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1 / 3)

第二十八章

終於清靜了,韓悅在心裏想到。

從她不幸流產到堅持離婚,有各色相關的、不相關的人上門關心和勸說,與之相反的是,兩個當事人仿佛置身事外,都異口同聲地表示:“這婚,離定了。”可當人們問起原因,他們又默契地三緘其口。

那次病房談話之後兩人再沒見過麵,甚至離婚也是各自同律師約時間上去簽字。陳浩對待離婚的漠然態度還是讓韓悅多多少少覺得受傷,不過一想到兩人注定要分開,也就釋然了。

離婚之前,陳家人來得次數最多的要數陳紅葉,先是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然後是出言威脅,見韓悅仍是無動於衷,最後撂下句狠話:“離了婚,人家隻會說你生不出孩子被甩掉了!”她以為她了解韓悅,這個最最要麵子的女孩一定會顧慮銷假上班後如何麵對單位的同事。可讓她想不到的是,她放出狠話的第二天,整個鐵東區都傳遍了一個消息:韓悅辭職了。陳紅葉知道後不禁扼腕歎息,對王迎說:“那孩子若不是給你兒子推下樓的,就一定是瘋了!”

韓悅母親最初幾天隻是不斷地想問出原因,罵女兒任性。可時間久了,雖陳家人經常登門,卻不見她素日疼愛的女婿,便漸漸住了口,雖問不出事情經過,卻也相信女兒是受了天大的委屈。陳家人再上門,她也不往韓悅臥房裏引了,隻是請到客廳略坐一下,冷冷地表示自己也沒辦法,就請人回去。

女兒不能談心,艾柳便向侄女艾銘羽抱怨,這貼心的侄女立刻獻計,既然一定會離婚,那不如樂觀些向前看,送韓悅來麗江養身體,人能散散心不說,遇見一個好男人也是說不定的。這時的艾柳已經對陳浩不滿到了極點,立刻放下電話去遊說韓悅。當然,她是個有眼色的媽,隻提散心,對再找個好男人的心思,自然不敢說起。

“想在哪過聖誕?”車上,韓悅身旁一個五官頗似艾柳的女子問道:“昆明還是麗江?”

“我想早點過去。”韓悅回過頭來,淡淡回答。本可以直飛麗江,可到了人家的地界,不去跟住在昆明市區、艾銘羽的公婆問聲好總過意不去。她不喜歡這樣的繁文縟節,可到底是個俗人,逃不脫,這點最讓她厭。

韓悅表姐原本叫艾銘,父親姓艾,母親的名裏隻有一個‘銘’字,叫這樣的名字也算是個愛的見證。可這在父母離婚後就顯得有些可笑,因此,正值高考的艾銘羽不顧將來走到哪都要帶著一紙公安機關出具的證明的麻煩,毅然改名。不過,人總是念舊的,她又是八字又是星宿地一番折騰後,隻是在後麵添了個‘羽’字。每次看著自己的表姐,韓悅總會想她才是老媽的親生閨女才對,不管是相貌還是性格,都太相似。雖有侄女像姑姑的說法,可這麼像的,還是少數。

“也好,麗江老外多,聖誕或許更有趣。”艾銘羽點點頭。韓悅此去是寄居在表姐丈夫的奶奶家,一座位於麗江古城、典型的納西族民居。

這個時候,遠在海平的陳浩正為他在生意上的大膽激進吃盡苦頭,當他知道這將是一場浩劫時,他就不得不把韓悅放在一邊,甚至快速簽字離婚。而韓悅主動放棄他給她的諸多股份時,他也不多說一句,默默地接受了。因為他知道,一旦他苦心建立起的王國發生問題,擁有股權的韓悅會在第一時間知曉,而他,不想那樣。

“陳總,對不起……”辦公室的門突然開了,張銳大步走進來,跟在後麵的,是滿臉歉意的助理李罡。

“行了,你先出去。”陳浩點點頭,手上依然忙碌著。

“我聽齊丹說,她人今天飛昆明了。”張銳俯身在陳浩桌前:“你們就這麼完了?”

“我今天真的很忙,這件事以後再說好嗎?”陳浩看看表,按下電話:“都準備好了嗎?”

“是,陳總。”李罡的聲音傳來,陳浩聽到後便起身去穿外套。

“賺錢就這麼重要?”張銳一把抓住陳浩的衣領。

“張銳,”陳浩異常嚴肅:“什麼都沒有小悅重要,隻是我現在還顧不上她。”他說的是實話,從在協議書上簽字離婚的那天起,他就已經決定,不管韓悅去找了張延還是孑然一人,他都會去追回她,隻是,要等他的王國安全,那是一個男人的尊嚴和底線。

“出什麼事了?”張銳手一鬆,多年的好友,一見陳浩的眼神,他就知道有事發生。

麗江的冬季還是冷清了些,可天空卻是一年中最漂亮的,藍得清澈透明,不含一絲雜質。人們來麗江,有人為了它的風景,有人為了它的民族風情,有人為了它的仿古閣樓,而韓悅,卻是為了這裏的安寧、慵懶與閑適。

冬天,太陽就這麼暖暖地照著,既不冷也不熱,這在別的地方是無法想象的。所以韓悅一住進艾銘羽老公位於古鎮的奶奶家時,就哪都不願去,慷慨地付出所有白天的時間用來曬太陽。關了手機,封箱了電腦,在這樣一個安靜的小院,捧著脂殘本,曬著太陽,她覺得自己從未如此潛下心去讀《石頭記》。

艾銘羽夫家的這位奶奶總是很忙碌,八十多歲的人,硬硬朗朗,每天一早背上一隻小筐出門,三點前肯定會背著小筐歸家。不同的是小筐中的內容,早上,裏麵是一袋袋她自製的果子幹,到了午後回家時,已經變成當天晚餐所需的食材,還有老人那鼓鼓的藍綠色絲絨荷包。那時,韓悅和老人擇菜、洗米、切果子,聽著偶爾不太懂的話,看著那張飽經風霜、滿是皺紋的臉笑得孩子一般天真,自己的心也仿佛被蕩滌幹淨。

韓悅還是會出去散步,但隻在清晨。當第一抹光線投射到這個古城時,遊客還不活躍。這時,麗江才是麗江,有它本來神韻的麗江。韓悅會慢慢地走在狹窄幹淨的青石板路上,一跛一跛地,聽著腳步聲、玉河的流水聲、自己的呼吸聲……

這個時候,韓悅總是會不用自主地想念陳浩的懷抱,然後就有莫名的悲涼在胸腔激蕩。她會停住,立刻向回走,在心裏從一數到一百,再數回去。

當她數過不知多少個來回,終於挪回四合院時,門口總會有個小紅影子向她撲來,這時她便忘了其它,笑著牽上一隻柔軟的小手回房間,變出三、四顆巧克力,引得房間裏久久回蕩著小孩子富有生命力的響亮笑聲。

這是隔壁的小閨女兒。古鎮上,人人都吃著旅遊飯,她的父母也不例外,每天早出晚歸。小閨女兒便成了散養的,哪家有人、有飯就在哪吃上一口。當她遊蕩到這個院子裏,韓悅的巧克力、歌兒、故事便引誘了她。

中午,韓悅會叫外賣,這大概是麗江越來越國際化得不倫不類的唯一好處。她的胃口小,同這隔壁的小閨女兒分吃一份,剛好不會浪費。一大一小頭碰著頭吃得熱鬧時,她偶爾不經意地抬頭,撞見一雙亮晶晶的純真大眼,便會鼻子一酸,再也吃不下。她曾經以為那個寶貝未曾謀麵,便沒有感情,可到如今,午夜夢回,仍仿佛聽到一個童音喊她‘媽媽’。

時間悄無聲息,公曆新年早已過去,即使是舊曆,戊子年也僅剩幾天。

海平市府廣場的29層,陳浩看著手裏厚厚的資料,冷著的一張臉漸漸柔和了許多。

“確定嗎?從不和外界聯係?”

“是,從不。僅有的一次長途電話是海平那次17秒鍾的通話,我上次給您的資料裏有。”立於桌前的男子麵無表情。

陳浩拿起一旁的照片,韓悅的臉色好了許多,頭發也長了,隻是那神情仍讓人心疼。是他誤會了她嗎?到了今天他才頓悟,外表溫婉柔美的她,血液乃至骨子裏有著極深的倔強甚或偏執,這決定了她在受到委屈時選擇不直言、不解釋、不迎合……

“陳總,去機場的車準備好了。”李罡的聲音通過電話傳出。

“知道了。”陳浩收起桌上資料,開始寫一張支票。

當飛機開始爬升,恍惚間,陳浩竟以為此行的目的地是麗江。可他做不到,為了他的王國,為了這個王國能夠以最好的姿態迎接女主人的回歸,他不得不飛去北京。

傍晚時分,北京某酒店大堂裏,當陳浩在幾個人的簇擁下去赴一個重要的約會時,卻同一個人意外相遇了。兩人都趕時間,又都想和對方好好聊聊,因此在當天午夜,該酒店負一層的雪茄吧裏,韓悅愛情中最重要的兩個男人坐在了一起。

此時,遠在麗江的韓悅起床,在被子上又加了條厚厚的毯子。這個白天裏一年四季陽光明媚的古城,遺憾地具備了高原地帶的特征——晝夜溫差大。瑟縮在怎麼也捂不暖的被子裏,韓悅無法不去懷念陳浩溫暖的胸膛。她忘了靠數數去分散注意力,望著天花板任由這個男人的音容笑貌在眼前閃現。

當韓悅的目光落到牆上的月曆時,就‘呼’地坐了起來。除夕就快到了,這座四合院也不會再安靜,老人的子輩、孫輩將陸續到來。得到了母親的寬宏大量,兩天之後,拖著簡單行李的韓悅出現在馬累機場。

雪白晶瑩的沙灘,倒映在水中婆娑的椰影,五彩斑斕的熱帶魚,與魚共舞的浪漫邂逅……這些統統不是韓悅選擇馬爾代夫這個蜜月聖地的理由。

她拖著行李匆匆逃來,隻因這裏足夠暖和,而且,沒有春節。

除夕對韓悅來說,意義非常,每年的那一天,除了收到長輩的紅包,人人都會送上一句貼心的‘生日快樂’。距離那個可怕的下午,已經三個月過去了,她仍不能泰然自若地回家麵對親人,所以,在全世界的華人都舉家歡聚的時刻,她逃了。

馬爾代夫有很多島,韓悅選的島很小,隻要半個鍾頭就可以轉上一圈,人,自然也少。這樣清靜的島嶼,除了氣候不同,她的生活一如在古城。

就這樣,戊子、己醜交接的除夕夜裏,韓悅獨自坐在水上屋的露台上,對著一望無際的大海和滿目星輝痛哭失聲。人人都說她是個幸運的孩子,總能順風順水地完成人生裏應有的每一步,可在這個邁過本命年大關的除夕夜裏,她想不到自己是否還可以更不幸?

“啊……”午夜時分,韓悅猛地從海水中浮起,大口地喘氣。閉氣,每每無法入睡,她就會做這樣的事情。當身體開始放鬆,整個人頭向下浮在水麵上不呼吸時,她仿佛覺得自己已經死去。

當韓悅第三次堅持不住從海水中浮起,就聽到了敲門聲。

赤腳從露台穿過水上屋,身上的海水滴落在地板上,替房間添上曲折的一條分界線。韓悅輕輕開門,門外空無一人,一個鮮奶油草莓蛋糕靜靜地躺在地上,一根小小的蠟燭,上麵的火苗隨風舞動,仿佛在對她說‘生日快樂’。

酒店會有這樣的服務?會照顧華人的農曆生日?韓悅沒有心思去多想,小心地捧起蛋糕回露台,雙手合十在心裏默默許願,然後輕輕吹滅蠟燭。她拿起一顆草莓吮著上麵香甜的奶油,一陣海風吹過,把她眼角的一顆淚珠兒吹落。

她走路已經不再跛了,遠處一座水上屋的露台上,手拿望遠鏡的陳浩在心裏想到。看著日漸消瘦的韓悅隻吃了一顆草莓就蜷在長椅上淚流滿麵,充盈在陳浩耳邊的仿佛不是海濤聲,而是她的哭聲。他想立刻去敲開她的房門,把她擁進懷裏,跟她講‘生日快樂’,陪她許願、吹蠟燭、切蛋糕……可他還是忍住了,若他的王國傾覆,追回她來,又如何保護?

他想對她說的,又何止是‘生日快樂’?北京同張延的偶遇,使他發現自己竟然那麼不了韓悅,甚至錯得離譜。當她在他的寵愛下開始思考是否要在愛消失前死去時,他卻在猜忌她是否忠心。最讓他不能原諒的是,這樣的錯誤使他最終失去了她,還有他們未曾出世的兒子。

“陳總……”李罡小心地提醒道。他們要去新加坡,繞路至此,若延誤了正事,後果……

“走吧。”縱不舍,也還是要放下,陳浩把望遠鏡交給李罡,快步離去。

農曆正月初七,當人們開始上班,韓悅又拖著行李箱回到麗江。

“玩得還開心嗎?”令她吃驚的是,隨夫家來過年的艾銘羽並未離開。

“你怎麼還在這?”韓悅問道。

“等你。”艾銘羽毫不掩飾:“小悅,我們出去走走?”

“好。”韓悅把行李留在院子裏,隨表姐出門。

“這樣走已經不痛了嗎?”沿著玉河水,兩人慢慢散步,艾銘羽在前麵倒退著走,笑著問韓悅。

“是啊,恢複得很好,這次謝謝你了,替我找個這麼好的地方休息。”

“小悅,你長大了,所以對我越來越客氣。”艾銘羽歎了口氣說道:“你小時候不是這樣,對我很凶,還咬過我。”

韓悅笑了:“我那時不懂事,你不會記仇了吧?”

“我怎麼能記恨你呢?”艾銘羽靠在橋的扶手上:“換成是我,也會對分走自己母親的人凶。”

“還說不記恨,原來你今兒是特特留下來跟我算賬的。”玉河水上的小橋,兩姐妹一人靠在一邊,成就了個美麗的風景,亦是對峙的局麵。

“我媽毅然決然地出國時,我還那麼小。天天盼她回來,可一直到高考那年,卻盼回一紙離婚訴狀,幸虧有姑姑,我才是今天的我。所以,在我的眼裏,姑姑比父母都親,任何人都不能讓她傷心,也包括你。小悅,”艾銘羽直視韓悅:“你太任性了!”

“我任性?從小到大,大人要我怎樣我就怎樣?穿什麼樣的衣服,念哪間學校,考什麼專業,做什麼工作……哪樣由我自己選擇?難道我就不能隨心一次?”

“可姑姑年紀大了,你現在才開始叛逆期,她經不起!”艾銘羽說道。

“夠了,我媽很好,她支持我,你哪隻眼睛看出她經不起?若你這麼有心,為什麼說去外省念書就去,說退學就退學?你那時想過誰的感受?你不顧舅舅的意願遠嫁,不顧夫家的感受把唯一的女兒送去英國舅媽那裏?你就沒想過自己身邊也有一群年紀大了、經不起事的人?”表姐的話戳到了韓悅痛處,她至今仍不敢麵對親人,不敢回家過年的原因就是怕得不到父母的諒解。被逼到牆角的她,能夠反擊的武器就是犀利的語言,在這點上,竟然和陳浩如出一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