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5. 劉安
劉安,西漢思想家、文學家。漢高祖劉邦之孫,襲父封為淮南王。好讀書鼓琴,善為文辭,招賓客方士數千人,編寫《鴻烈》(後稱《淮南鴻烈》,也叫《淮南子》),內容以道學為基礎,包括天文、政治、人生、哲學等方麵內容。後因謀反事發,被迫自殺。
人間訓
清淨恬愉,人之性也;儀表規矩,事之製也。知人之性,其自養不勃;知事之製,其舉錯不惑。
發一端,散無竟,周八極,總一莞謂之心。見本而知末,觀指而睹歸,執一而應萬,握要而治詳,謂之術。
居智所為,行智所之,事智所秉,動智所由,謂之道。道者,置之前而不輊輊:本指車子前後高,引申為低。,錯之後而不軒,內之尋常而不塞,布之天下而不窕。是故使人高賢稱譽己者,心之力也;使人卑下誹謗己者,心之罪也。
夫言出於口者不可止於人,行發於邇者,不可禁於遠。
事者,難成而易敗也;名者,難立而易廢也。千裏之堤,以螻蟻之穴漏;百尋之屋,以突隙之煙焚。《堯戒》曰:“戰戰栗栗,日慎一日,人莫於山而於蛭。”是故人皆輕小害,易微事,以多悔。患至而後憂之,是猶病者已惓而索良醫也,雖有扁鵲、俞跗扁鵲、俞跗:傳說中的名醫。之巧,猶不能生也。
夫禍之來也,人自生之;福之來也,人自成之。禍與福同門,利與害為鄰,非神聖人,莫之能分。
凡人之舉事,莫不先以其知,規慮揣度,而後敢以定謀。其或利或害,此愚智之所以異也。曉自然以為智,知存亡之樞機,禍福之門戶,舉而用之,陷溺於難者,不可勝計也。使知所為是者,事必可行,則天下無不達之塗矣。是故知慮者,禍福之門戶也;動靜者,利害之樞機也。百事之變化,國家之治亂,待而後成。是故不溺於難者成,是故不可不慎也。
天下有三危:少德而多寵,一危也;才下而位高,二危也;身無大功而受厚祿,三危也。故物或損之而益,或益之而損。
何以知其然也?昔者楚莊王既勝晉於河、雍之間,歸而封孫叔敖,辭而不受,病疽將死,謂其子曰:“吾則死矣,王必封女,女必讓肥饒之地,而受沙石之間有寢丘寢丘:當作“有寢之丘”,古邑名。者,其地確石而名醜,荊人鬼,越人衤幾,人莫之利也。”孫叔敖死,王果封其子以肥饒之地,其子辭而不受,請有寢之丘。楚國之俗,功臣二世而爵祿,惟孫叔敖獨存。此所謂損之而益也。何謂益之而損?昔晉曆公南伐楚,東伐齊,西伐素,北伐燕,兵橫行天下而無所綣,威服四方而無所詘,遂合諸侯於嘉陵,氣充誌驕,淫侈無度,虐萬民。內無輔拂之臣,外無諸侯之助。戮殺大臣,親近導諛。明年,出遊匠驪氏,欒書、中行偃劫而幽之,諸侯莫之救,百姓莫之哀,三月而死。夫戰勝攻取,地廣而名尊,此天下之所願也。然而終於身死國亡。此所謂益之而損者也。夫孫叔敖之請有寢之丘,沙石之地,所以累世不奪也。晉厲公之合諸侯於嘉陵,所以身死於匠驪氏也。
眾人皆知利利而病病也,唯聖人知病之為利,知利之為病也。夫再實之木根必傷,掘藏之家必有殃,以言大利而反為害也。張武教智伯奪韓、魏之地而擒於晉陽,申叔時教莊王封陳氏之後而霸天下。孔子讀《易》至《損》、《益》,未嚐不憤然而歎,曰:“益損者,其王者之事與!”事或欲以利之,適足以害之,或欲害之,乃反以利之。利害之反,禍福之門戶,不可不察也。”
陽虎為亂於魯,魯君令人閉城門而捕之,得者有重賞,失者有重罪。圍三匝,而陽虎將舉劍而伯頤。門者止之曰:“天下探之不窮我將出子。”陽虎因赴圍而逐,揚劍提戈而走。門者出之,顧反取其出之者,以戈推之,攘攘:通“攮”,用刀刺。被薄腋。出之者怨之曰:“我非故與子反也,為之蒙死被罪,而乃反傷我。宜矣其有此難也!”魯君聞陽虎失,大怒。問所出之門,使有司拘之,以為傷者受大賞,而不傷者被重罪。此所謂害之而反利者也。
何謂欲利之而反害之?楚恭王與晉人戰於鄢陵,戰酣,恭王傷而休,司馬子反司馬子反:公子側子反。司馬是官職,主管軍政。渴而求飲,豎陽穀奉酒而進之。子反之為人也,嗜酒而甘之,不能絕於口,遂醉而臥。恭王欲複戰,使人召司馬,子反辭以心痛。王駕而往視之,入幄中而聞酒臭。恭王大怒曰:“今日之戰,不穀親傷,所恃者,司馬也,而司馬又若此,是亡楚國之社稷,而不率吾眾也。不穀無與複戰矣!”
於是罷師而去之,斬司馬子反為僇。故豎陽穀之進酒也,非欲禍子反也,誠愛而欲快之也,而適足以殺之。此所謂欲利之而反害之者也。
夫病濕而強之食,病暍而飲之寒,此眾人之所以為養也,而良醫之所以為病也。悅於目,悅於心,愚者之所利也,然而有道者之所辟也。故聖人先忤而後合,眾人先合而後忤。
有功者,人臣之所務也;有罪者,人臣之所辟也。或有功而見疑,或有罪而益信,何也?則有功者離恩義,有罪者不敢失仁心也。
魏將樂羊攻中山,其子執在城中,城中懸其子以示樂羊,樂羊曰:“君臣之義,不得以子為私。”攻之愈急。中山因烹其子,而遺之鼎羹與其首,樂羊循而泣之,曰:“是吾子。”已,為使者跪而啜三杯。使者歸報,中山曰:“是伏約死節者也,不可忍也。”遂降之。為魏文侯大開地,有功。自此之後,日以不信。此所謂有功而見疑者也。
何謂有罪而益信?孟孫獵而得麑,使秦西巴持歸烹之,母隨之而啼。秦西巴弗忍,縱而予之。孟孫歸,求麑安在,秦西巴對曰:“其母隨而啼,臣誠弗忍,竊縱而予之。”孟孫怒,逐秦西巴。居一年,取以為子傅。左右曰:“秦西巴有罪於君,今以為子傅,何也?”孟孫曰:“夫一麑而不忍,又何況於人乎!”此謂有罪而益信者也。
故趨舍不可不審也,此公孫鞅之所以抵罪於秦,而不得入魏也。功非不大也,然而累足無所踐者,不義之故也。
事或奪之而反與之,或與之而反取之。智伯求地於魏宣子,宣子弗欲與之。任登曰:“智伯之強,威行於天下。求地而弗與,是為諸侯先受禍也。不若與之。”宣子曰:“求地不已,為之奈何?”任登曰:“與之,使喜,必將複求地於諸侯,諸侯必植耳。與天下同心而圖之,一心所得者,非直吾所亡也。”魏宣子裂地而授之。又求地於韓康子,韓康子不敢不予,諸侯皆恐。又求地於趙襄子,襄子弗與。於是智伯乃從韓、魏圍襄子於晉陽。三國通謀,禽智伯而三分其國。此所謂奪人而反為人所奪者也。
何謂與之而反取之?晉獻公欲假道於虞以伐虢,遺虞垂棘之璧與屈產之乘。虞公惑於璧與馬,而欲與之道。宮之奇諫曰:“不可!夫虞之與虢,若車之有輪,輪依於車,車亦依輪。虞之與虢,相恃而勢也,若假之道,虢朝亡而虞夕從之矣。”虞公弗聽,遂假之道。荀息伐虢,遂克之。還反伐虞,又拔之。此所謂與之而反取者也。
聖王布德施惠,非求其報於百姓也;郊望禘嚐,非求福於鬼神也。山致其高而雲起焉,水致其深而蛟龍生焉,君子致其道而福祿歸焉。
夫有陰德者必有陽報,有陰行者必有昭名。古者,溝防不修,水為民害,禹鑿龍門,辟伊闕,平治水土,使民得陸處。百姓不親,五品不慎;契教以君臣之義,父子之親,夫妻之辨,長幼之序。田野不修,民食不足,後稷乃教之辟地墾草,糞土種穀,令百姓家給人足。故三後之後,無不王者,有陰德也。周室衰,禮義廢,孔子以三代之道教導於世,其後繼嗣至今不絕者,有隱行也。秦王趙政兼吞天下而亡,智伯侵地而滅,商鞅支解,李斯車裂,三代種德而王,齊桓繼絕而霸。故樹黍者不獲稷,樹怨者無報德。
昔者,宋人好善者,三世不解。家無故而黑牛生白犢,以問先生,先生曰:“此吉祥,以饗鬼神。”居一年。其父無故而盲,牛又複生白犢,其父又複使其子以問先生。其子曰:“前聽先生言而失明,今又複問之,奈何?”其父曰:“聖人之言,先忤而後合。其事未究,固試往複問之。”其子又複問先生,先生曰:“此吉祥也,複以饗鬼神。”歸致命其父。其父曰:“行先生之言也。”居一年,其子又無故而盲。其後楚攻宋,圍其城。當此之時,易子而食,析骸而炊。丁壯者死,老病童兒皆上城,牢守而不下。楚王大怒,城已破,諸城守者皆屠之。此獨以父子盲之故,得無乘城。軍罷圍解,則父子俱視。夫禍福之轉而相生,其變難見也。
近塞上之人有善術者,馬無故亡而入胡,人皆吊之。其父曰:“此何遽不為福乎!”居數月,其馬將胡駿馬而歸人皆賀之。其父曰:“此何遽不能為禍乎!家富良馬,其子好騎,墮而折其髀,人皆吊之,其父曰:“此何遽不為福乎!”居一年,胡人大入塞,丁壯者引弦而戰,近塞之人,死者十九,此獨以破之故,父子相保。故福之為禍,禍之為福,化不可極,深不可測也。
或直於辭而不害於事者,或虧虧:損,違逆不順。於耳以忤於心而合於實者。高陽魋將為室,問匠人。匠人對曰:“未可也。木尚生,加塗其上,必將撓。以生材任重塗,今雖成,後必敗。”高陽魋曰:“不然。夫木枯則益勁,塗幹則益輕。以勁材任輕塗,今雖惡,後必善。”匠人窮於辭,無以對,受令而為室。其始成,竘然善也,而後果敗。此所謂直於辭而不可用者也。何謂虧於耳、忤於心而合於實?靖郭君將城薛,賓客多止之,弗聽。靖郭君謂渴者曰:“無為賓通言。”齊人有請見者曰:“臣請道三言而已。過三言,請烹。”靖郭君聞而見之,賓趨而進,再拜而興,因稱曰:“海大魚。”則反走。靖郭君止之曰:“願聞其說。”賓曰:“臣不敢以死為熙。”靖郭君曰:“先生不遠道而至此,為寡人稱之!”賓曰:“海大魚,網弗能止也,釣弗能牽也。蕩而失水,則螻蟻皆得誌焉。今夫齊,君之淵也。君失齊,則薛能自存乎?”靖郭君曰:“善。”乃止不城薛,此所謂虧於耳、忤於心而得事實者也。
夫以“無城薛”止城薛,其於以行說,乃不若“海大魚”。故物或遠之而近,或近之而遠;或說聽計當而身疏,或言不用、計不行而益親。何以明之?三國伐齊,圍平陸。括子以報於牛子曰:“三國之地不接於我,逾鄰國而圍平陸,利不足貪也。然則求名於我也,請以齊侯往。”牛子以為善。括子出,無害子入,牛子以括子言告無害子。無害子曰:“異乎臣之所聞。”牛子曰:“國危而不安,患結而不解,何謂貴智!”無害子曰:“臣聞之,有裂壤土以安社稷者,聞殺身破家以存其國者,不聞出其君以為封疆者。”牛子不聽無害子之言,而用括子之計,三國之兵罷,而平陸之地存。自此之後,括子日以疏,無害子日以進。故謀患而患解,圖國而國存,括子之智得矣。無害子之慮無中於策,謀無益於國,然而心調於君,有義行也。
今人待冠而飾首,待履而行地。冠履之於人也,寒不能暖,風不能障,不能蔽也。然而冠冠履履者,其所自托者然也。
夫咎犯戰勝城濮,而雍季無尺寸之功,然而雍季先賞而咎犯後存者,其言有貴者也。故義者,天下之所賞也。百言百當,不如擇趨而審行也。或無功而先舉,或有功而後賞。何以明之?昔晉文公將與楚戰城濮,問於咎犯曰:“為奈何?”咎犯曰:“仁義之事,君子不厭忠信,戰陳之事,不厭詐偽。君其詐之而已矣。”辭咎犯,問雍季,雍季對曰:“焚林而獵,愈多得獸,後必無獸,以詐偽遇人,雖愈利,後無複。君其正之而已矣。”於是不聽雍季之計,而用咎犯之謀,與楚人戰,大破之。還歸賞有功者,先雍季而後咎犯。左右曰:“城濮之戰,咎犯之謀也。君行賞先雍季,何也?”文公曰:“咎犯之言,一時之權也。雍季之言,萬世之利也。吾豈可以先一時之權,而後萬世之利也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