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上帶著這樣重的傷,他昏死中竟也做了個夢,他夢到了兒時同王闕相處時的時光,他一言不發地伴在王闕的身旁,窗外夏意濃,蟬聲盛,直吵得他昏昏欲睡,可每當他將要睡去的時候,王闕都會喚他一聲。
“阿策,昨日太傅給你布下的功課你可做好了?”
“阿策,桌上是剛換好的玉蘭糕,你可要嚐一嚐?”
“阿策,你這般疲懶,被太傅和父皇瞧見,又要打你手心了。”
王策懵然望去,望見了散在桌上的一片玄色衣角,那樣熟悉,他輕聲道:“父皇不會的,他從不在意我。”
王闕年紀小小的,聽了這話,竟老成地皺起了眉,抬手摸了摸他的頭:“胡說。”
“哥。”王策板著麵孔,很是認真,“父皇早就同我說了,我克死了生母,生來便是禍害,他盼著我早些去死呢。”
王闕的的眉便皺得更深了,他也顧不得桌上堆得厚厚的功課,掐著他的肩道:“本宮在,你不必怕。”
“死也不必怕?”
“對,死也不必怕。”
殿中幾隻玉鼎中盛著滿滿的冰塊,涼意四散,王策的額頭卻滲了一層薄薄的汗,他扯著王闕玄色的衣角,半晌,露出了一個很淺的笑來。
因是夢境,王策望著那時的自己,低著頭,臉蛋微紅,而一旁的王闕任由他扯著衣袖,雖也在笑,笑意卻似沒有融進眼中。
這是他曾經從不知曉的。
王策陷入了短暫的沉思中,他開始回憶自己那時的笑到底是為何,那時他本應不懂生死,隻憑著王闕的一句作保便如此心安嗎?
殿中還未長大的兄弟二人仍親密地依在一處,如此靜美,叫人不忍驚擾,王策竟愈發覺得此刻的他是個多餘的,心中清楚了幾分,肋下的痛意也陣陣席來,他狠狠抽氣,再睜眼時,又回到了那暗無天日的牢室中,一隻硬邦邦的饅頭在身下發黴的幹草上滾了幾遭,恰巧停在了他的鼻尖兒。
隔壁衣衫襤褸的少年冷漠地望著他,手中也捧了兩隻饅頭:“吃飯。”
王策恍惚了一刹,又垂下了眼,吃力地抬手握住那饅頭,麵無表情地張口,咀嚼,吞咽,卻隻嚐得出滿口的苦澀。
都道願稱夢中王,不做世中仙,隻因夢中的浮世佳景來得太容易,一旦沉淪,便不願再醒來。
少年吃得狼吞虎咽,卻總是拿眼角瞟著王策,兩個饅頭下肚後,王闕手中卻還剩了大半,他便嘲道:“都這個時候了,還端著什麼皇子的架子呢?”
王策卻問道:“你為什麼會被關在這死門的獄中?”
這少年左不過十一二歲的年紀,一層糙皮裹著骨頭,好像胸中就隻剩下了一口氣,可他的目光卻是那樣凶狠,仿佛一頭餓了許久的狼,身邊的東西他都會抓來一口口吞了去。
少年用袖口抹了抹嘴,輕哼一聲:“自是犯了無可赦的大罪。”
肋下仍痛得厲害,王策沒什麼精神地瞄他一眼:“就你?”
少年目光驟冷,他撲向那扇將他們二人隔開的鐵欄,惡狠狠地瞪著他:“你不信?我殺了我們村子大半的村民,有的被火燒死,有的被刀捅死,有的……嘿嘿,我將他們關在獸籠中,看他們跪在我的麵前求我,我卻將他們生生餓死。”
他忽然靠近他,那身上的傷疤便益發可怖,好似無數條蜿蜒扭曲的蟲,密密麻麻,曲折交錯,甚至有一條直直攀到了喉處。
王策問道:“為什麼?”
少年挑起眉:“想殺便殺。”
他話音剛落,一位獄卒扯開少年的牢門,一把捉住他稀疏幹黃的發,笑嘻嘻地拖著:“喲,這麼快和二殿下混熟了?瞧你今日說了不少的廢話,可有力氣多挨幾棍子?”
方才還一副老子最拽、老子是混世魔頭表情的少年頓時嘶聲大叫:“別!別!哥哥!容我休息幾日!上回的還沒好利索!好哥哥……”
獄卒笑著唾了一口:“誰是你哥哥,我是你爺爺!”
王策眼睜睜望著少年被拽走了,日夜不歇的慘叫聲中,不知哪一聲,是他的。
過了許久,少年又被破麻袋似的被扔了進來,一股濃厚的血腥氣撲麵而來,王策細細望去,那新鮮殷紅的血已將少年破衫子染透,他整張臉也已辨不出原來的麵貌,幾處傷口皮肉向外翻著,看著應是被硬生生挑開的。
獄卒道:“小豆子,有骨氣,下次你少叫喚一聲,我便多賞你一個饅頭。”
王策雖自小不受皇帝的寵愛,卻也從未見過這般觸目驚心的景象,他竟不知那被稱作小豆子的少年是死是活,他一手按住肋下的傷,一手想要去探小豆子的鼻息,卻聽那獄卒道:“哎,二殿下,該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