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陪審官先生:我之所以講話,是怕受人輕蔑,我原以為死到臨頭,可以不去計較的。諸位先生,我此生無此榮幸,能隸屬你們那個階級;在你們看來,我不過是一個為自己出身卑微而敢於抗爭的鄉民。“我不會向你們乞求任何恩典,也不抱任何幻想,”於連加重口氣說,“等待我的將是死刑:
這可以說是公道的。我曾想謀殺一位最值得尊重最值得敬佩的女子。瑞那夫人從前待我如同慈母一般。我犯的罪,是不齒於人的,是經過預謀的。所以,判我死刑,可算罪有應得。但是,我的罪即使沒這麼重,我看到在座各位,不會因我年輕而動惻隱之心,仍會殺一儆百,借我來懲誡來打擊這個階層的年輕人:他們出身低微,厄於窮困,但有幸受到良好的教育,敢於混入闊佬們所豔稱的上流社會。
“這就是我的罪過,諸位,而懲罰也將更加嚴厲,因為事實上,審判我的,全是些非我族類的人。陪審官席上,連一位發家致富的鄉民都沒有,統統都是氣我不過的有產階級……”
於連用這種口氣,講了二十分鍾,把壓在心底的話都說了出來。檢察官想借此案向貴族階級邀寵,坐不安席,幾次跳起來。雖然於連這席話,使辯論帶上了點抽象色彩,在場的婦女還是個個擦眼淚。戴薇爾夫人也用手絹掖著眼角。臨末,於連又回過來談預謀殺人,談他的悔恨,以及在從前比較幸福的日子裏,對瑞那夫人的尊敬之意和像兒子般的熱愛之情……戴薇爾夫人尖叫一聲,暈了過去。
陪審官退庭出去合議的時候,時鍾正敲一點。無一婦女離庭而去,竟有幾個男子眼裏噙著淚水。起初,大家談得很起勁;可是陪審團的裁決久候不至,眾人情緒漸就懈弛,大廳這才肅靜無嘩。這一時刻,顯得莊嚴凝重,燈光也不像原來那樣亮刺刺的。於連深感倦怠,聽到周圍議論紛紛,猜這拖延是好兆抑惡兆。他感到快慰,看到所有祝願都向著他。陪審團還沒回來,然而大廳裏的婦女也沒一個離開。
兩點鍾剛敲過,大廳裏騷攘起來。陪審官房間的小門打開了。特·瓦勒諾男爵邁著威嚴的台步走在前麵,其餘陪審官跟在後頭。他清清嗓子,然後宣布:根據天理良心,陪審團一致認為於連·索雷爾犯有殺人罪,而且是預謀殺人;這項罪名必然引出死罪的結論。死刑是略過片刻才宣布的。於連看看表,想起身陷囹圄的拉瓦萊脫,這時是二點一刻。“今天是倒黴的星期五了?”他想。
“是的,今天對瓦勒諾是好日子,來判我罪……隻恨監視太嚴,瑪娣兒特無法像拉瓦萊脫夫人那樣來救我……這麼說來,三天之後,在這同一時刻,我就會領教這大去茫茫……”
這時,聽得一聲驚叫,他的魂又給喚回到了塵世。周圍的婦女嗚嗚咽咽,悲不自勝。他看到眾人的臉都轉向一個小看台,這看台十分隱秘,開在一根貼牆的哥特式半圓柱的頂飾部分。他事後才知道,原來是瑪娣兒特躲在那裏。叫聲沒有再起,大家又開始打量於連,這時法警正為他在人群中隔出一條路來。
“我得留神,別留下什麼讓瓦勒諾這壞蛋可以笑話我,”於連想,“他宣布這性命交關的裁決時,裝出咎不由己的模樣,真夠假仁假義的。而那位可憐的庭長,雖然為官多年,在宣判我死刑時眼裏倒含著淚水。從前為瑞那夫人爭風吃醋,這次瓦勒諾得以挾嫌報仇,出得一口窩囊氣!我再也見不到她了……一切都完了……不能跟她最後訣別,我感到……我對自己的罪行深惡痛絕,假如能告訴她,心裏就會鬆快得多!”
“不過,還是這句話:判成這麼著,天公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