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四章殘卦
【當我最後一次站在落生山的山崖邊望著遙遠的夕陽時，我忽然想，我看了這麼多年的晚霞，如果太陽附近也有個人在看我，會是什麼樣子呢？
一個灰色的身影慢慢走過來，腳步輕盈得幾乎難以察覺。我知道那是小殘。師兄弟三人，除去多年未見也許早已荒廢了武功的淩，大概就屬小殘的輕功造詣最高吧。師父曾看著小殘一躍而上屋頂幫我晾曬被褥，許久沒有說話。師父說小殘的輕功已經遠超過自己了，也許比自己年輕的時候還強一些。然後，師父看著小殘的樣子，好像是在懷念什麼人。
懷念，我大概已經忘記這個詞很久了。我抬起頭望向天邊，依稀記得在那遙遠的回憶裏，有一個有著幹淨明朗笑容的少年，在每個有夕陽的傍晚陪在我的身邊。
無數個夜裏，淩轉身時那決絕的背影縈繞在我的夢境，揮之不去。在夢裏，師父依舊始終沒有挽留淩的離去，任我怎麼懇求，師父也不說一句話。
於是我轉而懇求淩，我說淩，淩，求你留下來，不要跟他走……我會照顧你，我會保護你，你永遠不會感到傷悲。
然後我被小殘叫醒。朦朧中他會點一盞油燈，然後一聲不發地坐在我身旁。我知道他明白我又做了同樣的夢，隻是他沒有辦法解脫我的夢魘。
他也知道，我深深地責怪著自己。為什麼當時，我沒有挽留淩。為什麼我除了一聲喚，一個字都沒有說。
春來夏至，秋去冬回。十個寒暑過去，我們漸漸長大成人。在那之後，師父更加深居簡出，除了指導我和小殘的武功，別的話也很少跟我們說。淩留下的書，我總不忍心看。於是我常常進出書房，偷偷拿一兩本書讀。有一次被師父撞見，竟然一句話都沒有說。
淩的離去，改變了一切。
所以當師父對我說，我和小殘已經出師，他希望我們離開落生山，讓他自己安靜度過晚年的時候，我隻是沉默地點了點頭。我告訴小殘的時候，他表現的更加平靜，隻是問我，能不能帶著他一起，到哪裏去都可以。
我答應了他，辭別師父再次回到山崖畔。十年如夢，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將何時醒來……】
“夕行，夕行，你們抬起頭來。”
兩個少年抬起頭，望著麵前的師父。過去朝夕的相處，他們感覺不到彼此之間的變化。自從兩年前開始，師父便不定期地閉關靜養，而每次出關之後，他們都覺得師父比之前衰老很多。
如今，終於到了他們不得不離開的時候了。
師父不顧他們的阻攔，堅持孤身一人下到山脈處取出當年鎮山之劍。師父說，承天一門徒弟出師的時候，承天劍即交給下一代繼承者。夕行和夕行看著師父手裏正捧著的劍，雖然已經擦洗幹淨，但是那劍鞘看起來卻晦暗無光，絲毫看不出特別之處。
師父靜靜看著他們，許久沒有說話。完成了交接，便意味著離別。此時此刻，師徒三人的心中都五味具陳，不知說什麼好。
“夕行。”
夕行的眼裏忽然放出意外的光芒。他驚異地看著師父，而師父站起身，直直把承天劍遞向他的手裏。
“我選定你，為承天門的繼承者。上承天恩，下濟民意。你務必記牢了……”
夕行感到心中好像有什麼炸了開來。他的頭低了下去，仿佛有意避開師父的目光。沒有想到，身為大師兄、一向勤奮刻苦愛戴師父的他，竟然在這最後的時刻仍然被師父拋棄……
果然，在這世界上我隻有自己一個人嗎。我果然注定孤獨終生……
“不！”
夕行的手有些顫抖，他本能地推開師父遞過來的劍，好像這一切都出於下意識的反應，他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剛剛做了什麼。師父一愣，臉色忽地變了。
他的臉色之難看，讓夕行在下一刻忽然意識到自己做了一個絕不應該的決定。師父曾告訴他，承天一門傳承上千年之久，此劍代代相傳，曆代繼承者從未辜負過承天濟民的使命。他推開這把承天劍，就是意味著他不肯接受這樣的命運和責任。
而且，承天門從古至今，還從未有過被選定的繼承者選擇拒絕。
師父凝視夕行良久，誰也不知道他心裏經曆了怎樣的變化。最後，他把劍放在地上，竟然徑直離去。
兩人怔在那裏，愣愣地望著師父離開的背影。夕行回過神來，震驚地問：“小殘，你為什麼不接受繼承之位！”
夕行嘴唇蠕動幾下，有什麼話始終說不出口。他眼裏忽地噙了淚水，撲簌簌地落在衣襟上。眼淚滑過他臉龐的傷痕，讓夕行心中一動。十年來，最小的夕行也已15歲。正值年少的他早已長有一副英俊清秀的麵孔，可是那道疤痕卻像心底最深的傷，任歲月的風沙也無法抹平曾經的痕跡。
他常安慰夕行，沒關係，有師兄在，沒有哪個敢取笑你。臉上的傷不算什麼，師兄的小殘是最完美的孩子。
可是為什麼，每每這樣說的時候夕行總是淡淡一笑，繼而岔開話題。看到自己的時候，他總是笑著，但他的笑卻沒有淩那樣純淨。夕行的心裏，好像總有一道傷。再多的嗬護也無法給他撫慰。
其實他又何嚐不懂得，夕行那下意識的拒絕，完全是為了他。
日日走慣的山路，他們卻用了半天的時間才走完。這好像是他們人生中走過最漫長的路。從未想過，有一天通向自己唯一的家的路會變成單行，有去無回。
師父把自己關進石洞，任他們再怎樣呼喊都不肯開門。夕行拿起那把劍，遞到夕行手裏。那把劍仿佛通靈性，明明日當正午，夕行卻看到天邊浮現出紫紅色的光芒，與他最愛的晚霞是那樣相似，但卻像有不同的意味。
這一天，在後世的記載中被稱作：紫日現，孤星忽呈聚象，劫數自此生。
山下有一個小鎮，一般城鎮大都依山傍水，命名也依據此理。而這個鎮卻並沒有取落生之名。夕行幼時曾聽人說，曾有通天學之人斷言，此鎮位於陰陽交會之脈，若不強力鎮住地氣，恐怕會受落生山的氣勢影響，人畜不旺，因此更名為陽城鎮。不知過了多少年，陽城果然發展成為一個人傑地靈之所，街道上行人往來，衣著口音大不相同並不罕見。師兄弟二人時常來往於鎮上，對鎮上的人事也都十分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