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驅之不散的恐怖分子
——明代抗倭篇
明代的百科全書《萬寶全書》裏畫有一幅日本人像,人像上半身赤裸,下身穿裙,赤腳,身體肥壯,肩扛長刀,一副暴戾的野人模樣。人像旁的注釋是:“日本國即倭國,在新羅國東南大海中,依山島而居,九百餘裏,專以沿海寇盜為生,中國呼為倭寇。”
專門靠做海盜為生——這就是明朝士俗對日本的普遍看法。
在宋朝人眼裏還是“風俗好、工辭藻”的世外桃源日本,突然變成了明代人人痛恨的“海盜之國”,全都因為那群驅之不散的海上強盜——倭寇。
倭寇對大陸的侵擾從元朝就開始了,明初逐漸猖獗,到了嘉靖年間終於肆無忌憚,他們明火執仗,破城劫舍,殺人擄財,把富饒的東南省份籠罩在恐怖的陰雲中。看上去軍事很強大的大明帝國,卻像一個紙糊的老虎,往往一股幾十人、上百人的倭寇,能視官軍如草芥,橫穿半個中國如入無人之境。在最瘋狂的十五世紀中葉,大明帝國的半壁江山在顫抖。
毫無疑問,對於承平已久的大明王朝來說,這群“髡頭跣足,手舞雙刀”的暴徒,是不折不扣的恐怖分子。
明代抗倭戰爭,不是國家與國家間的正式開戰,因為中國皇帝找不到對“恐怖行動”負責的對手——從太祖朱元璋、成祖朱棣到世宗朱厚熜,都為找不到那個能製止倭寇的“日本國王”而苦惱,而處於戰國亂世的日本群雄,也在為成為“日本國王”而努力。
政治上,這是一場剿寇平亂,軍事上,則是由無數小規模戰役組成。倭寇沒有明確的政治主張和戰略目的,他們驅之不散的原因隻有一個:掠奪盡可能多的財物和人口。集合在如此單純目的下的倭寇人群,成分非常複雜,有日本的浪人、商人、漁民、無賴,更多的則是中國沿海省份的不法分子,他們之間的互相勾結,使得明朝中葉的這場戰爭更增添了無數複雜之極的因素。明朝軍隊所要應對的,是一支支混編遊擊隊,他們擁有日本真倭的勇氣、戰術、武器,和中國假倭的狡猾、老練、熟門熟路,戰爭進行得異乎尋常的艱難。
戰爭打到最後,在明朝逐漸覺醒的龐大國家機器轉動下,缺乏戰略思路、兵源和經濟後盾的倭寇難免滾回老家,而明朝也不無收獲,在軍事上體現更甚:誕生了戚繼光、俞大猷等一批能征慣戰的將領,組成了沿海質量可靠的艦隊,這些力量在若幹年後的萬曆朝鮮戰爭中,都作出了決定性的貢獻。
從倭寇直接把戰火燒到中國人家中的那一刻起,大陸對鄰國日本的最後一絲好感徹底消失。《明史?日本傳》的結束語,涵蓋了明代中國人對日本的仇視態度:“終明之世,通倭之禁甚嚴,閭巷小民,至指倭相詈罵,甚以噤其小兒女雲。”
一、大明皇帝和日本的那些事兒
明朝抗倭的故事,得從太祖朱元璋說起。開國皇帝就是有氣派,直接派使者下國書到日本,喝令“日本國王”:不取締倭寇,就發兵把你抓起來!
結果,使者被砍了腦袋,回書桀驁不馴,英明神武的朱元璋屢次被小邦日本羞辱,卻不敢天子一怒發兵征討。而到了朱元璋的兒子朱棣在位時,一封署名“日本國王臣源”的國書突然從日本巴巴的送來。從橫眉冷對到點頭哈腰,日本為什麼一百八十度大轉彎?
1. 朱元璋最恨日本人
《明詩綜》裏錄有日本使者答裏麻的《答大明皇帝問日本風俗詩》一詩:
“國比中原國,人同上古人。衣冠唐製度,禮樂漢君臣。銀甕儲清酒,金刀膾素鱗。年年二三月,桃李自陽春。”
詩中的大明皇帝不是別人,正是明代開國皇帝太祖朱元璋。史載,看了此詩後,“帝惡其不恭,絕其貢獻,示欲征之意。”
這首詩為什麼觸了朱元璋的龍顏?
且看看朱元璋自己寫的一首詩就明白了——別奇怪,朱元璋雖然是三代貧農出身,但一生好學,寫過不少詩。大致來說,詞句欠工,卻不乏粗豪之氣。
朱元璋寫的是首樂府,詩名《倭扇行》:
滄溟之中有奇甸,人風俗禮奇尚扇,
卷舒非矩亦非規,列陣健兒首投獻。
國王無道民為賊,擾害生靈神鬼怨,
觀天坐井亦何知,斷發斑衣以為便。
浮辭嚐雲弁服多,捕賊觀來王無辯。
王無辯,折褲籠鬆誠難驗。
君臣跣足語蛙鳴,肆誌跳梁於天憲,
今知一揮掌握中,異日倭奴必此變。
原來如此。在朱元璋眼裏,日本就是個“國王無道民為賊”的跳梁小醜——君臣平時光著腳,說話像青蛙叫。難怪日本使者“國比中原國,人同上古人”的自我讚美詩,會招來他的嚴重反感。
當然,這可不是朱詩人的同行相輕,朱元璋鄙視日本由來已久。
但凡一個王朝初定,總是希望四夷賓服。朱元璋也不例外,他公元1368年即位之初,就派使臣持國書去日本、高麗、安南、占城四國,宣告:元朝已經完蛋了,現在中國是老朱的大明王朝了,你們趕緊奉大明為“正朔”來朝吧。高麗、安南、占城三國都很順從,立刻遣使赴明稱臣朝賀,惟獨日本沒有任何反應。
日本當時正處於南北朝對峙時期——亂著呢。源氏後代足利尊氏發動政變,滅了鐮倉幕府,趕走了後醍醐天皇,擁立了一個傀儡光明天皇,尊氏則被封征夷大將軍,建立了室町幕府,史稱北朝。後醍醐天皇逃到京都南部的吉野山,另立朝廷,史稱南朝。一南一北,兩個天皇,都稱自己是正統,對方是“偽朝”——自己的朝代更替還沒搞定,哪裏有空顧及祝賀鄰國?
令朱元璋更為惱火的是,不但日本人不來朝稱臣,而且“乘中國未定,寇掠沿海”。同時,被朱元璋消滅的張士誠、方明珍等殘部多逃亡海上,占據島嶼,勾引倭寇出沒海上擄掠財貨,遼寧、山東、福建、浙江、廣東,“濱海之地,無歲不受其害”。
苦於倭寇的騷擾不斷,朱元璋於洪武二年(公元1369年)派楊載出使日本,帶去了一封國書:“詔書到日,如臣則奉表來庭,不臣則修兵自固,永安境土,以應天休,如必為寇盜,聯當命舟師,揚帆諸島,捕絕其徒,直抵其國,縛其王,豈不代天伐不仁者哉,惟王圖之。”這封國書寫得異常霸道——如果不稱臣,不取締倭寇,就要出兵“直抵其國,縛其王”。
收到國書的並不是朱元璋想象中的日本國王,而是控製九州的南朝征西大將軍懷良親王。
懷良親王是後醍醐天皇的皇子,向以作風潑辣、作戰英勇著稱。南北兩朝在九州的第一次大規模交鋒——築後川之戰中,懷良親王親自上陣督戰,身中三箭而不退,南朝大勝。
皇子身份加上驕傲性格,懷良親王看到這封老子訓兒子口氣般的國書,自然怒火中燒,當場喝令斬殺了使者中的5人,把楊載等兩人拘留了三個月才放回。
懷良親王和當年的北條時宗一樣,用血淋淋的人頭向大陸做出了回答。
2. 你無禮,我不征
朱元璋聽到使者被斬時的怒火,不亞於當年的忽必烈。
那麼,要不要派兵“直抵其國,縛其王”呢?
思前想後,朱元璋忍了。
又過了若幹年,日本終於來使者了,但都是借朝貢之名做生意的,上表稱臣的還是沒有。朱元璋從他們口中,得知與之打交道的懷良親王並非“日本國王”,大為失望。於是,洪武十四年,朱元璋再次遣使送國書給“日本國王”,依然以開戰相威脅:
“王若不審巨微,效井底蛙,仰觀鏡天,自以為大,無乃構隙之源乎?若叛服不常,構隙中國,則必受禍。如吳大帝,晉慕容廆、元世祖皆遣兵往伐,俘獲男女以歸,千數百年間往事可鑒也,王其審之。”
國書到達日本九州後,同樣被扣在懷良親王手中而沒有到達北朝。當時北朝大兵壓境,南朝節節敗退,已處苟延殘喘之中,懷良親王這次收斂了脾氣,沒敢斬使,隻是回了一封綿裏藏針的國書:
“臣聞天朝有興戰之策,小邦亦有禦敵之圖。論文有孔孟道德文章,論武有孫武韜略之兵法。又腳下選股陳梢,起精銳之師,來侵臣境。水澤之地,山海之洲,自有其備,豈肯跪途而奉之乎? 順之未必其生,逆之未必其死。相逢賀蘭山前,聊以博戲,臣何懼哉!”(節選)
這封國書在中日曆史上很有名。雖然懷良親王自稱“臣”,但言辭犀利,強直豪壯,“順之未必其生,逆之未必其死”、“相逢賀蘭山前,聊以博戲,臣何懼哉”的豪言,實在是才子手筆。
堂堂天朝之主,卻受到夷狄小邦如此奚落,“帝得表慍甚,終鑒蒙古之轍,不加兵也。”
話說,連一代天驕成吉思汗的子孫都被朱元璋趕回漠北牧羊,日本如此無禮,朱元璋為什麼不興兵征討?
天下初定,農民出身的朱元璋當然深知休養生息的重要,從政治上考慮,他自然不願再起幹戈。從軍事上考慮,北方的蒙古殘餘才是心腹之患,日本雖然不臣,但遠在大洋深處,勞師遠征,勝敗難料,他不願意冒這個風險。當然,如果朱元璋能預知他一手開創的大明江山後世屢遭倭寇侵犯,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出動百戰之師,不惜一切為子孫拔掉這根荊棘。
既然不主動進攻,隻能被動防禦了。朱元璋先是發布禁海令,“諸番國使臣、客旅不通。”又讓已經告老還鄉的元戎湯和重新出山,負責海路防倭,湯和一口氣在浙江、山東、遼寧等沿海地區修築了59個衛所,駐了三十萬大軍警衛。
朱元璋一次又一次忍下了惡氣,不過“怒日本特甚”,從此對日本使者一概亂棍打出,朝貢也一概拒絕接受,寧願與日本老死不相往來。同時,朱元璋把朝鮮、日本、大小琉球、安南、真臘、暹羅、占城、蘇門答臘、西洋、爪哇、彭亨、百花、三佛齊、勃泥等15國列為“不征諸夷”,寫入《祖訓》,告誡子孫:這些蠻夷國家如果不主動挑釁,不許征伐。
3. 日本國王臣源
從隋朝開始,日本和中國搞外交一向很有幾分傲骨,體現在國書的稱謂上,就是強調平等,不肯稱“臣”。遣隋使攜帶的日本國書抬頭赫然是:“日出處天子,致書日沒處天子”,弄得隋煬帝很不爽。後來日本國書又改成“東天皇敬白西皇帝”,還是透著“我倆一般大”的倔強。就連態度最恭敬的遣唐使來華,在史料中也找不到“稱臣”國書的記載。元朝就更別說了,直接斬使示威。到了明朝,懷良親王那封致朱元璋的國書雖然自稱“臣”,但他的署名是“征西大將軍”而非日本國王。
就在所有人都認為日本要把強硬進行到底的時候,日本卻突然放了個軟泡。
明永樂二年(1404年),成祖朱棣從侄子手中搶走皇位的第二年,一封署名“日本國王臣源”的國書翩然而至。
“日本國王臣源”是誰?室町幕府的三代將軍足利義滿。
不少中國人是從日本動畫片《聰明的一休》裏,第一次知道這個“將軍大人”的。足利義滿是日本曆史上的大人物,他以武力結束了南北朝的亂世,統一了全國。而且,他喜慕中國文化,嗜愛中國珍寶、商品、書畫。在中日關係斷絕了二十餘年後,他主動派使者前往明朝,請求朝貢。
朱棣看到久不來朝的日本“慕義來歸”當然很高興,所以當即派趙居仁東渡日本,冊封了“日本國王源道義”,並且賜以一枚龜形金印(“日本王之印”)。“源道義”是明朝人給足利義滿起的名字,當朱棣的詔書到達時,足利義滿恭恭敬敬的行了跪拜之禮,並在回書上自稱“日本國王臣源”。
天皇是傀儡,足利義滿就是日本事實上的國王,他對來自明朝的冊封顯然很滿意,每當明使西來,他都攜妻妾親去兵庫港口隆重接待,甚至還在京都的寺院裏,身穿明式服裝,和明使一同賞玩紅葉。
為表示誠意,足利義滿還捉了二十多個倭寇首領,捆綁起來遣使獻給朱棣。朱棣大喜,為表示上國氣度,當即“命治以彼國之法”。
“彼國之法”是怎樣的?日本使者從北京回到寧波,上船回國前,找了一片空闊的海灘,將這幫倭寇首領五花大綁放在銅甑(古代蒸飯的一種的容器,類似於現在的蒸鍋)裏,下麵燃起柴火,全部活活蒸死。
這是第一次日本官方對倭寇的直接幹涉,可以看出,隻要日本政府想做,倭寇完全可以取締。
行跪拜之禮,國書稱臣——後世有些日本人對足利義滿的行為大為不滿,認為是日本外交史上的恥辱。其實,就是當時,也有不少臣下覺得丟臉,但足利義滿毫不介意。
足利義滿為何對明朝這樣恭敬?
很簡單,他需要恢複朝貢貿易,他需要銅錢。
朱元璋斷絕了日本的朝貢,並實行禁止貿易的海禁政策,就相當於對日本的嚴重經濟製裁。一方麵,中國的金屬、緞、絹、瓷器、茶葉、書籍,都是日本的生產、生活必需品;一方麵,明王朝的朝貢貿易帶有很大的賞賜性質。因為是“外夷”的朝貢,所以身為“上國”的明王朝,無論給價還是回賜往往超出“貢品”價值的幾倍甚至幾十倍。
日本將朝貢看作是一種營利之機,甚至是重要的財政收入來源。從1404年明成祖答應恢複朝貢以來,足利義滿每派出一次進貢貿易船,回國後其總獲利約在二十萬貫左右。甚至是從明朝帶來的銅錢本身,也是值錢的東西——日本國內無造幣能力,國內長期使用的流通貨幣是中國的洪武、永樂、宣德銅錢。日本國內銅錢價甚高,一千文價值四兩銀子,從中國輸入的銅錢,本身就可獲利三、四倍。
每當載滿明朝賞賜貨物的朝貢船回國時,日本人就衣冠整齊聚在兵庫港的岸邊翹首西望。
一個日本和尚在日記裏得意洋洋的寫道:“唐(指明)船歸朝,宣德錢到來。”
朝貢貿易對朱棣而言,除了四夷來朝的麵子得以滿足,還有一個他老子朱元璋搞不定的好處:海上的倭寇基本消失了,因為足利義滿是要保護朝貢航線的。因此,朱棣甚至誇獎說:“海東之國,未有賢於日本者也。”
4. 順則朝貢,逆則為寇
朝貢就是撿錢,不撿白不撿。
朱棣雖然規定日本“十年一貢,隻限兩船,人數兩百”,但日本方麵並不嚴格遵守,在縮短朝貢時間、增加貨物數量上下文章,明廷也睜隻眼閉隻眼。因為獲利巨大,將軍、武士、社寺僧人、各地商人,都把朝貢看作發財的大好機會,想方設法地擠進朝貢團。所以,朝貢團的成員人數越來越龐雜,貨物越來越多,如有一年來了10艘朝貢船,總人數達到1200人,貨物超過規定十幾倍。
而日本朝貢團的人員素質之差,和當年“容止溫雅”的遣唐使判若雲泥。有喝酒鬧事的,有勒索要價的,甚至還有持刀在鬧市殺人的,但這些不法行為都被明廷以“勿失人心”縱容放過。
但明世宗朱厚熜在位時發生了一起極其惡劣的外交事件,明廷再也無法縱容,終於使得明日百年朝貢史戛然而止。
這起事件發生在日本朝貢的指定港口寧波,叫做“寧波爭貢事件”。
事情得先從日本國內說起。十四世紀中葉,室町幕府到了第八代將軍足利義政期間,已經逐漸喪失了大權,一些幕府重臣和地方大名、豪族成了真正說話管用的人。因為爭權奪利,公元1467(日本應仁元年),大名、豪族之間爆發了波及全國的戰亂,戰亂後國內群雄割據的局麵開始形成。一般認為,“應仁之亂”標誌著日本戰國時代的開始。
對明朝貢是塊肥肉,誰不紅眼?明朝和日本的朝貢貿易是“勘合”製,即由明政府頒發勘合——符契文書,日本商船到中國後隻有拿出勘合交驗,才準許貿易。於是,失去秩序的日本國內,一場爭奪勘合的暗戰率先打響。
明正德八年(1513年),日本朝貢使桂悟一行回國時,攜帶的新勘合在半途被九州豪族大內氏奪去。明嘉靖二年(1523年)大內氏派使者宗設謙道率三百人乘三艘朝貢船,於4月抵達寧波。看到大內氏獨占朝貢,控製京都的豪族細川氏當然不滿,立刻向幕府表示也要分一杯羹。幕府不敢拒絕,但新勘合又沒有送到京都,隻好拿過期作廢的舊勘合交給細川氏。
細川氏趕緊也派出一艘朝貢船,以瑞佐鸞岡為正使,宋素卿為副使,大概比宗設謙道一行遲了3天左右才抵達寧波。
這個宋素卿是中國浙江人,幼年被叔父抵債給日本商人,後來仗著熟悉兩國國情,頻繁來往於中日之間做貿易掮客,得到細川氏的重用,此前已經出使過中國。
按明朝慣例,凡是外邦來貢,查閱貨物和設宴招待,都是以時間先後為序。但寧波市舶司(專管對外貿易的部門)的執事太監賴恩私下接受了宋素卿的賄賂,違例先查了瑞佐鸞岡的貨物,而且雖然發現勘合的新舊問題也裝作沒看見。接著,在嘉賓堂設宴安排座次時,又讓瑞佐鸞岡坐在宗設謙道之上——這下捅了馬蜂窩。
宗設謙道當場爆發了:“我的勘合新,他的勘合舊;我的船先到,他的船後到。可那個混蛋居然坐在我上麵?!”
日本人可能是世界上對屁股位置最講究的民族,他們對座次的嚴格和敏感程度,外國人很難理解。比如,家臣拜見主家,誰排第一個,誰排第二個,一點錯不得,錯了要切腹的;一家人吃飯,爸爸坐哪裏,媽媽坐哪裏,兒子坐哪裏,也是錯不得,錯了要吃耳光的。外交上,座次更是名分問題,唐朝發生的日本和高麗“爭長事件”也是爭座次。
宗設謙道漲紅臉與瑞佐鸞岡爭吵起來,拿了宋素卿好處的市舶司當然偏向瑞佐鸞岡,不但不隔離衝突雙方,反而馬上向瑞佐鸞岡的人提供兵器。可宗設謙道方人多,而且大多為九州的海盜無賴,當場殺了瑞佐鸞岡,砸了嘉賓堂。接著,宗設謙道一夥追殺宋素卿一直追到紹興城下,再折回寧波時沿途殺掠,奪船逃向大海。明朝備倭都指揮劉錦、千戶張鏜率官軍追趕,不幸戰死,指揮袁璉被擄,朝野大震。
這起事件的源頭雖然是因為日本國內的混亂,導致兩使爭貢,但中國人宋素卿的走後門和中國“海關”的瀆職,才是肇事的導火索。
案發後,宋素卿被捕,後病死在獄中。明世宗朱厚熜托琉球入貢使轉交日本國王書信,要求逮捕宗設謙道歸案,送還袁璉,不然將斷絕朝貢。但由於日本國內實在太亂,始終沒有回音。嘉靖八年(1529年),給事中夏言奏稱此禍起於市舶,朝廷於是撤消了寧波市舶司,關上了朝貢的大門。
嘉靖二十六年(1547年)春,不甘心的大內氏組成第十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朝貢團,四艘船六百餘人,載滿貨物抵達寧波,被拒絕進港,無奈揚帆而去。
近百年的明日朝貢貿易至此結束。
史學界一般把“寧波爭貢”作為嘉靖倭亂的導火索,因為斷了官方的朝貢,加上嘉靖年間越來越嚴格的禁海令,所以導致倭寇大舉入侵。但就算沒有斷絕朝貢,倭寇還是沒有根除,隻是程度大小的問題。
日本人順則朝貢,逆則為寇,從此撕下稱臣的麵具,赤裸裸的雙刀殺將過來。
二、倭寇的真麵目
炫耀百年的朝貢船終於鎖進曆史的倉庫,大海上,取而代之的是成群結隊的走私船和海盜船。一股一股在本國混不下去、懷著財富夢想的日本人,如同貪婪的賊鷗,乘著太平洋的季風,在每年的春天或秋天登陸富庶而軟弱的中國。
搶金銀,搶絲綿,搶人口,時而攻城陷寨,時而飄忽遊擊。他們髡頭鳥音,相貌猙獰;他們暴戾無比,狡詐無雙——東南居民驚呼:“倭子來了!”
1. 到海外搶錢去
日本曆史學家井上清這樣定義“倭寇”:“從十三世紀初開始,九州和瀨戶內海沿岸富於冒險精神的武士和名主攜帶同夥,一方麵到中國和朝鮮(高麗)進行和平貿易,同時也伺機變為海盜,掠奪沿岸居民。對方稱此為倭寇,大為恐怖。”
那麼,這些“富於冒險精神的武士和名主”,為什麼把目光聚集到海外?
兩個原因:一是求生;二是求財。
倭寇產生的大背景,是“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的日本國內亂局。室町幕府從三代將軍足利義滿後,就政權旁落,處於風雨飄搖中。1467年連綿11年的應仁之亂結束後,日本曆史上最混亂、最傳奇的戰國時代粉墨登場了。
日本全國分為六十八國,每個國相當於中國的縣,其中五十三個國,由大大小小一百四十二個大名占據著,可以想象在狹小的地盤裏卻城堡林立的擁擠程度。大名們強弱分明,窮富不一:強的富的占據幾國,部屬多達數萬,窮兵黷武;弱的窮的隻有幾個村子地盤,部屬數十名,朝不保夕。
戰國時代是毫無綱常道德可言的所謂“下克上”的諸侯爭霸時代,整整亂了一百多年。這一百年裏,為了爭權奪利,六十八國整天你爭我殺,兒子殺老子,弟弟殺哥哥,家臣殺主子都不算稀奇。
不僅大名在廝殺,活不下去的老百姓也參加宗教組織“一揆”造反。戰亂無邊,屍骨橫野,人民流離失所,農民無法耕種,漁民無法打魚,饑荒當然隨之而來。羸弱的隻有等死,強壯點的索性去當盜賊。
倭寇的大本營,日本九州同樣深陷戰亂。
九州有築前、築後、豐前、豐後、肥前、肥後、日向、薩摩、大隅等九個藩國,也是諸雄並立,空前混亂。北邊,豐前與築前的大內氏原本是九州最強的大名,但是遭遇到家臣陶晴賢的政變滅亡了,而陶晴賢不久被九州之外強大的大名毛利元就所殺,並順勢進入北九州,這就和另一個強藩豐後的大友氏碰上了。南邊,薩摩的島津氏和大隅的肝付氏在火拚。西邊,肥前的龍造寺氏則和少貳氏內亂不休。
在戰爭中喪失家主的武士,成了無米下鍋的野浪人,因戰爭無法謀生的漁民、農民,成了饑寒交迫的流民,要想求生,怎麼辦?下海!做海賊!反正爛命一條!扔哪不是扔?
小人物求生,大人物求財。明朝斷絕了官方的朝貢貿易,中國的生絲、棉布、陶瓷、藥品價格暴漲,一艘裝滿生絲的走私船開到日本就無異黃金船。日本沿海的大名、武士、富商自然心動,或直接參與,或提供基地和武器的資助,紛紛加入海賊的行列。
日本十九世紀著名學者佐藤信淵總結日本“海賊”的出處說:“從永正、大永時起,伊寧國因島、久留島、大島地方人士;飯田、大島、河野、脅屋、鬆島、久留島、村上、北浦各地人士,相繼渡海到海外,從事海賊勾當以富家室;並以野島領主村上圖書頭為議事之主,各集其所屬之浮浪人共三、四百人,分乘大小十餘艘船,航行大海……剽掠近海諸邑,奪取種種財物器械,以富其家……致四國、九州濱海之諸浪人、漁夫、船夫、無賴等逐漸加入其行列,因而人數日多。後來,其眾竟有八九百人或超逾千人者。”永正、大永所對應的時代,正是明朝嘉靖皇帝世宗朱厚熜的在位期。
富饒而柔弱的中國大陸,成了日本倭寇趨之若鶩的目標。
2. 真倭和假倭
現在,大家都知道了一個曆史常識,嘉靖年間的倭寇大多數都是中國人假冒,日本人人數很少。用《明史》的話說:“大抵真倭十之三,從倭者十之七。”
不過,隻占“十之三”的真倭才是明代老百姓最害怕的人。
明代浙江文人采九德的筆記《倭變事略》記載了一段倭寇初來的故事:
嘉靖三十二年夏,一艘長八九丈的海船停泊在嘉興鹽邑縣的海灘,船上有六十幾個“髡頭鳥音”的怪人,帶著槍刀弓矢,沒有火器。明朝沿海的備倭衛所發現後,指揮王彥忠率兵百餘圍了上去,怪人見到官兵,沒敢妄動。明軍詢問來意卻無奈語言不通,幸好船上有一人懂漢字,雙方開始用筆交談,那人在紙上寫道:“吾日本人也,來自吾地,以失舵,願假糧食,修吾舵,即返。幸無吾逼,逼則我爾死生未判也。”
這是倭寇的標準路數:岸上沒有防備就直接舞刀搶劫,一旦有官軍嚴防,就假稱失舵借糧。
見海邊來了外國人,城裏居民都趕去看熱鬧,承平已久的老百姓指指點點嘻嘻哈哈,根本不知道害怕。到了黃昏,突然之間,船上的日本人一起站起來,張弓射出燕尾利箭,把周圍的官軍全部射死。旁觀者這才知道是海賊,哭爹喊娘地奔入城關上城門防禦。
“髡頭鳥音”的形象,凶悍無比的行動,給明朝沿海軍民的震懾,實在無以倫比。官軍們忌憚於倭寇的雙刀利箭,戰戰兢兢畏縮不前,老百姓就更別提了,嚇唬小孩最見效的一句話就是:“再不聽話,讓倭子把你抓去!”
因為真倭威脅大,殺了更見功勞。所以一旦官軍斬殺真倭,都會在報捷奏章上重點突出:“斬獲真倭首級若幹顆”,後麵才是“從賊若幹”。而事實上,這些“真倭首級”究竟是不是日本人,也是筆糊塗賬。
當時一個江蘇昆山人被倭寇擄走五十幾天後逃生歸來,他向官府描述道自己的所見所聞說,船上大概200個倭寇,有福建、溫州、台灣、寧波人,也有幾個安徽人。其中福建人最多,占十之六七。梳著髻的“日本酋”隻有十幾個。
梳著髻的也不一定是日本人。
明代著名小說家馮夢龍在《喻世明言》裏有篇關於倭寇的故事,把假倭刻畫得惟妙惟肖:“原來倭寇逢著中國之人,也不盡數殺戮。其男子但是老弱,便加殺害;若是強壯的,就把來剃了頭發,抹上油漆,假充倭子。每遇廝殺,便推他去當頭陣。官軍隻要殺得一顆首級,便好領賞,平昔百姓中禿發瘌痢,尚然被他割頭請功,況且見在戰陣上拿住,那管真假,定然不饒的。這些剃頭的假倭子,自知左右是死,索性靠著倭勢,還有捱過幾日之理,所以一般行凶出力。那些真倭子,隻等假倭擋過頭陣,自己都尾其後而出,所以官軍屢墮其計,不能取勝。”
除了被逼剃頭梳髻的,還有些狐假虎威主動裝扮成日本人的。假倭對地形、人情熟門熟路,充當真倭向導和顧問,令沿海倭情更加詭異難辨。對此,一個明朝官員謝傑無奈稱:“海濱人人皆賊,有誅之不可勝誅者。”
對假倭的身份問題,明代史學家鄭曉是這樣總結的:“小民迫於貪酷,困於饑寒,相率入海從之。凶徒、逸囚、罷吏、黠僧,及衣冠失職、書生不得誌、群不逞者,為之奸細,為之鄉道。弱者圖飽暖旦夕,強者忿臂欲泄其怒。”
3. 僵屍真人版
嘉靖年間的倭寇成分非常複雜。大的倭寇集團按照出身成分,分為三種。第一,出身海盜:許棟集團、徐海集團、葉麻集團;第二,出身走私商:王直集團,洪迪珍集團;第三,出身日本豪族:陳東集團、辛五郎集團。其他的小股集團則五花八門,無可查考。
倭寇集團雖然沒有嚴格的統屬關係,但大致構成是這樣的——
幕後:日本九州的大名,如盤踞平戶的鬆浦氏,為倭寇集團提供基地、人員和裝備。
首領:大多是中國的不法走私商兼海盜頭目,如王直、徐海、葉麻等。
主力:少數真倭。九州沿海的日本浪人、流民、商賈、無賴。
附從:大量沿海中國不法分子。福建、浙江人居多。
看到這個構成,我們會比較好笑的發現,倭寇的大首領大多是中國人,真正在一線玩命的倭寇主力,卻是日本人。
倭寇的部隊是中日混編軍,用鄭曉的話歸納是:“倭奴借華人為耳目,華人借倭奴為爪牙,彼此依附。”由於日本人作戰勇敢,打先鋒和斷後的危險差事都是日本人擔綱。但是日本人不通中國的人情地理,經常衝鋒在前享受在後。
嘉靖年間的官員宗臣記載過這麼一件事:“華人狡,善騙夷。福清之陷也,蓋華人之先其夷於睥睨間,守睥者睹其夷,遂驚而逸。即陷,華人乃又先之,騙夷以獄此帑藏也,夷遂呼其類數千人劈門以入,而其時華人已群入帑藏中負其萬金走矣。夷人不知華人負之矣。及敗,其俘皆夷,華無一夫被創者。”攻城時讓真倭衝在前麵,城破後,華人首先獲利;敗走時,華人先跑,而斷後的真倭全部被俘——日本人真笨,中國人真聰明!苦笑中。
日本真倭的數量雖然少,但戰鬥力很強。明代史料《皇明經世文編》裏稱:“倭賊勇而憨,不甚別生死。每戰,輒赤體提三尺刀,舞而前,無能捍者。”抗倭名將俞大猷曾經在西南鎮壓過少數民族作亂,他對倭寇的評價是:“倭人之桀驁、剽悍、嗜貨、輕生,非西南諸番之比。”
《倭變事略》上有幾則真倭“桀驁、剽悍”的記載,簡直有點駭人聽聞。
第一則。數百官兵包圍住一艘倭寇海船,弓矢齊發,並點燃了船隻,“酋長有八大王者,從火中奮躍,眉毛盡焦,獨舉二刀拂火飛斫我軍,跳擲數四而倒。”
第二則。官軍把一小股倭寇圍在農家屋內。“須臾一賊嗔目咬牙,作叱吒聲,舉刀對斫,火噴星流,著地舞來,眾兵攢刺十數槍,尚能跳起四五尺。”
第三則。東洋橋戰鬥中,官兵三路包圍住一夥43人的倭寇,“賊一先鋒衣紅綃金短襖,舞雙刀突前,眾圍之,斬其首,猶能匍匐數百步,我兵複斫斷其手足。”
第一個火中跳出作戰,第二個被刺十來槍還能跳四五尺,第三個腦袋被斬了還能爬幾百步——這幾個日本真倭堪稱《生化危機》的僵屍真人版。
4. 搶錢,搶絲棉,搶人口
一個嘉靖官員在奏章中用頗帶調侃的口氣寫道:“盈盈一水,片帆乘風,指日可到。倭未嚐一日忘情於我。”
日本人之所以“未嚐一日忘情於我”,當然不是出自美好的中日友誼,而是惦記著富饒中國的財物。常去日本做生意的海商童華對明朝官員這樣介紹:“大抵日本所須,皆產自中國,如室必布席,杭之長安織也。婦女須脂粉,扇漆諸工須金銀箔,悉武林造也。他如饒之磁器,湖之絲綿,漳之紗絹,鬆之綿布,尤為彼國所重。”
時人都熟知倭寇的一大特點:嗜貨如命。貨就是命,命就是狗X。
最受倭寇歡迎的貨是絲綿。
浙江的杭嘉湖地區,在明代和蘇鬆地區號稱中國最富庶的“天堂蘇杭”,農村處處稻香,遍地桑林,處處可聞機杼之聲,向有“絲綢之府”之稱。正因為如此,成了嘉靖倭寇侵襲的重災區。嘉靖三十四年,一夥倭寇攻入嘉興崇德縣,在一個大戶人家中發現了絲綿倉庫,“踴跳而喜”。
“踴跳而喜”就是高興得擁抱在一起跳起來,為什麼如此狂喜?因為絲綿在日本很值錢,運回國起碼有十倍的利潤。日本的絲綢產量極少,僅僅為少數貴族使用,是最時髦的物品。棉花種植也沒有普及,日本普通老百姓還是身穿麻纖維的衣服。因為當時日本人對絲綿的極度喜愛,以至不少中國人偏執的相信:日本國悶熱潮濕,不是人呆的地方,不穿絲綢衣服的話,汗粘在身上永遠幹不了!
時人記載道:“(倭寇)隨處搶劫人口……婦人晝則繰繭,夜則聚而淫之。”倭寇就連行軍搶劫過程中,都念念不忘絲綿。抓到婦女,白天繰繭紡布,晚上供其泄欲。
絲綿是最愛,其他的生活必需品日本人也統統感興趣。《籌海圖編》中專有《倭好》一節,記載了日本人喜歡的中國物產。衣料類:絲、絲綿、布、錦繡、紅線;日用器物類:針、鐵鍋、瓷器、漆器、女人脂粉;藥材類:川芎、甘草;書籍類:佛經、醫書及四書五經;原料類:水銀、硝石。
民間的財物畢竟有限,搶光財物還搶什麼?搶人。
倭寇上岸後,除了掠奪財物,就是擄掠人口。對富人,劫為人質,限定時間掏贖金放人,甚至挖掘祖墳,把挖到的屍骨也作價勒索。對窮人,挑選壯年男女,隻要船裝得下,一概搶走運回國內。男人命運有兩種:一是剃頭充當前驅,一是做奴隸。婦女的命運悲慘則可想而知。
曾兩次赴日的明代使者鄭舜功,在旅行記錄《日本一鑒》中寫到,他親眼見到被掠到鹿兒島高須地方為奴隸的二三百名福建男女,個個“髡發跣足”,食不果腹衣不遮體,過著地獄一樣的生活。
三、官軍捉賊?那是謠傳
估計嘉靖年間,小孩不玩官軍捉賊的遊戲,因為沒法玩,官軍打不過賊。赤裸半身舞著大刀的倭寇,明明是武器簡陋、戰術簡單的遊擊隊,卻打得堂堂大明正規軍丟盔卸甲,丟盡了太祖朱元璋的臉。
戰場上屢見這滑稽一幕:一方盔甲鮮明,麵如土色;一方光著屁股,牛逼哄哄。
1. 倭寇都是老遊擊隊員
中國曆朝中原王朝,最能打仗的軍隊全部屬在北方,因為要抵禦野蠻的遊牧民族。而到了明代最尷尬,北方的蒙古人依然虎視眈眈,南方卻後院起火。
從嘉靖三十一年(1552年)起,中國東南沿海尤其是浙江、福建、廣東三省,全麵遭受倭寇的荼毒,“(倭寇)聯舟數百,擁眾數萬,沿海如杭之海寧,嘉興之嘉善,海鹽,平湖,嘉秀等縣;南直隸則鬆江之華亭,上海,蘇州之昆山,嘉定,常熟,太倉,長洲;常洲之江陰,靖江,無錫;揚州之通洲,海門,如皋,賊至必焚毀室廬而煙焰數十裏,劫殺人民而死亡動數千人。”
長江南北,沿海數千裏同時受害。倭寇所到之處,猶如無人之境,一路破城入郡,江南繁富之區,多被洗劫。僅僅昆山縣城,被燒了房屋2萬餘間,境內“房屋十去八九,男婦十失五六”。
深入異國內陸的倭寇,為何能如此猖獗妄為?
東南抗倭總督胡宗憲的帳下,有個昆山秀才鄭若曾,他精心編撰了一本明代抵禦倭寇的軍事百科類書籍《籌海圖編》,為後世留下了許多珍貴的第一手倭寇資料。書中,他對倭寇上岸後的行動有著詳細描寫:
“賊每日雞鳴起,蟠地會食。食畢,倭酋據高坐,眾皆聽令。挾冊展視,今日劫某處,某為長,某為隊。隊不過三十人。每隊相去一二裏,吹海螺為號,相聞即合救援。亦有二三人一隊者,舞刀橫行,人望之股栗遠避,延頸授首。薄暮即返,各獻其所劫財物,毋敢匿。倭酋較其多寡而贏縮之。每擄婦女,夜必酒色酣睡。劫掠將終,縱之以焚,煙焰燭天,人方畏其酷烈,而賊則抽去矣。”
晨起昏歸,分隊而行,海螺為號,互相救援,分工明確,紀律嚴明——真不能小視這些異國強盜!
綜合前線官員的戰報來看,倭寇一方麵驍勇敢戰,一方麵非常狡猾。在優勢兵力的官軍麵前,倭寇經常喬裝打扮,“賊多效吾民裝束,又類吾軍裝束,混而無別,遂致常勝。”而一旦交戰不力,倭寇被圍,還可以魚目混珠,“或披蓑頂笠,沮溺於田中;或雲巾紵履,蕩遊於都市。”要麼披蓑頂笠裝扮成下田插秧的農民,要麼戴上頭巾偽裝平民遊蕩都市,讓官軍摸不著底細,“或愚而投賊,或疑而殺良。”
到異國他鄉幹壞事,當然害怕受到報複。倭寇下船進了內地,就像進了宅院的夜貓子,時時刻刻打醒十二分精神。行走鄉間,一定排成單列的長蛇陣,邊觀察邊慢慢前進,防止遭到伏擊;臨近城鎮,不敢沿著城牆走,害怕城上砸磚頭;進了城,隻走大路,不敢進小巷子,擔心有埋伏;吃飯時,命令當地老百姓先嚐,唯恐被放毒。
說到底,倭寇就算不是僅憑匹夫之勇的散兵遊勇,也不過是“敵後遊擊隊”而已,大明的正規軍難道奈何不了遊擊隊?
2.“盔甲鮮明”打不過“光屁股”(上)
經曆過嘉靖倭患的明代著名畫家仇英,繪有一幅寫實的作品——《倭寇圖卷》,現藏於日本東京大學,是學術界公認的描繪倭寇形象最權威的圖畫。在這幅長達5米多的絹質彩色長卷畫中,倭寇的形象栩栩如生:頭發剃成半月形,上身穿著單衣,下身赤裸僅穿兜襠布,光腳,手持長槍、弓矢和日本刀。
與跡近光屁股的倭寇形成強烈視覺反差的是,畫卷上的明軍士兵全部盔甲鮮明,陣容嚴整。
的確,和官軍相比,倭寇的武器裝備堪稱簡陋。他們的主要武器是刀槍弓矢等冷兵器,其中給中國人留下最深刻印象的是鋒利的日本刀。熱兵器方麵,王直等大股倭寇集團有少量的火繩槍,小股倭寇的戰鬥中則沒有看到熱兵器的記載。至於穿戴,小嘍囉基本是《倭寇圖卷》的形象,“戰士身無甲,冬夏一花布衫,下短褲輕捷如飛。”當時的很多記載都稱倭寇裸身而戰,“每戰,輒赤體提三尺刀。”盔甲隻有頭目才能穿戴,比如“一先鋒衣紅鎖金短襖”,“賊首號二大王者,軀幹魁桀。戴銅兜鍪,衣銅甲,束生牛皮。”
倭寇從海上來,登陸、逃跑全仗著海船,他們的海船基本是快速靈活的小船,不是用於水戰的。《日本圖纂》上這樣描寫當時的日本船:“日本造船與中國異……其船底尖,能破浪,不畏橫風、鬥風,行使便易,數日即至也。”船的裝載量,一般在20~60人不等,也有個別能載一兩百人的大船。
硬件方麵,倭寇在明軍麵前沒有任何優勢。那麼,戰術方麵倭寇有什麼強項嗎?
鄭若曾在《籌海圖編》裏描述了倭寇的戰術:“倭夷慣為蝴蝶陣,臨陣以揮扇為號,一人揮扇,眾皆舞刀而起,向空揮霍,我兵倉皇仰首,則從下砍來。又為長蛇陣,前耀百腳旗,以次魚貫而行,最強為鋒,最強為殿,中皆勇怯相參。”
結合書中的記述來看,“長蛇陣”隻是行軍之陣,“蝴蝶陣”才是臨戰之陣。
同時代的日本,戰國群雄正打得如火如荼,但查遍資料,戰國陣法隻有魚鱗、鋒矢、鶴翼、偃月、方圓、雁行、長蛇、衡軛等,沒有“蝴蝶陣”這一說。猜想這個“蝴蝶陣”是倭寇自創的,大概和“鶴翼”有點近似,就是兩翼包抄進攻,像飛鳥和蝴蝶的翅膀,所以得名(我很懷疑這個名字是不是中國文人起的)。
不過,“一人揮扇,眾皆舞刀而起”,也不算什麼高明陣法,隻是注重號令和進攻而已。其實,倭寇最令明軍苦惱的絕不是所謂的“蝴蝶陣”,而是他們靈活機變的作戰方式。
從戚繼光在《紀效新書》裏的描述,可以看出倭寇作戰時的大致情景:對陣時,一兩個倭寇率先出陣,半裸持刀,“跳躍而蹲伏”,極盡挑釁之能事,誘使明軍火槍、弓弩齊發,然後乘明軍火力衰減,倭寇頭目或吹海螺或揮扇子,倭眾舞刀進攻,長驅直入。此外,倭寇擅長埋伏,“戰酣必四麵伏起,突陣後,故令我軍驚潰。”
最後,還得提提倭寇的單兵能力。倭寇的先鋒手舞鋒利的雙刀,餘人使長槍、長弓,一招一式往往出乎中國人的意料。“雙刀上誑而下反掠,故難格。鈀槍不露竿,突忽而擲,故不測。弓長矢巨,近人則發之,故射命中。”
說了半天倭寇,來看看明軍吧。
武器上,和倭寇基本大刀長矛相比,明軍雖然也是冷兵器為主,但陣中的熱兵器強大得有點不好意思。單眼銃、子母銃、噴筒這些管狀火器已經不算什麼,火繩槍、佛朗機才是那個時代最可怕的武器。
火繩槍,明朝稱為鳥銃,最早是明軍從雙嶼島戰役從倭寇手中繳獲的,經複製後少量裝備軍中。鳥銃形狀上類似現代步槍,有細長的槍管,弧形的手托,準星,扳機,靠燃燒的火繩來點燃火藥,噴射鉛製的彈丸。鳥銃射程遠(可達300米),準度高,殺傷力大,是十五世紀世界上最新式最有效的單兵武器。戚繼光對它的評價相當高:“諸器之中,鳥銃第一。”
來自西洋的佛朗機相當於原始後膛炮,炮彈能在遠距離殺傷敵人,而且它的器型可大可小,小者形如手槍操作便捷,嘉靖年間已在軍中普遍裝備。對佛朗機的威力,明人葉權在筆記《賢博編》做了堪稱最佳創意的廣告詞:“三國時,鬥將令有此,雖十呂布可斃也。”
盔甲方麵,明軍更是全麵領先,雖然和北方邊防軍身上重量驚人的連體式盔甲不同,南方的明軍基本身著鑲著銅釘的輕便棉甲,頭戴高大的鐵盔,但無論是式樣還是堅實程度,都遠勝“裸身跣足”的倭寇。
倭寇再狠,能狠過呂布?拿著能“擊斃十個呂布”的武器,身著堅實的盔甲,明軍看似勝算在握,卻在一次次交手中潰敗——
拿嘉靖三十一年(1552年)到三十二年(1553年)為例,一股倭寇從舟山、象山附近登陸,進犯溫州、台州,打敗官軍,攻陷黃岩縣;一股倭寇包圍太倉縣,劫掠平湖、海鹽、海寧,殺死官軍數百人;一股300人的倭寇,在崇明島打敗了明軍副將湯克寬,騷擾了上海、嘉興;一股倭寇進攻嘉興,打敗參將盧鏜,明軍傷亡千餘,轉而劫掠海寧、揚州、泰州,殺死官軍無數……
當年把蒙古人打得屁滾尿流的堂堂大明正規軍,到底怎麼了?
3. “盔甲鮮明”打不過“光屁股”(下)
中國曆史上,再強大的王朝,無論開國時期軍事上多麼強盛,都無法抵擋住政權腐敗和國力衰退的侵蝕,慢慢地走向沒落。打敗一代天驕蒙古人的明朝軍隊也是如此,隻不過,相比漢唐,明朝軍事實力的滑落之快實在驚人。
從成祖朱棣五次北伐蒙古後,明朝的軍事力量就不足以支持主動性的戰略進攻了。英宗朱祁鎮在土木堡恥辱的兵敗身俘,更加給此後兩百年的明廷定下了“戰略防禦”的軍事基調。嘉靖一朝“北虜南倭”,更是戰略挨打。
明朝的兵製是朱元璋一手草創的軍戶世襲製,軍士編製在衛所中,平日屯田,戰時保護地方。明朝開國時期士兵總數高達180萬,這樣龐大的軍隊,如果不能自給自足,全靠老百姓供養是不可想象的,所以朱元璋曾得意地宣稱:“吾養兵百萬,要不費百姓一粒米。”
軍戶世襲製和屯田衛所,本身沒什麼大缺點。但是,朱元璋無法想到,攤上後世一個個懶上金鑾殿的皇帝,一群群以霸占田產為己任的官僚,一批批以克扣軍餉為威武的軍官,什麼樣的無敵軍隊都得垮掉。
到了明朝中葉,因為不堪田產被占和軍餉被扣,軍戶大量逃亡,有一些縣鎮,軍戶全部跑到城裏,寧可做地方官的衙役聽差,也不願當正規軍。由於軍戶的逃亡率高得嚇人,大量內陸衛所形同虛設,昔日熱鬧的營房變成了冷清的狐狸窩,有的衛所竟然隻剩下一個人!嘉靖年間,明初駐軍高達30萬的海防前線,遼東、山東、浙江、福建、廣東等地50多個衛所,都隻剩下30%的兵員,有的“一衛不滿千餘,一所不滿百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