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驅之不散的恐怖分子(2 / 3)

海上的水師同樣缺員嚴重,諸多水寨人去寨空,戰船也蕩然無存,《明史》載,“浙、閩海防久隳,戰船、哨船十存一二。”剩下的戰船也多半破損不堪,根本無法出海作戰。以至於和倭寇作戰時,發生了水師官軍花錢雇用漁船的天下奇聞——這是《明史?日本傳》裏記載的:“及遇警,乃募漁船以資哨守。兵非素練,船非專業,見寇舶至,輒望風逃匿,而上又無統率禦之。以故賊帆所指,無不殘破。”

衛所荒蕪、戰船破損都是表象,更加致命的是,因為承平已久,將領和士兵的素質都差得驚人,有的世襲將領連馬匹都不會騎,連旗幟都弄不清楚,平時和同僚喝喝酒、吹吹牛,能偶爾率隊巡邏一次,就算是很盡職了。前線官員譚綸諷刺道:“比來法令廢弛,行伍空虛,各該衛所官兵,大都桀驁不馴,玩鈍無恥。驅之戎行,則恍然自失。責之城守,則恬若罔聞。”

士兵則是毫無戰鬥力可言。衛所裏的士兵年輕力壯的都逃走了,剩下的都是羸弱之輩,就算勉強出戰,當然一觸即潰。

從前線官員的記述中,我們大體可以看到前線官軍的作戰情景:對敵時戰戰兢兢,隔著敵人老遠開完火、放完箭就算完事,敵人一衝過來,立刻潰不成軍。

對於官軍的戰鬥力,有兩個令人啼笑皆非的小段子。一則來自戚繼光:“(明軍)弓軟矢輕,中者多生。倭夷被射中,常拍其臀,以為我辱。”戰鬥中,倭寇有興致拍著屁股嘲笑官軍,實在是滑稽而無奈的畫麵。一則來自鄭若曾:“我兵鳥銃手雖多,不能取勝,何耶?倭人忘命,我兵望之輒懼而走,或鉛子墮地或藥線無法,手掉目眩,仰天空向。”

朱元璋要是活過來,看到自己一手草創的軍事力量變得這樣混賬,能氣得再死過去。

4. 五十三個倭寇攻打南京

公元1555年(嘉靖三十四年),在中國南部,發生了一起戰爭史上罕見的事件。

一股僅有五十三人的倭寇,洗劫浙、皖、蘇三省,攻掠杭、嚴、徽、寧、太平等州縣二十餘處,直逼留都南京城下。這股倭寇暴走數千裏,殺死殺傷四五千官兵,曆時八十餘日,才被絕對優勢的明軍圍殲。

這個事件很有名,無論在當時還是後世都是個經典的段子:說者眉飛色舞,聽者瞠目結舌,最後總要再追問一句:是真的嗎?

是真的。讓我們不厭其煩的再回顧一遍吧。

這股來自日本的倭寇是從浙江紹興上虞縣登岸的,時年為嘉靖三十四年(1555)6月7日。上岸後他們一路暴走,遇小縣城就攻打,遇官兵就搏殺。《明史?日本傳》裏的記載用了大量的動詞:“突犯會稽縣,流劫杭州,突徽州歙縣,至績溪、旌德,屠掠過涇縣,趨南陵,至蕪湖。燒南岸,趨太平府,犯江寧鎮,直趨南京。”

這股倭寇給人印象最深的,當屬他們特種部隊一樣的戰鬥力。《籌海圖編》裏稱:“蓋此五十三人者,滑而有謀,猛而善鬥,殆賊中之精選,非常賊也!”南陵之戰,蕪湖縣丞陳一道父子率領“蕪湖驍健”,力戰獨進,全部戰死。江寧鎮之戰,明軍指揮朱襄、蔣升率眾迎拒,“不能禦,襄戰死,升被創墜馬,官兵死者三百餘人。”

值得一提的是,在這股倭寇攻打南陵縣城的戰鬥中,一共四個縣的官兵包圍了他們,官軍“引弓射之,賊悉手接其矢,諸軍相顧愕貽,逐俱潰。”這段記載出自《明世宗實錄》,個個能手接飛矢,除了明軍弓軟無力,倭寇的武藝之強確然無疑,難怪官軍愕然後一起崩潰。

這股倭寇竄到南京後,開始了最令人瞠目結舌的一幕:他們開始攻城了!

《明史》記載:“賊逐直趨南京,其酋衣紅乘馬張黃蓋整,眾犯大安德門,我兵自城上以火銃擊之,賊沿外城小安德門、夾崗等門,往來窺覘會城中,獲其所,遣諜者,賊乃引眾由鋪崗趨祩陵關而去。”

南京是明朝的留都,城堅牆厚,守城兵力就算刨去空額,也不下萬餘,周邊衛所明軍姑且不論。但就是這樣區區五十來個倭寇,居然敢肆無忌憚的進攻,其首領穿紅衣,“乘馬張黃蓋”,好整以暇來回指揮,真是令人駭異又好笑。

突遭襲擊,南京舉城鼎沸。南京兵部尚書張時徹匆忙下令關閉城門,並命令市民自備糧械,登城守衛。

關於攻城的詳細情況,時任南京翰林院孔目的文人何良俊,在筆記裏記載道:“賊才七十二人耳。南京兵與之相對兩陣,殺二把總指揮,軍士死者八九百,此七十二人不折一人而去。南京十三門緊閉,傾城百姓皆點上城,堂上諸老與各司屬分守各門,雖賊退尚不敢解嚴。夫京城守備不可謂不密,平日諸勳貴騎從嗬擁交馳於道,軍卒月請糧八萬,正為今日爾。今以七十二暴客扣門,即張皇如此,寧不大為朝廷之辱耶?”

對這夥倭寇的人數,時人記載不一,有稱“五十三人”,有稱“六七十人”,有稱“七十二人”,考慮到“五十三人”說的鄭若曾在抗倭總督胡宗憲幕中,戰役記載都是出自軍方塘報,應該比較正確。

5. 謎一樣的夏天

這股囂張的倭寇,最終的下場是被全殲。

8月13日,這股倭寇在官兵追擊下,越過武進縣境,抵達無錫慧山寺,一晝夜狂奔一百八十餘裏,“賊疲定望亭,次日至滸墅關。”

這時的滸墅關防線,蘇鬆巡撫曹邦輔、副使王崇古率領僉事董邦政、指揮張大綱、把總婁宇等,督率數千官兵,在陸地、太湖邊布下了天羅地網。之所以殺雞用牛刀,實在是這股倭寇鬧的動靜過大,不剿滅無以上報皇恩,下對黎民。曹邦輔戰前訓誡部下:“此賊勢捋數千勁敵,我地形、兵力為彼所窺,他日大舉入寇,何以支之。誓滅此而後入城!”

以逸待勞的官軍終於和疲憊不堪的倭寇接戰了,在吳林廟官軍擒斬了二十七人,剩下的倭寇逃橫涇前馬橋,躲進一間民舍。

官軍團團包圍民居用火攻,倭寇抵擋不住拚命殺出一條血路,跑出一大段路後,四散藏在田禾中。官軍頭目看見田裏“草露微動”,就讓手下齊聲大喊:“賊人躲在田裏!”草木皆兵的倭寇受驚奔出,被悉數擒殺,沒有逃掉一人。

這股倭寇的最終戰績是:橫行三省共80餘日,殺死殺傷官兵四五千人,包括明朝一禦史、一縣丞、二指揮、二把總。鄭若曾對此感慨無比:“其所經曆八郡,轉戰三千裏,凡人材、物力、地形靡不了然於胸中;不殺人,不掠財,不奸婦女,周流深入,其誌詎可測耶!”

關於這股倭寇的身份,和他們隻攻擊城池和官軍的自殺式行為,一直是個謎團。曹邦輔和鄭若曾猜測這些是日本偵察兵,意在大舉入寇,尚有一定道理。當代有位著名史學家認為這些倭寇是王直的部下,全是中國人,意圖打回歙縣老家,這就顯得破綻過大,想象力過於豐富了。如果說倭寇不是日本人,而是回鄉的歙縣人,那他們一路攻打官軍甚至攻打南京,豈不是自找麻煩自尋死路?他們路上還抓過兩個老百姓帶路,難道連自己老家都不認得?

不管怎樣,謎一樣的五十三個倭寇,用他們如入無人之境的三千裏暴走,扯掉了官軍最後一塊遮羞布,將大明軍事上的羞處,赤裸裸的暴露在嘉靖三十四年的那個夏天。

四、 那些殺倭寇如草芥的牛人

明晃晃的日本刀握在凶悍的倭寇手中,腐朽的衛所官軍為之氣奪,望風披靡。但不要以為中國人全是廢柴——真正的高手都在草莽之中,下麵來說幾段暢快淋漓的故事,看看那些殺倭寇如草芥的牛人。

1. 刀是好刀,人是凶人

暴雨傾瀉中,一輛汽車風馳電掣般咆哮而來。尼奧站在路中央紋絲不動,臉上依舊冷冰冰的,就在汽車即將撞上他的瞬間,他揮起手中的日本刀,雨點橫飛中,汽車被一刀劈成兩半……

這是好萊塢科幻大片《黑客帝國》裏的一幕。電影裏的日本刀,斬汽車、斬僵屍、斬鐵血戰士,無堅不摧,儼然成為好萊塢大片第一利器。

日本刀斬汽車是吹牛皮,斬斷質量低劣的刀槍卻毫不含糊。

元軍兩次征日戰役中,幸存回來的士兵都對鋒利的日本刀印象深刻,稱自己的刀槍很容易被砍斷。

明朝的官軍同樣對倭寇手中明晃晃的日本刀心存忌憚,戚繼光記載道:“長刀,此自倭犯中國始有之。彼以此跳舞光閃而前,我兵已奪氣矣……遭之者身多兩斷。緣器利而雙手使用,力重故也。”《倭變事略》中記載:“一賊出哨亭外,我兵攢槍刺之,賊斫一刀,十數槍齊折,兵皆徒手而奔一處。”

明代大臣唐順之作過一首《日本刀歌》:

“有客贈我日本刀,魚須作靶青綠綆,重重碧海浮渡來,身上龍文雜藻行。悵然提刀起四顧,白日高高天炯炯!毛發凜冽生雞皮,坐失炎蒸日方永。聞到倭夷初鑄成,幾歲埋藏擲深井,日陶月煉火氣盡,一片凝冰鬥清冷。”

日本小小島國,如何製造出這麼鋒利的寶刀?這個疑問,連明代大科學家宋應星也回答不出:“(倭刀)不知用何錘法,中國未得其傳。”明末的博物學家屈大均則有離奇的考證:“聞其國無論酋王鬼子,始生,即以镔鐵百淬之溪中,歲凡十數煉,比及丁年,僅成三刀。其修短以人為度,長者五六尺,為上庫刀;中者腰刀;短小者解腕刀。初冶時,殺牛馬以享刀師,刀師卜日乃冶,以毒藥入之,刀成埋諸地中,月以人馬血澆祭,於是刀往往有神。其氣色陰晴不定。每值風雨,躍躍欲出,有聲,匣中鏗然。”很明顯,這個解釋一半是道聽途說,一半是中國傳統鑄劍方法的發揮。

從理論上說,刀具要想鋒利,就得硬,越硬越鋒利,但過硬就容易折斷,所以古代的刀劍製造者,往往窮盡一生研製,怎樣使刀刃又鋒利又不至於折斷。日本刀在學術上叫做平麵碎段複體暗光花紋刃,是用低溫高炭鋼,反複鍛打淬火冶煉研磨而成,簡而言之,經過刀匠一係列繁瑣細致的加炭錘打、淬火、研磨,可以確保刀刃的硬度和韌性。當然,使用起來也需要很細致的保養工作。

除了工藝上的千錘百煉,日本刀獨特的弧月形設計,也是它超強切割能力的奧秘所在。首先,日本刀本身的弧度符合工程設計原理和物理學原理,雙手握刀更能在各種不同的角度下,隨心所欲地展現出最大的切砍範圍;其次,日本刀的刀刃有銳利的斜麵,結合厚厚的刀身,就像一個楔形,最適合切割。對於血肉之軀來說,這樣揮舞如飛的利器絕對能帶來毀滅性的打擊。

美國國家地理紀錄片《武士刀傳奇》裏演示了用各種世界名刀砍假人的效果,唯獨日本刀將假人斜劈成兩半,比起同為世界名刀的大馬士革刀,切割的效果更勝一籌。

除了刀本身,雙手握刀的刀法,是日本刀另一個可怕之處。

我們常說的日本刀,日本人自己稱為劍。在日本劍道中,劍法一共有九招:唐竹、袈裟斬、逆袈裟、左雉、右雉、左切上、右切上、逆風、刺突。這些看似花裏胡哨的招法,其實不外乎這幾下:當頭直劈、斜劈、橫掃、下撩、前刺等幾個基本動作,但配合起鋒利的日本刀,單兵作戰起來,威力就大了。

和戚繼光同時代的武將何良臣就不勝感慨:“日本刀不過三兩下,往往人不能禦。”晚明武術家屈大均在他的《廣東新語?語器》中的一段描述最為精到:“其人率橫行疾鬥,飄忽如風;常以單刀陷陣,五兵莫禦。其用刀也,長以度形,短以趨越,蹲以為步,退以為伐。臂在承腕,挑以藏撇。豕突蟹奔,萬人辟易,真島中之絕技也。”

中國古代沒有雙手握刀法,明代官軍的刀都是短刀,就算長槍也是木頭把,很容易被一砍兩段。冷兵器的近身格鬥很是凶險,當然不會像電影、小說裏那樣翻來滾去大戰幾百回合,日本刀的長度、鋒利度和雙手握刀的手法,都足以瞬間定生死。

不過,日本刀再鋒利,刀法再神奇,都是表麵。明代的官軍不是輸給日本刀,而是輸給倭寇“每戰,輒赤體單列,提刀突前”的剽悍勇武。對此,明朝人又何嚐不知:“倭性好殺,無一家一人不蓄刀者,童而習之,壯而精之。而我堂堂天朝,一統之盛,禮陶樂化,偃武已久,民不知兵歟,遇小醜遂若強敵。”

要戰勝強悍之敵,隻有一種辦法:比他更強悍!

2. 張公一斧

嘉靖四十一年(1562年)冬,一股上千人的倭寇自閩東殺向閩北,一路洗劫了壽寧、政和兩縣,於十二月初逼臨鬆溪縣。

見倭寇勢大,縣令王賓首先寫信求和,稱願意納糧米銀兩,請求退兵——這是地方官的無奈,沒有官軍保護,隻有幾十個衙役的小小縣令有什麼辦法保境安民?很快倭寇的回信來了:限令在一周內,獻白銀萬兩、駿馬兩百匹,如有延誤破城屠民!

這下王縣令傻眼了:鬆溪縣是個全縣人口不超過3萬的彈丸小城,哪裏有白銀萬兩、駿馬兩百匹可獻?也許,倭寇是故意提這樣苛刻的條件,本身就沒打算放過鬆溪縣。

倭寇把全城逼到了絕路,更激發了民眾的憤慨,家家出丁,戶戶獻糧,一支自發組織的守城敢死隊形成了。從王縣令開始,全城的男女老幼橫下一條心:和倭寇拚了!

鬆溪城雖小,但城牆修築得很堅固,在敢死隊的嚴防死守下,一路勢如破竹的倭寇碰到了硬釘子,一連攻了三天沒有絲毫進展,隻好撤到鄉間掠奪糧食民財。轉眼新年來到,正月初一,倭寇卷土重來,他們對這個頑固的小城恨之入骨,更希望打破城池好好過一個肥年。這次,有備而來的倭寇搭起了幾部雲梯,嗷嗷叫著爬梯攻城。

一個驍勇的倭寇頭目率先爬到了城垛處,手舞雙刀驅散了守兵——城頭的守兵一片驚慌,眼看防線即將崩潰,千鈞一發之際,一個名叫張德的漢子手舉大斧衝過來,一斧將這個倭寇頭目砍落城下!守兵士氣大振,接連殺掉了幾個爬上來的倭寇,並搬起大石頭,把雲梯砸得粉碎。

艱苦的鬆溪保衛戰,一直打到正月十五日,倭寇死傷慘重,卻無法入城池一步,最後不得不向這座頑強的小城屈服,逃遁而去。鬆溪縣城固守四十餘天,犧牲軍民一百餘人,包括立了大功的張德,但是挽救了全城百姓。

這場發生在福建北端小城的攻守戰,放在明代抗倭戰爭的曆史中很微小,微小到除了當地縣誌,其他史料上都不曾記載。對曆史很小,對當事雙方很大,戰鬥進行地如此漫長,相信雙方都異常艱苦。倭寇苦,他們沒想到遭遇這麼頑強的抵抗,他們得咬著牙冒著守兵的弓箭和大石頭仰攻;守兵苦,他們本是老百姓,而現在卻要冒生命危險作戰,但他們退無可退,他們就是這座城市最後的防線。

張德何許人?據《鬆溪縣誌》記載,他是個力氣很大的挑夫,家有妻子兒女,自告奮勇參加守城。憑此一戰,張德青史留名。鬆溪人、明朝名臣魏溶感慨道:“張公一斧,合城數萬口得以保其首領,厥功懋矣!”

留下姓名的挑夫張德是英雄,沒有留下姓名的一百餘人同樣是英雄。比起鄰縣的不抵抗而遭塗炭,他們的英勇不屈保住了城池,保住了妻兒老小——他們用英雄般的死,告訴世人,生命應該這樣有尊嚴的活。

鬆溪縣城外有座著名的古跡:湛盧山,相傳為春秋時名匠歐冶子鑄劍之地,山名因其鑄造的名劍湛盧而命名。可惜正如後人所吟:“歐冶一去幾春秋,湛盧之劍亦悠悠。”時光匆匆,中國的寶刀寶劍技術泯滅已久,幹將、莫邪、巨闕、湛盧這些中國的傳奇寶劍,隻能留存在悠悠傳說之中。

在名劍的故裏,將手持雙刀的倭寇砍落城下的,不是寶劍而是斧子——隻要中國人的武勇精神不失,日本刀再鋒利,又何懼之有?

3. 僧兵的大鐵棍

除了斧子,日本刀還有一個克星:大鐵棍。

嘉靖三十二年(1553年),倭寇侵入蘇州、杭州一帶,官軍前來抵擋,卻“遇之輒敗”,用《嘉靖東南平倭通錄》裏的話形容:“江南人素柔軟,倭揮隻刀,銀光耀日,望風奔潰,倒戈就戮。”

但是江南人不是都那麼“柔軟”,硬邦邦的僧兵來了。

嘉靖年間的僧兵是在衛所軍不堪一戰,朝廷征調客兵、鄉兵的大背景下開上戰場的。僧兵中有雲遊四方的行腳僧,有來自蘇杭本地寺院的僧眾,有來自中原名山名刹的武僧,如少林寺、伏牛山、五台山,他們受當地軍事長官檄調,自為部伍。

這其中,少林僧兵是主角。今天的少林寺裏,還留有一塊萬曆時期的碑文:“嘉靖時……倭寇等倡亂,本寺武僧屢經調遣,奮勇殺賊,多著死功。”鄭若曾在《江南經略?僧兵首捷記》裏記錄了少林僧兵的幾次戰役:第一戰,倭寇犯杭州,“三司領僧兵四十人禦之”,大破倭寇。這支40人的僧兵隊伍首領是天真、天池二人,其中天池是少林僧。第二戰,翁家港之戰,擊潰倭寇,斬首六十餘級。僧兵隊伍是少林僧天員率領的84名蘇州僧兵,和少林僧月空率領的18名杭州僧兵。

說僧兵硬,不是誇張。首先,他們的武器硬。

明代鬆江府(今上海市)人張鼐在《吳淞甲乙倭變誌》記載,少林僧兵“俱持鐵棍,長七尺,重三十斤,運轉便捷如竹杖。”棍為少林功夫之魁,少林和尚的棍術天下聞名。而且鐵棍是長武器、重兵器,尤其是鋒利日本刀的克星。《雲間雜誌》載:“一賊舞雙刀而來,月空坐不動,將至,身忽躍起,從賊頂過,以鐵棍擊碎賊首。於是諸賊氣沮。”《吳淞甲乙倭變誌》載:“賊隊有巨人穿紅衣舞刀而來,領兵僧月空和尚遍視諸僧,皆失色。獨一僧名智囊,神色不動,即遣拒之。兵始交,智囊僧提鐵棍一築躍過紅衣倭左,隨一棍落,其一刀賊複滾轉。又躍過紅衣倭右,又落其一刀,倭應手斃矣。”

其次,他們的脾氣硬。

翁家港之戰前,為了爭奪指揮權,蘇州和尚和杭州和尚首先來了場“比武奪帥”的內鬥。

天員和月空都是少林僧,不過天員是正宗少林寺出家的和尚,月空隻是少林旁支。所以天員當時嗔怒道:“吾乃真少林,爾有何所長,而欲出吾之上乎?”

口說無憑,打一架即見分曉。

杭州和尚推舉了八個武功最強的僧人,天員卻一個人應戰。天員當時站在露台上,八僧從台階登上,拳腳相加,卻被天員一一化解,一個都上不去。八僧不服,拿出刀劍從殿後繞出,圍攻天員。“天員急取殿門長閂橫擊之。眾力不得近,反為天員所擊。”見到“真少林”天員果然厲害,月空隻好“求免,十八僧伏地稱服”。

再看一個《倭變事略》裏記載的一個無名和尚。《倭變事略》的作者采九德是浙江海寧人,耳聞目睹了許多倭寇事跡記錄成書,雖然不是官史,卻可信度很高。

嘉靖三十二年,一股倭寇在浙江登陸後,殺敗多支明軍一路擄掠,他們的首領是個稱“二大王”的年輕人,《倭變事略》裏記載他“每戰輒揮扇用幻術惑眾,獨衣紅袍,騎而行。”一般的倭寇都是衣著簡陋的步卒,獨有他穿紅袍騎馬,很是紮眼。至於采九德稱“揮扇”為“幻術惑眾”,是古代文人的一貫作風:對少數民族、外寇等不熟悉的敵人作戰方式,一概稱為“幻術”、“妖術”。

這股倭寇一路殺到海寧縣時,明軍指揮陳善道率軍抵禦,不幸戰死。陳善道是浙江都指揮僉事、督運(相當於地方軍事大員)萬表的女婿,出師前絲毫沒把倭寇放在眼裏,家人準備了酒飯,他卻豪言道:“吾滅此而後朝食。”很有關雲長溫酒斬華雄的氣概。可惜力不從心,才一接戰就兵敗身亡,得到消息的萬表,當然十分悲痛。

這時,救星來了。

萬表將軍平常樂於施舍,對窮人、孤寡、僧人很慷慨大方。有一個少林僧也受過他的好處。這個少林僧自幼在江湖上行腳掛單,武藝高強,他的武器是一根大鐵棍,“以故大錢貫鐵條於中,長約八九尺,重約三四十斤。”因為感念萬將軍的施舍之德,少林僧決定替他為女婿報仇。少林僧獨自來見萬表,昂然說道:“我願為萬公滅此倭賊。”

少林僧很有號召力,很快召集了八十多個江湖黨徒,準備齊當迎擊倭寇。兩軍對陣時,少林僧見到騎馬搖扇的“二大王”,脫口而出:“此蝴蝶陣也,吾當破之。”他命令部下每人頭上簪一朵石榴花,然後,少林僧獨自撐著一把傘,作采花狀。“賊二大王者,望見僧,即若縛手然,蓋以術破之也。”——我猜測搖扇和撐傘都是發信號,明明是少林僧精通陣法,破了倭寇的蝴蝶陣。但青天化日下,賊搖白扇,僧撐雨傘,這一幅多少有點詭異的畫麵蒙住了時人,當成是類似封神演義上的法術之戰了。

見敵人束手無策,少林僧上前用鐵棍輕鬆擊殺了“二大王”,又棍殺了十幾個驍勇的倭寇。少林僧本來想一個不剩的殺光這群倭寇,但發生了意外:有一些跟隨出戰的明軍,見有便宜可撈,紛紛爭搶起倭寇的首級,你拉我拽,甚至自相殺傷。

少林僧大怒,嘩的合上了傘——收了法術。剩下的倭寇如夢方醒,抵抗了一會就四散逃走。

身懷異術的和尚,為酬一飯之恩勇抗強敵。《倭變事略》裏這段抗倭經曆寫的頗像唐傳奇裏的故事。

關於嘉靖年間僧兵的參戰故事,地方誌留有很多繪聲繪色的記載,當然是因為僧兵出眾的武藝,使得屢吃敗仗的中國人大為振奮。鄭若曾對僧兵的功績給予了極高的評價:“倭變暴作,連戰敗三十七陣。天員一戰於翁家港,再戰於白沙灘,倭賊二百五十餘人,斬刈無遺。自時厥後,我民方知倭為可敵。而兵氣漸奮,捷音漸多,實天員一戰有以倡之也。其安中國之神氣,功豈小哉?”

五、三個冤死的統帥

朱厚熜是個“好猜忌,果刑戮”的皇帝,紫禁城裏的他始終用狐疑的眼神盯著遠在東南的抗倭統帥:他們盡職了嗎?他們辜負聖恩了嗎?在刻薄皇帝、權臣小人和地方勢力的聯手“監督”下,坐上東南前線的統帥位置,等於坐上了火山口。在倭寇蹂躪東南最嚴重的七年時間裏,巡撫、總督東南軍務的前線統帥一共十人,罷官的罷官,鎖拿的鎖拿,誅死的誅死,沒有一個有好下場。

朱紈,張經,胡宗憲,三個最有才幹的抗倭統帥,功敗身死。是耶非耶,化為炮灰。

1. 倔書生朱紈

嘉靖二十八年(1549年)三月,杭州省城的演武場。浙江巡撫、兼管福建海道提督軍務朱紈一聲令下,包括福建籍倭寇頭目李光頭在內的96顆人頭落地。

這是朱紈上任後第二次大批砍頭了。上次是一年前,官軍攻破雙嶼島後將所擒人等,全部誅殺。隨後朱紈遭到許多福建籍官員的上疏彈劾,說他擅殺,吏部居然采納彈劾意見將他降級,這讓朱紈非常憤怒。這次抓獲李光頭等“通番通倭奸民”後,朱紈毫不吸取“教訓”,將之全部斬立決。

《明史》稱朱紈“清強峭直,勇於任事”,他是強硬的禁海派,反對通商走私,所以得罪了大量經濟上依賴走私的地方勢力。所謂“通番通倭奸民”其實都是閩浙當地人,或從事走私,或加入海盜,他們和兩省地方豪門勢力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

倔強的朱紈沒有留任何後路給自己。

蘇州進士朱紈是嘉靖二十六年(1547年)被明世宗朱厚熜任命為東南海防統帥的。朱紈到任後雷厲風行,革渡船,嚴保甲,搜捕通倭奸民,整頓海防,嚴禁商民下海。

朱紈任期裏,最有影響的一次行動,是剿滅了雙嶼島。

雙嶼島原本是舟山群島中的一個荒島,南北水陸相接,是天然的深水海港。海上探險家葡萄牙人看中了這裏天高皇帝遠的獨特地理條件,把第一間貨物倉庫蓋在了島上。此後,走私商兼海盜首領林碧川、許棟也把據點設在了雙嶼。

雙嶼島上魚龍混雜,有碧眼焦須的葡萄牙人,有梳髻的日本人,當然更多的是來自閩浙兩省的中國人。到了嘉靖十九年,島上居民已有3000多人,設有教堂、醫院、裁判官、倉庫、交易所等,儼然一個歐洲中等規模的集鎮。明朝和世界各國的商品在這裏交換、中轉、集散,來自日本、西班牙的白銀通過這裏源源不斷地進入中國,中國的絲綢、瓷器、茶葉等由這裏進入世界。

當時的雙嶼島被後世的曆史學家驚歎為“16世紀的上海”,因此,許多人斥責朱紈頑固守舊,活生生讓戰火毀了這個“小上海”——我們經常犯這種錯誤,拿現代人的觀點來對古人苛求。

在四百多年前的大明忠臣朱紈眼裏,雙嶼島就是一個藏汙納垢的走私基地、倭寇巢穴。

嘉靖二十七年(1548年),朱紈調集水師六千人、戰船數百艘進攻雙嶼,島上居民死傷慘重,海盜首領許棟、日本人稽天新四郎在內的近百人被擒殺。

朱紈不分親疏遠近一鍋端的強硬行動,深深觸動了地方豪門勢力的利益,無數指責謾罵的聲音傳遞到朝廷。朱紈在上疏辯解中,說了一段很有名的話:“去外國盜易,去中國盜難;去中國瀕海之盜猶易,去中國衣冠之盜猶難。”

李光頭等96人被殺後,朱紈的官運終於到頭。禦史陳九德彈劾其“擅殺激變”,好猜忌的朱厚熜居然將朱紈撤職,命他回蘇州原籍聽候處理。

朱紈得訊,不甘受辱,寫了一封類似墓誌銘的《壙誌》後,服藥自盡,時年57歲。隨著朱紈的死,他苦心孤詣打造的禁海防倭體係,隻進行了兩年不到,就灰飛煙滅。

朱紈不是一個不懂官場內幕的書呆子,他對自己的命運早有預測,到任後他給皇帝的第一道奏折中寫道:“臣今日不為陛下明言之,則臣今日所行,皆乖張違眾之事,市虎傳言,意以損真,臣將來之罪,亦自不知所終矣。”何等清醒,何等直率!

朱紈死前,倔強地說:“吾貧且病,又負氣,不任對簿。縱天子不欲死我,閩、浙人必殺我。吾死,自決之,不須人也。”

一個明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倔書生,第一個東南抗倭的統帥,就這樣消逝在嘉靖倭患的雲煙裏。

2.“天下冤之”的張經

嘉靖一朝,東南抗倭戰役第一功當屬嘉靖三十四年(1555年)五月的“王江涇大捷”,此戰,共斬倭寇首級1980餘級——千萬不要小看這個數字,在戚繼光的無敵軍隊出現前,一次戰役能斬獲倭寇一百個首級的就算立了大功。

指揮王江涇大捷的是朱紈之後的東南統帥張經。

張經,福建侯官人,進士出身,曆任兵部侍郎、南京兵部尚書等職。和沒有平亂經曆的朱紈相比,張經的軍事生涯可謂碩果累累,他曾總督兩廣軍務,平定過安南、廣西土司和瓊州黎族之亂。

嘉靖三十三年(1554年)五月,張經受命“總督江南、江北、浙江、山東、福建、湖廣諸軍”,這個職務的權限很大,“臨陣之際不用命者,武官都指揮以下,文官五品以下,許以軍法從事。”

張經很清楚衛所軍低下的戰鬥力,所以上書朝廷要求調集各地客兵參戰。於是,各地最有戰鬥力的部隊都陸續集中到江浙:京營神槍手、涿州鐵棍手、保定箭手、遼東虎頭槍手、河間府義尖兒手、河南毛葫蘆兵、漢中礦徒兵以及廣西狼兵和湘西土兵等等。

客兵中,數廣西的狼兵人數最眾,名頭最大。

明代一向有 “狼兵鷙悍,天下稱最”的說法,狼兵並不是虎狼之兵的意思,而是把“俍兵”讀白了。“俍”就是土官,“俍兵”就是土官統治下的兵丁。明代的狼兵是指廣西壯族地區的土司兵。

張經曾鎮壓過土司作亂,深知當地狼兵驍勇善戰,他征調的,是名氣最大的田州(今廣西右江地區田陽縣)岑氏兵。當時田州土司首領岑猛已死,其妾瓦氏夫人主持大局,已經年近六旬。接到張經的調檄,瓦氏親率近七千驍勇狼兵,不遠千裏,奔赴東南參戰。

一心立功的瓦氏很希望速戰,朝廷派來的欽差趙文華也屢次催促派狼兵剿賊。穩重的張經卻認為狼兵“勇進而易潰”,不能托大,要等保靖、永順的土兵到來,合力夾攻才是萬全之策。

嘉靖三十四年(1555年)五月,四千倭寇突犯嘉興,張經分遣參將盧鏜率部分狼兵和保靖兵馳援嘉興;總兵俞大猷率部分狼兵和永順兵,扼其歸路;副總兵湯克寬引舟師從中路進攻。在王江涇一戰,倭寇大潰,斬首1980餘級,溺死無數,史稱“王江涇大捷”。

但張經的報功奏折尚未寫好,鎖拿他進京的聖旨已在路上。

欽差趙文華是內閣首輔嚴嵩的幹兒子,被朝廷派來監督軍務。此人絲毫不懂軍務,隻知道一味催戰,並向張經索賄。張經是個實幹家,對逢迎拍馬這一套概不理會。於是,趙文華和浙江按察使胡宗憲上疏彈劾張經“糜餉殃民,畏賊失機”。朱厚熜看後猶豫不決,問首輔嚴嵩,嚴嵩自然偏袒幹兒子:“蘇、鬆人怨張經久矣!”朱厚熜這才降旨逮捕張經進京,沒多久王江涇捷報傳來,有人就此說情,朱厚熜卻斥責道:“(張)經欺誕不忠,聞文華劾,方一戰。”當年10月,張經被斬於西市。

對張經之死,《明史》隻有一句話概括:“天下冤之”。

張經死後,征調到江浙的龐大客兵一下失了主心骨,成了禍害民間的亂兵,白晝殺人、奸淫婦女、擄掠民財,比倭寇的危害還大。廣西的狼兵更是所到之處,雞犬不寧。氣得江浙人編了個諺語:“寧遇倭賊,毋遇客兵;遇倭猶可避,遇兵不得生。”

張經後,周琉接任總督,遭趙文華彈劾罷官,任期僅一個月。

周琉後,楊宜接任,再遭趙文華彈劾免職,任期半年。

楊宜後,胡宗憲接任。趙文華不再彈劾了,他等的就是這一刻——老胡,那是自己人。

3. 被嚴重誤讀的胡宗憲(上)

被趙文華視作自己人的胡宗憲,是一個背負了太多責難的一代名帥。

胡宗憲是個熟諳官場政治學的老江湖,《明史》稱他“多權術,喜功名”一點沒錯——對喜好祥瑞的皇帝朱厚熜,他累獻“白鹿”、“五色芝”拍馬屁;對權臣嚴嵩,他“歲遺金帛子女珍奇淫巧無數”;對擋他道的人則下手絕不留情,依附趙文華陷害張經就是一例。

但對權力的熱衷,絕不能掩蓋胡宗憲的出眾能力和彪炳功業,從功勞上說,他才是嘉靖抗倭第一功臣。

胡宗憲,字汝貞,徽州府績溪縣人。嘉靖十七年進士,曆任益都知縣、餘姚知縣,禦史巡按宣府、大同。在巡按邊防的任上,一次大同駐軍鬧事,胡宗憲單騎慰諭,化解了這次兵變。

嘉靖三十三年(1554年)四月,胡宗憲出任浙江巡按監察禦史,成為東南前線的巨頭之一。他對趙文華豪爽大方籠絡有加,對總督張經則落井下石。最後,在趙文華的大力推薦下,胡宗憲終於坐上了東南抗倭第一把交椅——兵部左侍郎兼都察院左僉都禦史,總督浙江、南直隸、福建等七省軍務。

胡宗憲不是屍位素餐的統帥,大權到手,他開始施展令後世歎為觀止的抗倭手段。

擒賊擒王,胡宗憲上任後決計剿、撫並施,並把目標首先對準了最大的倭寇首領王直:“ 海上賊惟(王)直機警難製,其餘皆鼠輩,毋足慮。”

王直和胡宗憲是老鄉,都是徽州人。憑借這層關係,對王直的招撫,胡宗憲采取的是攻心戰。第一,把關在監獄的王直老母妻兒釋放了,揀好房子安置,厚加贍養。第二,派特使蔣洲、陳可願遠赴日本,當麵許以免罪,招降王直。

王直被老鄉總督的誠意打動了,他派自己的養子王敖跟隨使者回國,向胡宗憲提出了投降條件:“乞通貢互市,願殺賊自效。”胡宗憲當然滿口答應。

從最大的倭寇首領鬆口的這一刻起,倭寇集團全麵瓦解的命運已無可避免。

嘉靖三十五年(1556年)三月末,另一個倭寇首領徐海率眾在浙江乍浦登陸,與先入寇的陳東、葉麻集團彙合,大約有萬人之眾,攻陷慈溪,包圍桐鄉,鋒芒直逼杭州和蘇淞,滿朝震驚。

接到浙江巡撫的求援信,胡宗憲迅即動手了。他派手下指揮夏正持王直的往來書信,秘密潛入徐海營帳勸降。徐海見信後大驚失色:“老船主亦降乎?”

同為徽州人,杭州虎跑寺和尚出身的徐海,是嘉靖倭患的第二號倭寇首領,當年威風八麵,“雄海上,稱天差平海大將軍”,他和日本人辛五郎勾結,一度糾合日本大隅島、種子島、薩摩、日向、和泉等地的倭賊,數萬人,千餘艘船,大舉入寇明朝。但是看到勢力最大的王直在與朝廷暗送秋波,徐海動搖了。

打鐵要趁熱,胡宗憲第二天再次派使者攜帶數萬兩銀子賄賂徐海,徐海這下心滿意足,在歸還兩百名官軍俘虜後,率先退兵。勢單力薄的陳東也隨即撤兵,桐鄉之圍被解。

此後,徐海和胡宗憲暗中打得火熱,不但獻“飛魚冠及堅甲名劍”給胡宗憲,還把弟弟送到軍營做人質,但胡宗憲覺得還不夠。

徐陳葉三巨酋中,數葉麻最狡黠驍勇。胡宗憲於是遣諜帶著銀子說服徐海配合擒拿葉麻,已經死心塌地的徐海當即答應。於是,他設了個陷阱,讓官軍抓住了葉麻。

葉麻被擒,還有一個陳東。胡宗憲打聽到徐海營中有兩個歌妓專寵,一名翠翹,一名綠珠,就時不時秘密派人送金銀首飾給兩女,讓兩女日夜勸降並要徐海擒拿陳東。徐海猶豫未決,胡宗憲再出連環計,放葉麻出來假意寬待,令其寫信給陳東,商量共殺徐海。然後故意把信泄露給徐海。徐海當然大怒,認為陳東背叛自己,於是先下手為強,突然率兵抓住陳東獻給胡宗憲。

葉麻與陳東被擒,隻剩下徐海了。自以為有功的徐海仍然蒙在鼓裏,他帶著親信百餘人頂盔帶甲昂然入城,親自拜見胡宗憲,俯首稱罪。

徐海所部千餘人被安排在沈家莊駐紮,胡宗憲令陳東詐寫書信給餘黨,稱徐海已約官兵要剿滅他們。陳東黨立刻大驚,先動起手。內訌混戰中,徐海中槊倒地,眾人大亂。第二天,官兵四麵合圍,縱火焚屋。徐海跳河溺死,辛五郎被擒,餘眾大部被殺。

胡宗憲將徐海的首級和陳東、葉麻、辛五郎解到北京,朱厚熜十分高興,抗倭戰爭爆發後第一次搞了盛大的獻俘儀式,百官著禮服祝賀。陳東、葉麻、辛五郎隨即被淩遲處死。

4. 被嚴重誤讀的胡宗憲(下)

徐海、陳東、葉麻相繼被擒殺後,嘉靖三十六年(1557年)十月初,王直應胡宗憲之邀,帶著屬下乘船來到舟山群島的岑港。在胡宗憲派出指揮夏正做人質的保證下,十一月份王直帶兩個心腹葉宗滿、王汝賢離船上岸。

一到杭州,王直即被逮捕,兩年後被斬首。

離間計、反間計、連環計、美人計、苦肉計,胡宗憲用一係列眼花繚亂堪比三國時代的妙計,把逞凶一時的倭寇首領玩弄於股掌之中。誘殺王直、徐海兩大倭寇集團首領後,倭寇在浙江的侵擾已經不成大的氣候,加上戚家軍的橫空出世,到嘉靖四十一年(1562),浙江的倭患基本掃平,胡宗憲領導下的抗倭鬥爭取得了前所未有的勝利。時人張鼎評價道:“其擒徐海、誘王直,功尤奇……東南數百年免倭患,皆其再造力也,抑公可謂社稷臣矣。”

八麵威風的胡宗憲,最後還是成了黨爭的犧牲品。

嘉靖四十一年(1562)五月,做了21年首輔的嚴嵩被罷官,徐階接任,開始清算“嚴黨”。胡宗憲是由嚴嵩義子趙文華的舉薦而屢屢升遷的,是如假包換的“嚴黨”,嚴嵩倒台,胡宗憲在劫難逃。年底,南京給事中陸鳳儀就以貪汙軍餉、濫征賦稅、黨庇嚴嵩等十大罪名上疏彈劾胡宗憲,朝廷令下:罷免職務,鎖拿進京。

於是,和他踢倒的前任張經、擒獲的陳東葉麻一樣,胡宗憲戴著沉甸甸的枷鎖懷著無限感慨進了北京。

朱厚熜念其抗倭的功勞,沒有殺胡宗憲,敕令其回鄉。但三年後,嚴嵩之子嚴世蕃以謀反罪被誅時,禦史發現了兩年前胡宗憲和嚴世蕃勾通的書信,於是胡宗憲再次被逮捕進京。在獄中,憤恨交加的胡宗憲自殺身亡,自殺前他寫下了絕筆詩:“寶劍埋冤獄,忠魂繞白雲。”

對胡宗憲的倒台,朝野的態度截然相反。朝廷官員一窩蜂的落井下石,責罵其厚結嚴嵩貪汙軍餉禍國殃民;東南前線卻大呼千古奇冤,特別是胡宗憲帳下的將領和幕僚,更是鬱憤交加。首席幕僚徐渭寫《十白賦》悼念,矛頭直指新任首輔徐階;文臣沈明臣不避災禍,“走哭墓下,持所為誄,遍告士大夫,頌其冤狀。”而作為最受胡宗憲信賴和重用的將領,戚繼光當即萬念俱灰,萌生解甲歸田的念頭:“胡公北轅,浙無知己,欲際新中丞未至,乞病東還。”

胡宗憲是個慧眼識人的統帥。他的幕府裏,雲集了當時東南最有名的文人能士。他重用俞大猷、劉顯、譚綸、盧鏜等知名宿將,特別是他對當時默默無聞的戚繼光的一手提拔:戚繼光從山東調來浙江任參將主持軍事,是他推薦的;戚繼光兩次募兵是他同意並支持的;厚待戚家軍,屢次提拔戚繼光也是他包辦的。因為胡宗憲的知人善任,“尤好施予,故屬下皆能效死力。”

胡宗憲雖是進士出身,但不是我們常見的那種嚴肅刻板、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官。他性格倜儻,爽朗大方,平日好攜妓酣飲,不拘泥世俗之行。他身材魁梧,膂力絕人,尤善騎射。他經常親臨戰陣,“戎服立矢石間督戰”。

無論才能、功績,胡宗憲都堪稱明代抗倭史上第一名帥。隻是,因為他的依附奸臣、權勢過大,樹立了太多政敵,而他性格上與傳統士大夫迥然不同的豪爽倜儻,也成了當時文人一致攻訐的異類。

當時很多言官彈劾胡宗憲侵吞邊餉,並贈他一個外號:“總督銀山”。而事實上胡宗憲死時,“其家也幾乎壁立。”文人陳德符則在筆記《萬曆野獲編》裏,津津有味的把胡宗憲描摹成一個在江南恣情妓樂,“與幕客宣淫於製府”的荒淫人物!

立了這麼大功,卻背負這麼多的罵名。中國人評價曆史人物,曆來重道德人品,輕才華功業,被茫茫曆史塵埃湮沒的又何止一個胡宗憲?

拿《四庫全書》裏的一句評語收尾吧:“蓋其人雖不醇,其才則固一世之雄也。”

六、冒險家的下場——王直之死

嘉靖三十八年(1559年)隆冬,王直被一頂小轎抬到杭州法場斬首。刑前,王直和兒子相擁而泣,他解下束發金簪交給兒子,不勝怨恨地歎道:“沒想到會在這塊土地受到死刑!”

這個人,《明史?日本傳》裏“嘉靖倭亂”幾乎一半全是他的記錄,位列“大明倭寇黑名單”第一位;這個人,占據日本五島猶如海上帝王,巨艦百艘蔽海撲向中國——大冒險家、大海商、巨寇王直確實想不到,自己波瀾壯闊的一生,竟然以這樣簡單粗暴的方式終結。

1. 海外逍遙王

王直出生在皖南山區徽州歙縣,生年不詳。徽州田地貧瘠,生存環境惡劣,男孩子一般到了十來歲就得外出學徒經商,當地有民諺:“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歲,往外一丟。”這樣“往外一丟”的結果,丟出了明清兩代著名的徽商,不過,王直與堅韌負重的老鄉們,走的不是同一條路。

史載,王直“少落魄,有任俠氣”,最早和同鄉徐惟學一起做私鹽買賣,後來開始從事海外走私貿易。海上生涯開闊了王直的眼界,也讓他萌發了無拘無束的野心:“中國法製森嚴,動輒觸禁,孰與海外乎逍遙哉?”

開始階段,王直的翅膀還不硬,所以他首先投奔了盤踞在雙嶼島的老鄉許棟。許棟是著名的“海寇”,他的團夥就是武裝走私的半海盜集團。王直“多智略,善施與”,通曉多國語言,這樣出眾的才能,當然在許棟集團裏受到重用,初任“管庫”,不久被提拔為“管哨”,成為許棟的主要副手。

在依附許棟的日子裏,王直指揮走私船,運載絲綿、硝磺等違禁品,自號“五峰”,遠渡日本、暹羅、西洋諸國牟取暴利,如魚得水。

這期間,發生了一起日本曆史上鼎鼎有名的“鐵炮傳來”事件,王直在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

據日本文獻《南浦文集?鐵炮記》記載:公元1543年8月,有一艘葡萄牙船到達九州南部的種子島,島上居民看到金發碧眼的“南蠻”很害怕,而且語言不通無法交流。這時,自稱為“五峰”的王直正好在葡萄牙船上,通過他的翻譯,日本人才對“南蠻”打消了懼意,種子島的大名時堯還花了兩千兩銀子的天價購買了兩支“鐵炮”——火繩槍,由此開啟了日本戰國後期的“鐵炮戰”。

好景不長,嘉靖二十七年(1548年),浙江巡撫朱紈派兵剿滅了雙嶼島,許棟死於亂兵之中。餘黨推舉王直做了新的首領,王直把主根據地設在日本平戶,把前沿基地設在了定海附近的烈港。

獨攬大權後,王直開始了大魚吃小魚的擴張時期,走私事業突飛猛進。比起其他海商集團,王直更具長遠眼光,總設法和明朝的海道、衛所拉近乎,換取他們的好感和支持。在浙江海道的授命和協助下,王直剿滅了盧七、沈九幾夥小海盜,打敗並吞並了另一支勢力較大的陳思盼集團。有一次,王直還抓住七名日本倭寇,獻給海道官員。

黑白兩道都混得開的王直,這時儼然成了一個可以和大明分庭抗禮的海上帝王。海上,掛著“五峰”旗的一艘艘走私船縱橫無阻;岸上,沿海百姓對他既敬又怕,獻糧獻貨,連地方官吏都諂媚地獻紅袍玉帶給他。《明史》裏對王直的形貌有一段栩栩如生的描述:“直乃緋袍玉帶,金頂五簷黃傘,頭目人等俱大帽袍帶,銀頂青傘,侍衛五十人,皆金甲銀盔,出鞘明刀,坐定海操江亭,稱淨海王,居數日,如履無人之境。”

不過,王直在禁海派大員眼裏,還是一個禍亂東南的大海寇。

中國數千年的文明史,海上的冒險家一向如鳳毛麟角。王直這樣成功的海上豪強隻能怪自己生錯了地方。同是16世紀,在地球的另一端,伊麗莎白女王正在給縱橫大西洋和加勒比海殺人越貨的眾多海盜船長頒發爵士稱號。而明朝的態度隻有一句冰冷的祖宗家法:片板不許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