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1 / 3)

第二十七章

“今天幹什麼了?”視頻中,陳浩笑著問道。韓悅望著那張震撼心神的麵孔,笑著曆數一天的經曆。她想他們的故事不該停滯不前,卡住向前轉動的命運齒輪隻會讓人越來越疲憊,順其自然才是道理。

“我想你了。”跪坐在床上,韓悅對著電腦輕輕說道。

“我也是。”對於韓悅的表白,陳浩心中一動,泛起絲絲暖意:“周五,周五晚上,也就是後天,一定結束這邊的事回去……”

“媽,有辦法把檢查改在周五上午嗎?”第二天上班前,韓悅站在玄關問王迎時,陳德印立刻停止了把報紙翻得啪啪作響的動作。

“我想在院子裏種紅茶花,春節時一開,肯定很漂亮。”站在台上領早操時,韓悅對張惠說道。

“那花太貴了,養不好就可惜了。”張惠笑道。

淩晨三點,韓悅突然驚醒,坐在床上大口喘氣,撫著胸口定心神。她依稀記得,夢中,醫生從她肚子裏抽出一管淺黃透亮的液體。那長長的針穿過肚皮、穿過子宮,在離胎兒很近的地方作業。第一針很不順利,一個醫生大叫著“胎兒的頭轉過來了”,另一個則迅速地拔針,然後嚴肅地同她商量還要不要繼續,下第二針導致流產的幾率會變大。

她知道是因為她真的很怕,才會做這樣的夢。越臨近檢查,她就越後悔當初哪來的勇氣答應。

“是那部電影作怪嗎?若說迫不及待地拉張惠去看電影的原因,卻是因為害怕撞見劉彬。沒錯,遇到他就不會有好事。掃把星!”韓悅重重地點點頭,隨後發覺這種時候自說自話實在詭異。

汗漸漸消了,她下床打開窗子,發現又下雨了,淅淅瀝瀝的冬雨時緊時鬆,被風夾帶著直撲到臉上。清冷的空氣灌入口鼻,使她不禁打了個寒戰,知道再睡不著了。

找了件衣服披上,輕手輕腳地開門去找水喝。餐桌上,一個小巧的圓身透明茶壺和兩個茶杯還在,裏麵的殘茶清亮依舊,隻是沒了溫度,香氣也就不在。韓悅把兩隻茶杯輕輕丟進水槽,找出個杯子給自己接滿一大杯熱水,手握在上麵,小口喝起來,覺得心也漸漸暖和。

邊喝水邊打量眼前這個不算小的廚房,韓悅似乎想通了王迎喜歡獨處在這裏的原因。碩大的家,隻有這片小天地是真真正正屬於她的。隻有在做菜時,才沒人肯去打擾,她才能真正安靜片刻。韓悅目睹過王迎對這個家的人迎來送往,總有不斷的人,不完的事,紛繁冗雜,都由她一一辦妥。一個小媳婦嫁進這樣的家庭,又比不得全職主婦可以不用兼顧工作,哪裏還有好心情對每個人和顏悅色?哪裏還有時間去抓丈夫的心、子女的心?時間在不經意間消逝,又有多少人念她的好,領她的情?即使是她的枕邊人,能不能耐心容忍她的苛刻,理解她為了誰容顏老去?

韓悅發現自己真真是個牆頭草,她不可能站在任何人的對立麵,她早就習慣了去發掘出一個人如何變成那樣的一個人。歎了口氣,她端著杯子站起身回房。

韓悅關門的同時,另一個房間的門輕輕打開。

她正芬芳著,王迎倒了杯水回房時,充滿深意地看了眼透出亮光的門底,在心裏暗暗想到。她不得不承認這孩子的不同,也不得不注意到她充滿矛盾的心情。

“媽?”打開門看到王迎,韓悅有些意外,微微轉了轉身子讓到一邊,請王迎進房間。

“你還是,銷假上班吧。”王迎輕輕吐出一句話,再沒有說話的意思,卻不走,仍坐去窗前。

“我不明白。”韓悅輕輕坐在對麵。

“你是個七災八難的,真有什麼事,我擔待不起。”王迎的語氣依舊淡淡地,她看了眼韓悅蜜桃一樣飽滿光潤的皮膚,明白此時心裏的莫名情緒是豔羨。她也如此年輕過,鮮豔無比,朝氣蓬勃,可時光一下子就滑過去了,讓她還沒來得及享受她的青春。在她心裏,韓悅無疑是幸運的,她擁有丈夫的寵愛,被允許的、獨立的空間,還生活在一個可以包容一切的時代……

“媽,你是說……”韓悅驚喜地捂住嘴不讓自己笑出聲。

“還早呢,接著睡吧,這回該睡安穩了。”王迎站起身要走。

“媽,你這樣不會好好說話的人,也不討婆婆喜歡吧?”這樣安靜的黎明總容易做出詭異的事來,韓悅為脫口而出的話後悔不已,想自己近來受的刺激著實不輕,不然怎會如此無禮?

“你也不是什麼會說話的孩子。”王迎反唇相譏,並不示弱。為了防止被韓悅看到微微揚起的嘴角,她沒回頭,伸手握上門把手。

“誰喜歡貼冷屁股?你總要對我笑笑,我才有心情好好說話啊!”韓悅對自己的勇敢並不欣賞,她懷疑她已經瘋了,大腦無論如何都控製不了這張嘴。

“學文學的人,一張口就屁股屁股的,像話嗎?”王迎丟下句話,開門離開。

“死丫頭,一點都不可愛!”回到房間時,王迎才嗤地笑了,搖搖頭輕斥。

“做夢呢吧?”韓悅在臉上狠狠掐了一下,立刻痛得皺眉。

從一進門就接到韓悅溫熱的擁抱開始,陳浩就覺出哪裏不對勁了。

“你回來了?”韓悅偶爾心情大好的親熱勁兒他見過,不過在父母麵前,還從沒有。長輩麵前,她總是矜持有禮。

“還順利嗎?”不容他回答,小人兒笑盈盈地又問了一句,還試圖移動他不輕的行李。

“順利,順利。”陳浩連連答應。

“蒜沒剝完跑哪去了?”王迎的聲音從廚房傳出,依舊是淡淡的,帶著些苛責。陪女兒搭積木的鄧爽身子不自然地扭了扭,頭越來越低。

“噢,來了。”韓悅笑盈盈地走了,卻也不忘扭回頭對陳浩軟軟地丟下句:“馬上吃飯了,去洗手吧。”

在陳家眾人眼中,王迎仍舊挑剔,新近馴服的兒媳韓悅依舊樂顛顛的,並沒什麼變化,可眼尖的陳浩發現這餐桌上的菜是越來越清淡了。

“是男是女,就看你們陳家的命吧。我當了這麼久的槍,也累了,你也不能總坐在後麵指揮。”是夜,王迎拿著牛角梳坐在梳妝台前時,這麼對陳德印說道。

這天夜裏,晦暗的天幕仿佛被撕破了一塊,一場無休止的冬雨使海平驟然降溫。碧湖居陳浩的宅子,一窗之隔的臥房內,卻是一片暖香旖旎,多少曖昧不清湧動。

韓悅背對著陳浩躺在床上,白色睡裙的肩帶滑落在手臂,裙裾微微向上蜷起。聽到陳浩喚她名字,她貓一樣輕輕打了個哈欠,轉身把臉貼上他的胸口。

陳浩伸手從睡裙後摸上韓悅的腰,發現她身上薄汗未退,便動手幫她脫去睡裙,拉起冷落在一旁的被子蓋上。此刻的韓悅很安靜,新生兒一般蜷伏在他懷裏,讓陳浩差點忘了一個鍾頭前,她曾是個熱情如火的妖精。

“今天是怎麼了?”他問。今晚的韓悅不同尋常,如果隻用‘小別’來解釋未免太過牽強,男性的尊嚴使他不願承認妻子的主動求歡似乎是在慶祝什麼。

“我怎麼了?”韓悅抬起臉,說完話才徐徐睜開眼睛。陳浩的注視下,她不禁紅了臉,咬住下唇,現出困惑的神情:“我也不知道。”她老實回答。

一周裏,海平似乎總是在下著雨,天空拉棉扯絮一般,讓人心煩意亂。直到時間又爬到周五晚上,才漸漸放晴。韓悅趕快聯係了張惠,就這樣,一個園藝師在周六的早上如約而至。

周六一早,天放了晴,藍天、白雲和金燦燦的陽光是北方冬天最騙人的招數,雖沒有風,卻也冷得讓人哆嗦。舞蹈室裏,韓悅踩在暖暖的地板上,抱著肩看院子裏的人種茶花,時不時打開側窗問些事情,順便呼吸冬雨洗過的新鮮空氣。

“真希望它們能在這個春節裏開。”見陳浩拿著牛奶進來,她笑著接過來對他說道:“那樣我就置桌酒席,請大家來賞花。第一撥請奶奶、媽媽還有小姑姑,第二撥請齊丹、小裴他們,對了,還有張惠、夏青……”

“遠山的爸爸媽媽呢?”陳浩笑著提醒。

“我會第一時間剪下最漂亮的,快遞回去。等我們拜年時,再帶些。”韓悅笑道。

“算是不白養。”陳浩笑著坐在琴凳上:“總聽你彈琴,不知什麼時候才能跳舞給我看。”

“真的哎,”韓悅也覺得驚奇:“嫁你之後我就很少跳了,不知為什麼。想看嗎?”她隨意扭了幾下,輕輕擺動腰肢,嚇得陳浩立刻去束縛她的手腳。

“孕婦跳肚皮舞隻能用驚心動魄形容。”陳哈笑著讓她坐在琴凳上,自己則蹲在她身側,兩隻手輕輕撫摸她微微隆起的小腹:“嘿,我是爸爸!”說完他就笑了:“我還以為這種時候會很尷尬,原來不會。”

“肯定是個女孩。”韓悅說著,看向陳浩的神色:“不會折磨媽媽的,隻能是女孩。”

“如果是這樣可怎麼辦?”陳浩麵露愁容讓韓悅心裏莫名一緊:“太乖太單純的孩子我們能把她保護好嗎?”

韓悅心裏又是一動,聽陳浩接著說道:“我得讓她學著厲害一些,潑辣、囂張、傲慢……總之是一看就不好欺負的那種。”

韓悅好氣又好笑,卻是說不出的感動:“那還能嫁出去嗎?總說我遣詞造句不像學文學的,我看你也不怎麼樣。”

“對了,昨天小祺……”兩人談笑著說到美國之行沒走成的遺憾,韓悅似乎想起什麼剛想說,恰好聽見外麵的男人喊了聲“好了”,便忙地撂下,打開窗子笑道:“完了嗎……真是太謝謝您了師傅,支票可以嗎……外麵太冷了,快進來喝杯熱茶。”

韓悅最近睡覺都很沉,醒來時精力充沛,這點讓她很滿意。從小到大,不管身體哪裏出了點小毛病,她都會焦躁不安,異常厭惡自己。

她吻了吻手上的紅石榴石戒指,認為自己的健康來源於這顆守護石。她注意到花澆透了,就把大可樂瓶子放回窗台,然後彎腰吃力地把花盆移回原處。

這是一盆蘭花,細長的葉子,以後會開出米粒大小的白色花朵,散發幽香。它來自曹部長的辦公室,新近有人送了兩盆海棠來,這盆長勢不良的蘭花就被淘汰了下來。那天是部長親自捧著花盆敲響外宣辦的門,不打電話直接過來還是頭一次,這讓韓悅和張惠受寵若驚。照理說,這盆花應該按照官階流向兩位副部長的辦公室才對。

韓悅現在不喜歡幽香的小花,她覺得那些花生命力不旺盛,仿佛會連累她。她開始喜歡大片大片的紅色,血液般的紅,她期望自家院子裏的冬山茶能夠在她生日那天開出花來。這個想法隻是當初的一閃念,可它一滑過腦子,就開始上心、在意。在韓悅的心理,它變成了願望,變成了左右她命運的符咒。

“不是說不來了?”門開了,是張惠,帶著黑紗,形容憔悴。她丈夫的奶奶半夜過世,韓悅早早趕去送了禮錢,並帶回她請假的消息。

“路過,上來看看你忙不忙得過來?”張惠輕輕答道。

“還好,今天倒是沒什麼事。我替你請假了,曹部長說早一會下班,我們都過去,那時候人多,給你婆家人見了,臉上好看。”

“這個領導沒話說。”張惠笑笑。

韓悅拿張惠的杯子給她接了杯熱水:“老太太不是信什麼教不搭靈棚的?早上我去看,怎麼又搭起來了?”

“人快不行時,就什麼都信了,千叮嚀萬囑咐都要齊全才咽氣。”張惠隻喝了一口,就把水杯放在一邊:“他們家叔叔、伯伯不少,個個有自己的意思,這喪事辦得累。”

“偏偏是個大三天,天又這麼冷。”韓悅也坐下:“你抽空多休息,才一夜半天的,你就變了個樣子。”

張惠聽了一暖,笑了:“嗯,那麼多人,也不用我什麼,站在那答禮就好。隻是第一次看見人咽氣,這心裏到現在也緩不過來。”

兩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直到張惠電話響起,說了聲“車來了”,囑咐韓悅最後一天去,匆匆走了。

越到大限就越迷信?送走張惠,韓悅盯著手上猩紅的戒指,反複想到。

高掛的遺像,下書鬥大的“奠”字,牌位、香案、蠟燭、供品,還有一盞長明燈。韓悅鞠躬上香以後就站在曹部長身側,聽他哀婉不失親切地慰問家屬,眼神時不時溜向一旁。這個靈棚讓她心裏不安,她皺皺眉想到。

“把她帶出去。”一個瘦高的人風一般旋進靈棚,站在靈位前轉身向韓悅一指,大喝道,嚇得她連連後退了幾步。

“對,對,肚子裏的孩子容易小器。”張惠婆婆在心裏埋怨司儀得罪客人,一邊解釋一邊拉韓悅出得靈棚,不經意抬頭瞧了她額頭一眼,不禁‘啊’地驚呼。

“怎麼了?”張惠隨後就跟了出來,看了眼韓悅,立刻掏出紙巾,向她眉心擦去。

“這……”接過紙巾,韓悅不隻手,連聲音都在抖:“這是血嗎?”

“你撞到哪了嗎?”張惠上前仔細檢查,納罕道:“沒有傷口啊。”

“沒事沒事,靈棚是夜裏搭的,前些天雨大,被潮氣浸濕滴下來的也說不定。”張惠婆婆見韓悅臉色煞白,立刻擺著手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