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於是撫書而歎:“書兄書兄!我欲藏汝於名山,奈何天妒汝言真!我欲傳之與其人,奈何世間無真心!”於是從此之後,此書再也沒有被人瞧見過。
這些年來,為了了解滄涼和朔北之積怨起於何時,也為了兩族之間的和平,她以微弱之女兒身跑遍南北,最終得知此書有可能被秘藏於滄涼王室。為了接近滄涼貴族,她不得不賣身為奴,後又輾轉於達官貴人之所。前主人本是滄涼的大官,後來在朝廷裏得罪顯貴被流放,她也流落奴隸市場,被那老人買回,一心期待能將她賣個高價。
夕行沉默,臉上是掩飾不住的震驚。他從未問過初雪的身世,而初雪也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講過。如今她全盤相告,竟令他不忍她眼裏的哀傷。
他不知道初雪對自己到底意味著什麼。他用自己全部所有交換了她,隻是因為她那漠然而認命的眼神。
他看著初雪,想起初見她的那一刻,師父的眼睛與她重疊。他聽到師父蒼老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夕行。我最近常常想起一句話。所謂快樂與痛苦,根本隻是虛幻泡影。到頭來想起從前,隻是覺得,人這一生也不過如此。追求過什麼,失去過什麼,都沒有任何意義。”
然後他做夢,在夢裏他站在落生山的山崖邊,師父就在他前麵默默矗立,背影在夕陽中愈顯蒼老。他知道師父想要跳下去,他急切地去喊師父,但他卻怎麼喊也喊不出聲。忽然,師父回過頭,他的臉上帶著的漠然神情與初雪一模一樣。
師父的嘴唇蠕動著,好像在說什麼。他一個字也聽不清,但好像反反複複說的都是“生亦何歡,死亦何苦”。他於是快步向前想要拉住師父,師父忽然微微一笑,臉上的表情瞬間放鬆。一刹那有歌聲響徹山穀,師父伸開雙臂,向後麵倒下去。
他跑到山崖邊,絕望地看著師父向下墜落。他忽而感到一陣眩暈,這時師父的聲音卻又清晰地在耳邊響起:“夕行,你知道為什麼人站在懸崖邊會感到眩暈嗎?很多人以為那是畏高,其實不然。你會眩暈,因為你的心底有強烈的聲音在呼喚你,跳下去,跳下去。你害怕稍微一走神,就聽從了那自由的聲音。”
師父的聲音忽然加大,就像無數次糾正他的劍法一般。他驚訝地低下頭望著山穀,師父的聲音一遍一遍地響起:
“跳下去,跳下去,跳下去,跳下去……!”
跳下去,你的痛苦終於可以得到解脫。你的靈魂浮出肉體的表麵,最終將獲得自由。
那是一種在極端絕望和痛苦的境地時對墮落的渴望。這種渴望,甚過追求幸福。
那個時候,他在初雪的臉上看到的,就是這樣的神情。
忽然地,他的心中湧起一陣強烈的情緒。這感情之強烈,讓他瞬間哽咽,喉嚨好像被什麼堵住,再也說不出話來。
他想起在孤獨而寂寞的童年,在那個有著濃重夕陽陰影的傍晚,師父把小小的夕行帶到他們麵前,對他們說:“這是夕行,以後就是你們的師弟。”
那個忐忑不安而又充滿激動的小殘,那個懂事聽話又敏感脆弱的小殘。他就像一個在竹籃裏隨著水流漂過來的孩子,他和淩拿著竹竿把他打撈上岸,撫摸他的腦袋讓他在漆黑冰冷的夜裏能夠安然入眠。
善良的初雪,看似堅強而冷漠,其實她的內心該有多麼脆弱。
肩負著族人的期待,永遠難以平複的對故鄉和家人的思念,這樣的她,就好像隨著竹籃漂到他身邊的孩子,就像小殘一樣。
也就好像他自己一樣。
他從心底產生了深深的同情,這時的他自己並沒有認識到這一點。他隻是看著因回憶往事而痛苦的初雪,心中好像被撕裂了一個傷口一般。
於是他並沒有責怪她,反而把她拉進懷中。在夕行寬厚懷抱中的初雪好像安定了一些,不再輕輕地顫抖,臉上也不再有那痛苦的表情。
抱著初雪,他感到自己好像懷抱著一個孩子。他想起從前的日子裏,離開他的陪伴無法入眠的小殘。他想,她不過是一個孩子,一個順著水流漂到我懷裏的孩子。我們本是一樣的命運,但是幸好我們在一起,這樣便不會感到寒冷。
他輕輕拍了拍她,讓她感到一絲安慰。“不要再說了。放心吧,初雪。你想要做的事,我幫你一起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