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花女中的瑪格麗特,能贏得千秋百世讀者的同情與歎息,不能贏得她愛人阿芒的父親都華勒先生的同情與歎息,就因為都華勒先生不是讀者,讀者也不是都華勒先生。讀者可以遠遠地去同情一個患肺病的風塵女子的癡情與善良的本性。而都華勒先生卻為了兒子的利益(也等於他自己的利益),堅決地殘忍地讓茶花女去犧性。
都華勒先生亦人也,假如他是讀者,他讀到這麼一本書,他也會發出同情與歎息;但隻因牽涉到了他切身的利益,於是,他伸出了拒絕與無情之手。此無他,私也。
人性中的惡,是在“私”中顯現。
人們常能共患難,而不能共安樂。因為患難時是彼此扶助,人需你,你亦需人。對方隻分擔你的苦,而無從分享你的樂,故樂於相共。但安樂時則大家都希望自己擁有更多的利益,因而擔心對方分去了自己的利益,所以便不能相共了。其實,仔細想想,患難相共之時,隱約不也是為了“私”(自己)的安全與便利?
許多俗話都說中了這一點,如“親兄弟,明算賬”,戒人不要人我不分,與其牽涉到私處時再去收回友情,就不如早一點把利益割分清楚。此言甚為理智,而且實在是出於對人心自私一麵的深透了解。
俗話又說:“先小人,後君子。”先小人者,先把人己之間的利益割分清楚,不必拘於情麵,而後才可維持住君子的交情。否則日後影響到私人利益時,難免翻臉也。
人們在不涉及自身利益時,都很仁慈;然一旦涉及自身利益時,則情形不同,而其不同的程度,則視各人的天性與教育程度(按:此地指真正的人格教育,而非指爭分數得來的學位)來定。“小人見利忘義,君子見利思義”。那也就是說,一個人的好與壞,君子或小人,端視他對利與義處理的態度,所謂“利”,就是“私”;所謂“義”,就是“公”。利是利己,公是利他。一個人越能少利己,多利他,就越接近君子。反之,一個人在義與利之間,隻能選擇利,而不能讓自己選擇義,那就是小人。人都明白同情、仁愛與慷慨的重要。而且也都願意去實行;但隻有天生善性多或真正向往純良的人可以成為君子或偉大的好人,其餘則隻是等級不同的好人或壞人。
所以,儒家那些道德訓條,人格教育,無非是以“仁”為出發點,要人們去遵奉。盡量教我們仁人愛物,以維持世間的和平與幸福,最大的“仁”,當然是“舍己為人”;但較中庸的標準則是“推己及人”。“舍己”太難,如果能做到“以己之苦樂,度人之苦樂”,由了解自己而了解別人;因愛惜自己,而同情別人。做到較消極的“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那也就是偉大可敬的了。
古語說“慷慨成仁易,從容就義難”。慷慨成仁,在於一瞬間良知的激動,故較易為之。從容就義則有足夠的時間讓自私的“我”字出現,來抵消那意欲成“仁”的利他的慷慨,所以需要絕大的理智、定力與克己的功夫。亦可見製服一個“我”字之難了。
人類確實是生來就不完美的。所幸當遇到一般事情時,我們第一個反應總是善的,這便是良知。而那惡的一麵,則隻在私心發作的時候出現。因此,教育上所謂的德育,也隻不過是教人如何克服私欲,如何惠及他人而已。
克服私欲難不難呢?
有人難些;他們因此常犯罪,走邪路,取不義之財。
有人很容易;他們不但經常能推己及人,且在必要時,可以舍己為人。
善性可以由鼓勵而激發,惡性亦可由教化而消隱。
做到這兩點,便是成功的人格教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