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四十四章
幾天後,蘇亞結束在海口打工的日子,回家看望父母親。回家的路途漫長而艱難,回家的心情複雜而悲切。快到家了,他想讓自己高興,可就是高興不起來。一年的時間沒有回家,感覺恍如隔世,曾經熟悉的一些東西,似乎變得陌生,眼裏覺得陌生,心裏也覺得陌生,對家鄉的人情世故,明顯有了視覺與感覺的隔閡。這背後的辛酸,誰能知曉?窮人家的孩子讀書,真苦、真難,那苦澀的滋味,誰能體會?烈日下的土地就像老人幹枯的麵孔,少了水分,也就沒有了色澤。幾頭黃牛頂著如火的烈日在坡地上吃草,分明感覺到日子過得艱難,吃著草,不時抬起頭來望望,焦急地等待主人來牽到樹蔭底下避日;有的幹脆不吃,一直抬頭盼望著主人快些到來,他媽的這日頭,怎麼受得了?汽車跑過的黃土路,塵土飛揚,那黃色的塵土粘在路邊的樹葉上,仿佛是哪個潑婦給潑上的油漆,讓一棵棵的樹土頭灰臉,神情沮喪,痛恨那些把它們種在這黃土路邊的人,人多自私呀,為了要風景,卻不考慮它們健康成長的環境,把它們種在倒黴的窮地方,讓飛揚的塵土毀了它們的麵容,要知道塵土可不是美白、六神之類的潤膚霜呀!他回到家,其他人都在,就是不見母親,一問才知道母親去挖含羞草還沒有回來。縣城裏有人收購含羞草的根,要幹的,兩塊錢一斤,似乎作中藥用,母親為了賺幾個錢,天天都去挖含羞草。嫂子有了孩子,已半歲,正抱在懷裏吃奶。父親行走不便,仰坐在竹椅上,這是他幾年前精心製作的一張椅子,如今正受用著。兒子回來他是高興的,不過那高興的神情沒有維係多久便消失,又重新恢複了原先的沉默。他眼神無光,內心裏的想法很複雜,他很想見到兒子,可兒子回來了,他又想要是不回來多好,來來去去,這一路上得花多少錢呀!這兩年家裏是倒了黴運,讓這孩子在外頭吃了苦,看著兒子那張因生活的艱辛而比同齡人顯得成熟與憔悴的臉,他內心既愧疚又難受。“你還沒吃飯吧?”父親咳了一下,問道。“還沒有呢。”蘇亞說,肚子裏餓得很,他今天連早餐都沒吃。“還有什麼菜嗎?”父親問大兒子。大兒子沒有回答,兒媳婦說:“哪有什麼菜,就隻有兩條蘿卜幹在碗裏,等我拿兩個雞蛋去煮。”蘇亞趕緊阻止,“別煮了,我什麼都能吃。”他走下廚房去,揭開鍋蓋,看見煮的是地瓜飯,他想都不想,盛上一碗,拿上一條蘿卜幹,叭滋叭滋地吃起來,如此原始的飯菜,他吃得津津有味,連吃了幾碗。蘇亞決定到村外去找母親,太陽曬幹得厲害,得趕緊把母親叫回來。他問大哥母親在哪挖含羞草,便抓過一頂草帽扣在頭上,走了出去。當他走出村子,便遠遠望見一個身穿黑衣的女人挑著兩個大袋子在烈日下蹣跚行走。他看出那是母親,於是快步向前走去,想趕緊過去接母親的擔子。母親明顯是又累又渴又熱,走得很慢,似乎要暈倒的樣子。顯然為了掙幾個錢,她是不顧惜自己的身體。他因為戴著草帽,所以走到跟前才被母親認出來。母親十分驚訝,“你……”“媽,是我呀。”他趕緊說。“什麼時候回來的?”母親問。“剛剛,沒有多久。”他說。看著母親那張淌著汗水永遠失去笑容的臉,凝視著母親那雙滿含憂愁帶著隱哀的眼睛,他心裏一下子酸楚。母親才五十出頭呀,可是生活的艱辛卻讓她過早地衰老,看起來就跟一個六十歲的人一樣。為了這個家,為了他,母親是內耗了自己。“媽,我來挑。”心裏千言萬語,他隻能說出這麼一句。“你行嗎?”母親不放心。“媽,你放心,我都這麼大了,兩個袋子還挑不動嗎?”他接過母親的擔子,對母親說:“媽,你在前頭走。”太陽曬得厲害,他想讓母親在前頭走著,快些回到家裏去。母子倆在烈日下一前一後地走著,空曠的坡地上看不見一個人的影子,隻見裸露的石頭冒著煙氣,沒有一絲風,樹木一動也不動,仿佛被烈日烤僵了。太陽太毒了,簡直是拿地球當成地瓜烤。村裏這時候沒有人敢跑到外邊來,想到母親為了掙可憐的幾個錢,竟然這樣甘受烈日的暴曬,他不由感慨生活的艱難,可這種苦日子什麼時候才會到頭呢?他祈盼著,盼望這種苦日子快些結束。晚上,他在床上翻來覆去睡得迷迷糊糊,家境的窘迫使他生出百般的煩惱。夜深了,村子四周靜得出奇,母親勞累了一整天,正睡得熟,在睡中不停地發出疲憊的呼吸聲。父親似乎沒有睡熟,有時還聽到他幹咳的聲音。蘇亞翻過身子,突然發現地板上印著一圈圈的月光,才知道屋頂已破了一個個小洞洞。他仰頭望著破漏的屋頂,悠柔的月光正從那兒照下來。看著屋頂上那一個個小洞洞,他想如果嫦娥有情,他是可以跟嫦娥對話了。他要走的前一天晚上,天氣突然變化,下起了大雨。雨點像潑下來的豆子打在瓦楞上,劈哩叭啦地爆響,仿佛有人在爆炒豆子,不一會兒,雨水便從瓦楞上滾下,先是緩慢,接著便是急驟,每一次的聲響,都猛烈地敲打著他的內心,到了後來,他床上也響起了這種優美而恐怖的嗒嗒聲,不隻是一處,他把席子被子卷起來,左移右挪,最後退縮到床的一角去,就在那兒抱著被子龜縮著。黑暗中他聽到母親走動的腳步聲,喳、喳、喳,母親早就睡不著了。她走進他的睡房,先是深深地歎了一口氣,然後悲涼地問道:“屋子漏,能睡嗎?”他看不見母親,但從說話的聲音可以判斷出母親就站在床前。雨點打在他的腿上,他內心的感覺就跟雨水一樣冰涼。他撒了個謊,“媽,沒事的,床上不著雨,還能睡。”母親半信半疑地在黑暗的屋子裏轉了一圈,走出去的時候咒罵起老天爺,“這鬼天氣,怎麼下起這麼大的雨。”他發覺全家人都睡不著了,明顯每一間屋子都漏雨。夜是潮濕的,屋子裏也是潮濕的,在這雨夜裏,他的心浸透了一股悲涼和淒然。家境的淒涼迫使他在離家的時候將一千元錢留下來,這是他打工掙來的血汗錢呀,原來是為了下學期的生計算計的,可是沒法子了,現在隻能是頭痛醫頭,腳痛醫腳。他叮囑大哥一定要想辦法再湊出一千塊錢,找瓦工把屋子修補了。他心裏既淒悲又沮喪,心情沉重極了,胸膛裏好像塞滿鉛塊,堵得透不過去,想輕鬆呼吸一口氣都不能。那一刻,他甚至惱怒地埋怨自己為何偏偏出生在這樣一個糟糕的家庭裏,成了倒黴中的一個。他懷著悲傷坐車到海口,又回到工地上,想跟工友們湊合過一個晚上,第二天再坐船過海。晚上他打了雅子的電話,告訴雅子第二天一早他要離開海南,本想約雅子出來坐一坐,沒想到雅子上夜班,脫不開身。阿林又回家去了,這讓他感到百無聊賴,在這人稠廣眾的都市裏,他覺得十分的孤獨,有著一種無法擁有與融入的痛苦。晚上睡覺睡不著,工棚裏太吵了,工友們有的摸麻將,有的開“拖拉機”,脾氣暴躁的隻因為對家出錯了牌,便破口大罵,操了人家的娘還不解恨,還要罵人家祖宗十八代,對家不服便還嘴,於是吵個不停。有個工友因受別人的氣,突然覺得自己很窩囊廢,要找個更窩囊廢的發一下火,他看見蘇亞躺在他背後,這似乎是讓他纏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