕緊擺擺手:“好好的惹她不自在。”
“你看,我們遠山的流浪狗很紳士吧?”遠山中央公園山頂,韓知州和艾柳在一棵樹下推手,韓悅則把前一晚吃剩的骨頭分給流浪狗,邊看它們吃邊笑著對陳浩說:“它們再想吃也絕對不會撲人,好像知道我們很怕衣服被撲髒。”
“悅悅……”前一晚,陳浩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時間跟韓悅談談,此刻瞧她心情很好,便想抓住機會。
“哎,你和我爸到底吃了多少?怎麼有這麼多骨頭?”韓悅故作不經意地打斷陳浩:“不吃肉真的會腳軟嗎?嘴饞的人,理由都一樣!”
“悅悅。”陳浩正色道。
韓悅看著吃過骨頭一哄而散的流浪狗走遠,轉過頭嚴肅地對陳浩說道:“很多人都有到死也解決不了的問題,我也是。我的成長環境造就了今天的我,如果你試圖改變,不如換個人更簡單。”
陳浩霎時發現,雖然嶽母了解整個事件,卻並不清楚韓悅的真實想法。對待這件事,她看得很通透,處理起來也成熟、老練得可怕。
“不過,”韓悅轉瞬間笑靨如花:“你不想換人吧?”
陳浩也笑了:“算了,不過是扔扔供品,就算擺上也不一定吃得到,不想為這個跟你不痛快。”
“你不信啊?那你就說錯了,我奶奶下葬後的第三天,我們家很多人同時夢到她坐在一個寬敞、幹淨的房子裏,還有個整齊的小院,裏麵有樹,有花。她整個人也精神、清爽了,不似以往夢裏總是灰頭土臉地趕路。”
“真的假的?”
“當然真的。還有,我爺爺死的前一晚,我爸爸夢到奶奶坐著一輛黑色的車,說是去接人。”
“越說越邪了。”陳浩笑道,他自然不信這些。
韓悅挽上陳浩的胳膊:“不是邪,我奶奶很靈的,她一直守護著她愛的家人,你要是對我不好,我就讓她把你帶走。”說到這裏,她俏皮地對他眨眨眼,心情好了很多。
“我無所謂,有個人監督也好!”陳浩哈哈大笑。
“你不怕?”韓悅向陳浩做著鬼臉。
“難看死了!”陳浩笑著拉下韓悅的手,讓她在一個木墩上坐下:“既然不想談不開心的,我們就說別的。我問你,一口氣上山又站那麼久,不累嗎?”
“不累,”韓悅接過陳浩遞來的熱水:“說真的,這個李老先生開的藥是保胎的嗎?我怎麼覺得吃過以後精神好了很多,起床都容易了。”
“心理作用吧?”陳浩有些心虛。
“可能吧。”韓悅毫不懷疑地聳聳肩。
“陽光筆直堅硬,可依舊是一片衰敗蕭瑟之景!”吳曉風忙著向鍋子裏添加調味料時,韓悅則倚著通往露台的門看外麵的葡萄園,不停地感歎:“這樣的地方你能住得下去?換成蘭蘭還行。”
“現在就是這樣,積聚力量,春天才可以勃發。”吳曉風笑著答道:“再說我也不常在海州,每個月要跑兩三個城市。”
“有意思嗎?”韓悅坐去餐桌旁。
“至少現在還能讓我興致勃勃。你幫我嚐嚐還缺什麼?”吳曉風用小碗盛了點湯遞給韓悅。
“嗯,好鮮,這樣可以了。”韓悅試過之後說道:“你手藝見長。”
“總要吃東西。”吳曉風把桌上的花撤去一邊,鋪上餐具墊。
“即使住在這裏,心也不能安寧吧?我認識的吳曉風屬於喧鬧的大都會,鄉野美景,並不適合你。”韓悅開始切西紅柿榨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