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驅之不散的恐怖分子(3 / 3)

朱紈後,王忬繼任浙江巡撫,他派遣總兵俞大猷統兵數千,進攻烈港。俞大猷派敢死隊潛入王直營寨,點燃火藥庫,群寨俱燃。王直僥幸突圍而出,逃回日本。

這把衝天大火幾乎燒光了王直成為中國最大海商的信心,他憤慨不已:我為朝廷立過功,朝廷為什麼反而要殺我?從此,他選擇了一條公開和明朝作對的道路,一條不歸路。

2. 最值錢的人頭

日本戰國時代群雄輩出,一般人都可以報出不少名字:毛利元就、武田信玄、上杉謙信、織田信長、豐臣秀吉……但知道鬆浦隆信的人恐怕不多。

盤踞在肥前(今日本九州長崎縣)一角的平戶藩大名鬆浦隆信,地盤微不足道,人馬僅有擅長水戰的鬆浦黨,但是說起商業和貿易,卻在戰國時代鼎鼎有名。

被中國趕走的王直,對鬆浦隆信來說,卻是天賜的奇才。

據記載鬆浦氏曆史的《大曲記》載:“道可(鬆浦隆信)是福氣和武功都很大的人,有個名叫五峰(王直)的大唐人來到平戶津,住在現在的印山邸址,修建中國式房屋。他利用了五峰,於是大唐商船來往不絕,甚至南蠻的黑船也開始駛入平戶津。大唐和南蠻的珍品年年充斥。因而,京都、堺港等各地商人雲集此地,人們稱作西都。”

鬆浦隆信需要王直帶來的海外商品,王直需要一個立足之地。所以王直在日本廣泛受到歡迎,成為大名、武士的座上客。日本近代史學家評價王直,一語中的:“中國目為不逞之徒,而對日本實乃忠實之盟友。”

在鬆浦隆信的直接支持下,王直盤踞了日本“五島”(今日本長崎縣五島市,由九州西海岸外群島組成,包括福江、久賀、奈留、若鬆和中通五個小島),自稱“徽王”,日本史料中稱之為“五峰船主”,周圍三十六島都歸附於他。王直以養子王滶(毛海峰)為心腹,糾集“閩、廣、徽、浙無賴亡命潛匿倭國者”為死黨,徐海、陳東、葉麻(葉明)等倭寇首領為羽翼,形成一支強大的武裝力量。

王直要對拋棄他的明朝報複了!

嘉靖三十二年(1552年)四月的一天,中國東南沿海的居民赫然發現往日一望無際的海麵上,突然升起無數的桅杆,林列的海船上站滿了凶神惡煞般的倭寇。

《明史》載:“(王直)糾島倭及漳、泉海盜,巨艦百艘,蔽海而來,浙東西、江南北、濱海數千裏同時告警。”這一幕史上最大規模的倭寇來犯,明朝史書稱為“壬子之變。”此後數年裏,以王直、徐海為首的倭寇集團,對浙江、南直隸、廣東、福建和山東等沿海地區甚至內地肆行劫掠,官軍連連慘敗。整個東南沿海地區幾乎處於一種無處無倭的糜爛狀態,整個明朝的半壁江山動搖了。

王直是“巨酋”,是“東南亂本”,是天字第一號倭寇!且來看朝廷懸賞王直人頭的榜文:“但有能主設奇謀擒斬王直者,封伯爵,賞萬金,授以坐營作府管事。”

明朝的公、侯、伯三種爵位都位列一品,用來封贈外戚或功臣,極為尊崇。爵位怎麼獲得?比如你是皇帝老丈人,那麼恭喜,一個伯爵是坐穩了。或者你有潑天戰功,請留神:像戚繼光那樣的都不夠,他戎馬一生戰功赫赫都沒有封爵,得像明朝開國功臣劉伯溫那樣的功勞,才能封伯爵。

現在簡單了,隻需幹掉一個人,就可以封伯爵,賞萬金,授高官——王直的脖子上,長著一顆大明開國以來最值錢的人頭。

但幹掉王直談何容易。王直航行於海上的巨艦據說可以“馳馬往來”,而他的船隊擁有二百餘艘之多,“官軍莫敢攖其鋒”。而且,王直還“募島夷之驍悍而善戰者,蓄於舟中”,身邊豢養了一支日本衛隊——在海上擒斬王直沒有一絲成功的希望,那麼,把他誘到岸上呢?

3. 吾何罪!吾何罪!

成也老鄉,敗也老鄉。

徽州人有很強的親緣和地緣觀念,因為長年出外打拚,同族同鄉的相互提攜十分重要,“在家不靠父母,出門要靠老鄉。”王直的成功是靠老鄉許棟提攜的,他的腦袋是靠老鄉胡宗憲斷送的。

嘉靖三十四年(1555年)十月,在見到胡宗憲千裏迢迢派來的勸降使者後,王直被總督老鄉的寬恕家屬和種種許諾打動了。王直不是無條件投降,他提出的投降條件有三點:一、免罪;二、開市通商;三、封官(官職不在乎大小,隻要身份的認可)。

王直最樂意的是成為腳踏經商和官府兩隻船的紅頂商人。

王直之所以答應投降,還有一個重要原因:他的根據地已經不穩了。當時日本九州的強藩島津貴久崛起,開始平定南九州,已經占領大隅、日向兩國的大部分,身為外人,王直在九州的生存空間越來越小了。加上連年對抗明朝,兵員和財物的來源日益減少,就連王直占據的五島,當地日本人也開始不滿了,據《明史》記載:“直初誘倭入犯,倭大獲利,各島由此日至。既而多殺傷,有全島無一歸者,死者家怨直。”

徐海、陳東、葉麻相繼被擒殺後,嘉靖三十六年(1557年)十月初,王直應胡宗憲之邀,帶著屬下“驍勇之倭”千餘人,包括四十多個日本護衛,乘“異樣巨艦”來到了舟山群島的岑港,上岸投降隻有一步之遙。

但是一到岑港,王直就覺察到情況有異:明軍戰船雲集,對岑港形成包圍之勢。他立刻派養子王滶見胡宗憲質問:“我等奉詔而來,卻用部隊包圍我,胡公是不是誆我啊?”胡宗憲再三解釋,並讓王直的兒子寫下血書,讓王直老母親按上手印,敘述胡軍門不殺之恩,勸王直早降。

接到血書後,王直苦笑道:“兒何愚也。汝父在,厚汝。父來,闔門死矣。”

王直不是笨蛋。從時人的種種記述來看,這時候的王直疑心重重,他的部下都勸他不要棄船上岸。但是,不上岸就意味著前功盡棄,意味著家人被處死、自己立刻遭圍攻、開市通商成泡影,這都是王直無法忍受的。王直對勸阻的部下說了這麼一句聽天由命的話:“昔漢高謝羽鴻門,當王者不死,縱胡公誘我,其奈我何?”

最後,王直提出要一個“貴官”來做人質,胡宗憲立刻派他的心腹、指揮夏正隨王滶前往船中。

無可推托了。王直於11月份帶著兩個心腹葉宗滿、王汝賢離船上岸,惴惴不安的拜見胡宗憲。

此時的胡宗憲對王直卻無殺心,有收歸己用之意,所以熱情的接待了王直,對他大加安慰,並讓他去見浙江巡按使王本固。沒想到一到杭州,王直即被強硬的禁海派王本固下令逮捕,他大呼冤枉:“吾何罪!吾何罪!死吾一人,恐苦兩浙百姓!”

胡宗憲得知後,上疏請求皇帝赦免王直,但政敵隨即放風,說胡宗憲私下收受了王直數十萬兩銀子巨賄,胡宗憲為了表自己清白,隻得重新上書稱王直罪在不赦,請皇帝處分。

王直在獄中寫過一封《自明疏》,希望朝廷許他戴罪立功,剿滅海上諸夷,在疏文的最後,他念念不忘希望明政府能夠開放海禁,通商互市。朱厚熜在殺、撫之間猶豫了很久,令胡宗憲先把王直“羈養”起來,一養就是兩年,嘉靖三十八年,朱厚熜終於下達了死刑詔書:“直背華勾夷,罪逆深重,命就彼梟示。”

王直被斬後,首級被傳示海濱——這就是犯禁冒險者的下場。

4. 餘音,岑港之戰

王直被抓十多天後,王滶終於得到消息,憤怒不已,將人質夏正肢解殺死,一把火燒掉了船隻,率眾盤踞岑港,聲言為王直報仇。

王滶原名毛海峰,父親毛相是個犯了事被黜退的秀才,後來毛海峰和哥哥毛明下海做通藩走私的勾當。王滶為人有勇力,又擅長使用佛朗機等兵器,因而被王直收為養子,是王直最信賴的人。

嘉靖三十七年(1558年)初春,舟山群島四周的海麵上,密密麻麻擠滿了官軍的戰船。胡宗憲調兵遣將,俞大猷、戚繼光、盧鏜率領各路兵馬,開始了對岑港王直殘部的圍剿。

誰也沒有料到,這場最精銳官軍對孤守一隅的倭寇殘餘的剿滅戰,整整打了近一年。

岑港位於舟山之西,道路崎嶇,地形複雜。王滶事先堵塞了其他岔道,隻留下一條小路,率眾居高臨下,據險死守。

一開始,明軍士氣高漲,沿著狹窄小路魚貫而入,不料進到一大半,倭寇突然從後麵冒出來,前後夾擊,官軍大潰,死者過半。接著遭遇風雨交加的天氣,山洪暴發,王滶命令手下決堤水淹官兵,雙方都死傷慘重。

官軍久攻不下,大批新倭又乘春汛接踵而至,新舊倭寇合兵大約有三千之眾占據岑港。明軍隻好分兵進剿,疲於奔命,形成一個圍而不攻的態勢。

到了七月,見岑港之戰還無捷報送來,遠在北京的朱厚熜大怒之下,下詔削除了主將俞大猷、戚繼光的職級,最後限期一月內攻破岑港,否則所有將領逮捕進京!

胡宗憲不敢怠慢,親自坐船臨海指揮,率數萬官軍大舉進擊。王滶固守營寨,頑強阻擊。一直打到十一月,俞大猷、戚繼光等部付出了慘重代價,才進逼到王滶的大本營,官軍縱起大火,倭寇大亂,“官兵躡蹤,砍柵直入,斬首百餘。”

王滶率數百殘部從官軍包圍圈裏衝出一條路,逃到福建,不過沒多久就在海中遭遇颶風翻船身亡。

看上去,岑港之戰最終是“大捷”了。但一小股倭寇殘餘,居然給予官軍如此大的殺傷,防守了快一年才告失守。而作為十倍於敵的官軍,一個彈丸之地卻久攻不下,損兵折將,最後看著賊首王滶揚長而去,這真是莫大的恥辱。

不是倭寇太強,而是官軍太弱!官軍陣中,有一個將領無比感慨。

浙江參將戚繼光。

值得一提的是,在岑港之戰中,戚繼光的部下並不是衛所軍,而是三千名新募的紹興籍士兵。但是,募兵並不是萬能的,紹興籍士兵虛有其表,平時看上去軍容齊整,真正打起仗來膽小惜命,讓戚繼光大為失望。

募兵肯定沒錯,但是,聽指揮、不惜命的好士兵,你們在哪裏?

七、戚家軍,一個天才的作品

經無數曆史課本的熏陶,戚繼光在中國家喻戶曉,帶來的一個後果是:戚繼光這個名字,在多數人心目中更像是一個民族英雄的符號,一個概念化的抗倭名將。

但戚繼光是一個真實的人。他的性格集中了北方人和南方人的優點,既粗豪又細致,既固執又精明,既治軍嚴厲又善待士卒,既是個天才,又是個實幹家——他在一張由農民和礦徒組成的白紙上,繪製了一幅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作品。

1. 戚家最好的財產

戚繼光,字元敬,登州(山東蓬萊)人,世襲軍官家庭出身。戚家祖籍安徽定遠,戚繼光的六世祖戚詳早年參加農民軍,是跟隨朱元璋打天下的老部下之一,後來在雲南戰死。朝廷論功,戚家得到一個“登州衛指揮僉事”的世襲職位。

“衛指揮僉事”是個多大的官職?明朝的中央軍事領導機構有兩個:兵部和五軍(左右中前後)都督府,相當於國防部。兵部有調兵權,都督府有統兵權,兩者互相牽製。中央以外,全國各省有地方軍事領導機構,稱為都指揮使司,簡稱都司,嘉靖年間全國共有二十一個都司,相當於地方軍區。都司下轄的基層部隊是衛所,就是地方衛戍部隊。拿戚繼光家的職位來說,登州衛隸屬於山東都司-左軍都督府。

1個衛所一般下轄5個千戶所,1個千戶所下轄10個百戶所,1個百戶所下轄2總旗,1總旗下轄5小旗,一共有5000~6000名士兵。衛所的軍事長官稱衛指揮使,副手稱衛指揮僉事。所以,我們知道了,戚家世襲的“登州衛指揮僉事”是衛一級的軍官,品級是正四品。

戚繼光的父親戚景通為人正直,從小就對長子戚繼光嚴加管教,指望兒子日後能光宗耀祖,而戚繼光也顯露了將門後代的氣質,他從小就喜歡玩打仗遊戲,常常用泥巴砌成城牆,用瓦礫堆成陣壘,用竹枝做槍,用紙張做旗幟,由自己充當大將,指揮其他小孩作戰。《明史》載,戚繼光“幼倜儻負奇氣。家貧,好讀書,通經史大義。”

戚景通不善經營,家庭經濟情況不好,有一次妻子憂心忡忡地說,家裏沒有財產,怎麼辦呢?戚景通卻指著戚繼光說:“這不就是我家的財產嗎?”他說得沒錯,一個優秀的兒子就是父親最好的財產。

17歲那年,因為戚景通病重,戚繼光接替了登州衛指揮僉事一職。兩年後,戚景通病逝,除了世襲的職位,他隻給兒子留下一所祖傳的老屋和自用的川扇一柄、臥床一張。

未來,要靠戚繼光自己了。

少年軍官戚繼光在登州的任上,一度分管屯田事務,還連續五年率衛所士兵北上,戍守薊門。嘉靖二十八年(1549年)戚繼光考中武舉,第二年進京會試,正趕上蒙古俺答汗進逼北京,戚繼光參與了九門的防務。他兩次向朝廷上書,提出十幾條守禦方略,給朝廷大員留下了很好的印象,稱之為“將才”。

作為一個年輕地方將領,戚繼光對國事的關心和大膽的上書,都彰顯出他性格中鋒芒外露的一麵,他絕不是一個甘心靠祖蔭混飯吃的庸碌之輩,他出眾的軍事才華,像一把黑暗中的寶劍般難以掩飾。

嘉靖三十二年(1553年),戚繼光被提拔為山東都指揮僉事,備倭山東。這個職位相當於地方軍區副司令,已經相當大了。不過,戚繼光的主要工作是整頓海防,督促士兵屯田訓練,因為當時倭寇的主攻方向是浙江,所以山東無仗可打。

武將世家走出來的戚繼光,是個極度渴望在一線建立功業的人,他少年時期就寫過一首膾炙人口的詩:“封侯非我願,但願海波平。”可以想象,整頓防務、督促屯田這些偏離戰場的事情是他很苦惱的,盡管如此,他在任的屯田工作依然卓有成效,口碑出奇的好。

戚繼光的出眾名聲,很快引起了新任總督胡宗憲的注意,於是經胡宗憲舉薦,嘉靖三十四年(1555年)戚繼光改任浙江都指揮僉事,擢升為參將,主持寧波、紹興、台州三府的軍事,這一年他27歲。也就是從這年起,直到隆慶二年(1568)北調守薊州,戚繼光前後與倭寇周旋了12個年頭。

2. 一拋拐猛幾儂倒

從主抓“鋤把子”到主抓“刀把子”,戚繼光終於了卻了平生所願。

但是,和倭寇交手的第一仗,戚繼光就體會到前所未有的失敗感。

嘉靖三十五年(1556年),一股800人的倭寇流竄到寧波北麵的龍山所,這是戚繼光的防區。總督胡宗憲調集了五路人馬合圍,除了戚繼光所部外,還有盧鏜、尹秉衡等其他官軍,一共14000人,超過倭寇十幾倍。

按說,勝負沒有任何懸念。但是一接戰,倭寇兵分三股,由三個頭目率領,一下突入立足未穩的官軍陣中,五路兵馬立刻潰不成軍,倭寇一度殺到戚繼光身邊,幸好戚繼光射中了為首一個頭目,才化險為夷。戰鬥的最後,因力量過於懸殊,倭寇付出少量傷亡,大部從容退走。這一仗,在官方記錄上是“龍山所大捷”,但親曆戰場的戚繼光卻說不出的難受。

衛所軍的戰鬥力實在太差了!戚繼光心裏萌生了一個嶄新的念頭:“我要自己培養一支有戰鬥力的部隊!”

嘉靖三十六年(1557年),戚繼光向總督胡宗憲上書,第一次提出在浙江募兵:“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堂堂全浙豈無材勇?”胡宗憲看了建議文書後,一把扔到地上,苦笑道:“浙江人如果能用,我早就用了!”不過,靜了一會,他又撿起文書,再次細讀,終於答應了募兵的要求。

不過,第一次募的紹興兵,在岑港之戰表現的狡猾怕死,讓戚繼光很失望。紹興人在明代最有名的是當師爺,打仗確實不行。

胡宗憲其實沒說錯,浙江人身處江南魚米之鄉,山清水秀,自古隻出狀元進士,哪裏出強兵?看過一份統計,中國曆代有史可查的狀元一共777位,按省份排名,江蘇、浙江是頭兩位。拿明代來說,浙江文風薈萃,據曆朝登科錄記載,明代浙江進士總數為3280,排列全國第二,僅次於南直隸(今江蘇、安徽和上海)。

但是,僅過了一年後,戚繼光的第二封募兵請求又遞到胡宗憲麵前,對象還是浙江人——這回是義烏。戚繼光在《練兵議》裏信心十足地寫道:“(義烏人)其氣敵愾,其習驃而自輕,其俗力本無他,宜可鼓舞。及今簡練訓習,即一旅可當三軍,何患無兵?”

是什麼原因讓戚繼光把目光投向這座偏僻的浙中小縣?

一場血流成河的大械鬥。

據《義烏縣誌》記載,械鬥的起因其實是場誤會:義烏縣南有座八保山,時間久了以訛傳訛被叫做“八寶山”。嘉靖三十七年,鄰近的永康縣有個叫施文六的鹽商路過,見到“八寶山”的土色閃亮,就斷定是銀礦,於是他糾集了數千名永康縣和處州縣的礦徒來搶礦。而事實上,義烏從秦朝設縣以來,一直是個貧礦區,銀礦完全是子虛烏有。

不過,外地人來搶礦的消息一下激怒了義烏人。在民眾中素有威望的陳大成聚起族人和鄰近鄉人,三千名義烏子弟手持砍刀釘耙,和素以強悍著稱的鄰縣礦徒開始了一場長達數月的大械鬥。義烏知縣趙大河也是火爆性子,摞起袖子親自督軍,指揮義烏之民“平賊”。

械鬥打得激烈無比,死傷慘重,“暴骨盈野”,完全等同於一場中等規模的戰役。最後同仇敵愾的義烏人,終於勝利把外地人趕走了。當時這件事鬧的很大,震動全浙。

一方水土一方人,義烏雖然地處浙江,但民風剽悍,和軟綿綿的杭州人、紹興人、寧波人無法相比。今天的義烏是聞名全國的小商品城,南來北往的生意人滿街皆是,爭吵鬥毆難免,但幾乎沒人敢惹當地人,因為義烏人打架太猛了,上來就眼睛一瞪:“一拋拐猛幾儂倒!”意思是:一巴掌扇死你!

今天尚且如此,四百年未曾開化的義烏人更是強悍。戚繼光以軍人的眼光一下看到了這場械鬥的閃光點,義烏人同仇敵愾、剽悍又看輕自己性命,這不就是我要尋找的士兵嗎?

3. 招了一群烏合之眾

嘉靖三十七年九月,戚繼光得到胡宗憲的支持後,來到義烏募兵。

戚繼光首先拜訪的是縣令趙大河,趙大河也一貫認為義務人可用,兩人一見如故。隨後,戚繼光趙大河親自去拜訪械鬥首領陳大成,得到陳大成的爽快答應,此外,礦徒首領王如龍,武舉出身的吳惟忠、葉大正等都紛紛響應。

在頭麵人物的帶動下,義烏的青壯年雲集在縣城的募兵場上,踴躍報名應征。

不過,想加入戚繼光的軍隊不是那麼容易。

自古到今,挑選士卒的標準無外乎“年輕力壯”四字而已,但戚繼光的要求要嚴格的多。

簡單地說,戚繼光有四個不要:麵孔白皮膚嫩的不要,目光閃爍的油滑之徒不要,見多識廣的城裏人不要,吃過糧當過兵的不要。戚繼光隻要那些黑大粗壯,見到官府有膽怯之心的農民和礦工。

用現在的用工標準來看,這個募兵標準是很讓人不解的:麵孔白淨之人、油滑之徒一般不能吃苦,不要容易讓人理解,但為什麼聰明的城裏人和有工作經驗的士兵也不要?

戚繼光自有他的道理:城裏人見多識廣,對官府缺乏畏懼之心,不好管理;而吃過官糧的兵油子則多半沾染了壞習氣,容易成為害群之馬。

原來如此。戚繼光要的是如原野般樸實的農家子弟,要的是一張白紙。

戚繼光的這套選兵標準,後世的無數將領原樣照搬,如曾國藩組建湘軍、袁世凱組建新軍,都隻召山村樸實的農民作為兵勇,決不用兵油子和市井無賴之徒。隻不過,越到近現代,不被社會大環境汙染的純良農家子弟越少,部隊作風每況日下也在所難免了。

戚繼光打算招三千人,組成一營新軍,具體建製如下:每營分四總,由把總指揮;每總分四官,由哨總指揮;每官分四哨,由哨長指揮;每哨分四隊,每隊12人,由隊長指揮。大致來看,一營相當於現代軍隊的一個團,把總相當於營長,哨官相當於連長,哨長史排長,隊長是班長。

戚繼光首先確定把總和哨官的人選:陳大成、王如龍、吳惟忠、葉大正等素有威望的當地人士,接下來由哨官挑選哨長,哨長挑選隊長,隊長挑選士兵。選好的人全部席地坐好,擺上桌子逐個登記編隊,另外記載下此人姓名、住址、年齡、麵貌特征。編隊結束後,隊內分工,力氣大的使長牌,力氣小但敏捷的使藤牌,年輕健壯的使狼筅,年長有殺氣的使長槍,老實有力氣能負重的當夥頭軍。

至此,這支由農民和礦徒組成的戚家軍就編成了,一共四千人——比原計劃增加了一千人。

義烏子弟的踴躍應征使得戚繼光很欣慰,但目前為止,募兵場上整齊站立的這4000名質樸的士兵,在戚繼光眼裏還是標準的“烏合之眾”。

4. 大畫家戚繼光(上)

中國古代,有兩支用主將姓氏命名的無敵軍隊,一是嶽家軍,一是戚家軍。

嶽飛的嶽家軍,是靠合並、融合其他將領的精銳部隊形成的,戚繼光卻是白紙上作畫,把一群農民和礦徒訓練成無敵之師,完全一手草創。

軍隊,最最重要的是什麼?

軍紀。

想知道戚繼光對義烏士兵們說的第一句話是什麼嗎?練兵場上,戚繼光一身戎裝,表情肅然,一口摻雜著山東口音的官話字字鏗鏘,回蕩在每個士兵心中:“我今在軍中,再無一句虛言與你說,凡出口就是軍令,就說的差了,寧任差誤底,決不改還。”

戚家軍軍紀之嚴酷,在明代可謂罕有。且來看看戚家軍的軍規:

臨陣詐稱疾病者,斬首;臨陣拋棄軍器者,斬首;鳥銃手演習或實戰中開槍開早了的,斬首,隊長若發現不告發的,一起殺;負責保護鳥銃手的近戰兵,若鳥銃手陣亡,斬首;凡是臨陣退縮,允許甲長割兵耳,隊長割甲長耳,哨官哨長割隊長耳,把總割哨官哨長耳。收兵回營,查無耳者,斬;一人退卻則一人被斬首,全隊退卻則隊長被斬首,隊長殉職而全隊退卻則全隊被斬首;埋伏作戰,遇賊不起及起早者,隊長斬,各兵捆打。當然,不服上官,令不行,禁不止,殺平民冒功、奸淫婦女更是斬首。

此外,行軍途中尿急離隊小便,割去耳朵;喧嘩說話者,捆打四十;訓練還有考核,凡是成績在中下的,捆打;凡兵逃走,同隊之人各捆打。

出口就是軍令,殺頭就是王法。不要抱怨戚繼光的嚴酷,沒有鐵一樣的軍紀,哪有鐵一樣的軍隊?沒有主將的絕對權威,哪有如臂使指的指揮?

戚繼光不是濫殺將軍,他對部下的護犢之情,幾乎可以和他嚴酷的軍法相媲美。

戚繼光說過:“夫將者,腹心也;兵者,手足也。”他想要達到這樣的效果:一方麵用嚴酷的軍法,讓這些鄉野田間走出來的士兵,知道什麼是紀律,什麼是軍隊,畏懼將領,對自己的話不敢違背;一方麵用無微不至的關懷,優厚的待遇,讓士兵對前途充滿信心,對將領愛之如父母。

戚繼光每次戰後,第一件事就是坐在大帳寫立功人員名單,向上級和朝廷請功。比如他在一封戰後的“乞普恩賞疏”裏對皇帝說,自己“不安於心”:“浙功不勘與閩賞不酬其功者尚多,死事者未得恤錄,則雖盡奪臣之爵賞以獎恤忠魂,猶為負之於冥冥之中。臣尚得躍馬食肉,而將士膏塗之芽將成拱把……”

嘉靖、萬曆兩朝,戚繼光一手保舉出來的將官無數,拿義烏人來說:自嘉靖三十七年(1558)到萬曆年間,有據可查的義烏人任千總以上武官的就有140多名!在戚繼光死後,他麾下的無數將領仍然活躍在萬曆援朝、對抗後金的戰鬥前線,成了一代名將給大明留下的最後一筆財富。

除了朝廷的恩賞,總督胡宗憲對戚家軍也是寵愛有加,“給餉甚厚”,比如戚繼光軍中,斬獲一個倭寇首級獎勵30兩銀子,這在當時是很豐厚的。而戚繼光賞罰分明,打完仗銀子人人有份。三十兩銀子全部分給士兵,將領一分不取:衝在最前麵的士兵分二十兩,砍首級的兵二兩,每個鳥銃手二兩,其他的兵分一兩,夥頭兵五錢。

5. 大畫家戚繼光(下)

當代導演拍的古代戰爭影視劇,總是毀人不倦的誤導著觀眾:大凡很牛的將帥,都是運籌帷幄決勝千裏,輕袍緩帶,談笑儒雅——哪裏像戚繼光這樣事必躬親,這樣瑣碎,這樣粗俗?

戚繼光練兵不是用來拍電影的,而是用來打仗的,打勝仗的。麵對手下這群更熟悉耕作和開礦的士卒,戚繼光要做的還有很多。

好鐵不打釘,好男不當兵。古往今來,中國的農民兄弟們進入軍營飽嚐訓練之苦、戰爭之酷後,都會發牢騷:“為什麼當兵?我在為誰賣命?”戚繼光開宗明義:“凡你們當兵之日,雖刮風下雨,袖手高坐,也少不得你一日三分。這銀分毫都是官府征派你地方百姓辦納來的,你在家那個不是耕種的百姓,你肯思量在家種田時辦納的苦楚艱難,即當思量今日食銀容易,又不用你耕種擔作;養了一年,不過望你一二陣殺勝,你不肯殺賊保障他,養你何用?就是軍法漏網,天也假手於人殺你。”

軍隊裏有句話:打仗不難練兵難。訓練很枯燥,每天早起早睡,除了一日三餐,就是泡在操場上刀來槍去,一身臭汗。但打仗歸根到底要刺刀見紅,戚繼光沒有一句為國為民的大道理,他用最“小家子氣”的話點撥士卒:“凡武藝,不是答應官府的公事,是你來當兵,防身立功,殺賊救命,本身上貼骨的勾當爾。武藝高,決殺了賊,賊如何又會殺你?你武藝不如他,也決殺了你。若不學武藝,是不要性命的呆子。況吃著官銀兩,又有賞賜,又有刑罰,比那費了家私、請著教師學武藝的便宜多少?”

這些生動之際的大白話,原文摘自戚繼光的兩本兵書:《紀效新書》和《練兵實紀》。

不要驚奇戚繼光的這些大白話,戚繼光說不出孫子那樣博大精深言簡意賅的理論,他的軍事成就,偉大就偉大在具體而微,沒有一句空話,看似粗俗的大白話裏,浸透的是他經得起實戰檢驗的智慧和經驗。

常勝元帥林彪向有作戰謹慎的作風,打遼沈戰役時,他下發到各縱隊的作戰命令,精確規定到每個壕溝的深度挖幾尺幾寸。戚繼光卻比林彪更細致瑣碎到毛孔:從交戰時鳥銃距離多少米放,宿營修石頭和泥巴工事的區別,守城時打更、點火把的次序,甚至軍刀打製的長度、厚度和所費銀兩幾錢幾分等等,事無巨細的規定了一支軍隊的幾乎所有注意事項。

難怪兩本戚氏兵書流到朝鮮後,被李朝視為國寶,不肯輕易外示,而日本也是高價買到後一再印刷——因為隻要對照著執行,完全可以不費太大功夫複製一支像模像樣的軍隊。清代,鎮壓太平天國起家的湖南書生曾國藩,效仿戚氏兵法練就了湘軍,打下南京後他抓獲了最強的對手:忠王李秀成。查點戰利品時,曾國藩不勝驚奇的發現,李秀成的行囊裏同樣放著一套戚繼光兵書!

士為知己者死。在天才兼實幹家戚繼光的麾下,一支無往不前的鐵軍誕生了。

平倭結束後,戚繼光北調薊州防禦蒙古人。當時長城一線的駐軍紀律鬆馳,作風很差。戚繼光見難以馴服,就奏請調原“戚家軍”的一支浙江兵北上。隆慶三年(1569年)二月,三千浙兵奉旨北上,千裏跋涉,一日清晨抵達薊州,停在郊外待命。二月的北方寒氣襲人,又碰上下大雨,這支部隊就這麼在寒雨中列隊頂盔披甲站著,等候戚帥檢閱,一直等到下午,大雨中的浙江兵就像一排樹一樣矗著,軍容肅然不亂。“邊軍大駭,自是始知軍令。”

西方人把戰爭比作藝術,安托萬?約米尼說:“戰爭是一出令人恐怖、充滿激情的戲劇。”三千浙兵雨中矗立的一幕,更像是一幅潑墨寫意畫,它所帶給人的視覺和心靈震撼,遠非炮火橫飛的戰場所能替代。

邊軍大駭,倭寇更應該大駭——快逃吧,上天派下來收拾你們的人來了!

八、戚繼光不孤獨

“戚我爺,戚我爺,爺未來兮民谘嗟,爺既來兮凶妖蕩盡,草木生芽。”戚家軍的強勢出現,像秋風掃落葉一般,從浙江掃到福建、廣東。僥幸逃亡的剩餘倭寇,龜縮回日本諸島,再也不想踏上中國一步:當冒險變成送死,這場戰爭可以結束了。

1. 終結者

嘉靖四十年(1561年)的春天,對於侵入浙江一帶的倭寇來說,是個絕望的季節。戚家軍第一次在戰場上的出現,就顯示了極其恐怖的戰鬥力。

這年四月,兩千餘倭寇在奉化登陸,當晚前進到寧海,大肆劫掠。戚繼光親率主力趕赴寧海迎戰,不料寧海倭寇已經分兵遠遁,其中一股500人進犯台州。戚繼光聞訊,立刻率軍連夜從急行軍趕來救援。當時戚家軍隻帶三天幹糧,此時已是第五天,軍隊已經斷糧,空腹行軍70裏,終於趕在倭寇之前到達台州。

剛進城做飯,倭寇前鋒已到。戚繼光當即命令離開爐灶,全軍出城,擺開戰鬥隊形迎擊。倭寇排開了“一”字陣悍然殺了過來,戚家軍鳥銃手等到60步時候放槍,接著左、中、右三路鴛鴦陣出擊。這支明軍非同一般的英勇沉著,大大出乎倭寇的預料,特別是從所未見的陣法,一下打亂了倭寇的陣腳:明軍手上拿的什麼武器,古怪的幹活!

鴛鴦陣。我們來簡單了解一下這個傳說中的奇特陣法:

12人為一隊,最前麵是隊長,負責指揮;跟著的是兩個盾牌手:一執長牌、一執藤牌,其中藤牌手帶有標槍、腰刀,兩個盾牌手負責遮擋倭寇的重箭、長槍,掩護後隊前進;再跟著的兩人是狼筅手,負責掩護盾牌手的推進和後麵長槍手的進擊;接著是四名手執長槍的長槍手,左右各二人,分別照應前麵左右兩邊的盾牌手和狼筅手;再跟進的是兩個鏜鈀手,負責掩護長槍手的側翼;最後一名是夥頭兵。此外,鴛鴦陣還可以視作戰需要隨時靈活變化,或變縱為橫,或變大為小,變成三小陣時稱“三才陣”,變成兩小陣時稱“兩才陣”。

鴛鴦陣裏最引人注目的武器是狼筅。狼筅是頂端削尖的南方粗老毛竹,留著四周尖銳的枝杈,用滾油煮開晾幹,堅韌無比。狼筅長接近3米,重5斤,需要力氣很大的士兵才能使動。這件看上去土裏土氣的武器,因為夠長、夠堅韌,在實戰中有著非常好的效果。交戰時,隔老遠就一大片枝枝杈杈衝著腦袋戳去,對敵人的心理是極大的威脅。

戚家軍的作戰法則大約是這樣:作戰時,鳥銃手的火器先放槍,弓弩手接著放箭,鴛鴦陣的刀槍狼筅最後解決問題。

得說明一點:鴛鴦陣不是放之四海而皆準,起碼,在戚繼光北守薊州時就沒用——在東南山丘水鄉,小而靈的鴛鴦陣無解。但在大平原,被蒙古騎兵一衝,都得死光光。

說白了,鴛鴦陣就是個針對性極強的特殊陣法:你倭寇不是會兩翼包抄的蝴蝶陣嗎?你的日本刀不是鋒利嗎?你的單兵能力不是強嗎?對不起,碰上刺蝟一樣的鴛鴦陣一概無效。看似亂七八糟,實則進退有序,鴛鴦陣“長短兵迭用”互相掩護,有效地保護了每個人,化12人力量為一體,說它是倭寇的克星毫不為過。

有幸成為鴛鴦陣第一個試驗品的這500名倭寇,毫無還手之力,節節敗退。隻有一個倭寇頭目左手持矛、右手操刀,還在困獸猶鬥。戚繼光當即脫下身上銀鎧,大聲說:“有能首梟此賊,即以此鎧酬之,為首功勸。”義烏勇士朱玨應聲而出,人到刀到,力斬該酋。這下,倭寇再也支撐不住,四散潰敗,戚家軍猛追40餘裏,共“斬首三百八級,生擒巨酋二,俘其漂溺無算”,還救出被擄民眾5000多人,戚家軍僅有哨長陳文清等3人陣亡。

說得很長,其實這是一場閃電殲滅戰,戚繼光在戰鬥報告裏寫道:“城中炊餉未熟,而賊已授首矣。”

台州首戰,戚家軍一戰成名。這支軍隊可以空腹奔跑70裏全殲敵人,而自己隻損失數人,這樣優異的成績在明朝的所有軍隊中獨一無二。

這個月裏,戚家軍在台州地區九戰九捷,加上友軍的進展也很順利,當年進犯浙江的倭寇居然被全部消滅,這在當時是不可思議的大勝利,而戚家軍居功至偉。胡宗憲戰後的奏折不吝讚譽之詞:“台金嚴參將戚某,共擒斬倭首1426顆,焚溺死者四千有餘。身經百戰,勇冠三軍。……隨旌旗之所指,即捷報之連聞。……功當首論。”

隨旌旗之所指,即捷報之連聞,這句話絲毫沒有誇張——從台州的九戰九捷開始,凡是和戚家軍正麵對敵的倭寇,每戰必敗,幾乎全部遭受全殲的命運。

2. 倭寇不敢複窺八閩矣

到了嘉靖四十一年(1562年),浙江的倭患基本消除,也正是這一年,抗倭統帥胡宗憲被逮進京。

失去了伯樂胡宗憲,戚繼光非常痛苦,一度想乞病還鄉。但作為一個赤誠報國的將領,他最終還是選擇盡好軍人的本分。

嚴格地說,在王直、徐海等大股倭寇集團被消滅後,東南沿海的整個抗倭形勢已經倒向明朝這一邊。戚繼光要做的事,就是用自己強悍的軍隊,把戰爭進行到底,把倭寇徹底趕到大海裏。

浙江無事,輪到福建的倭寇嚐到戚家軍的厲害了。嘉靖四十一年(1562)秋,戚繼光率領六千義烏兵(舊部加上新募)進入福建,直搗倭寇在福建的巢穴:橫嶼。

橫嶼是福建寧德縣北的小島,四麵環水,隻有西麵靠近陸地。漲潮時一片汪洋,退潮時淤泥成灘,易守難攻。倭寇築巢其中,企圖久據。

戚繼光利用小潮退潮之機,涉海攻島。臨行前,戚繼光激勵將士說:“此戰有進無退,你們上島後已經是漲潮了,不消滅敵人,沒有退路!”戚繼光親自擂鼓,部隊列鴛鴦陣,每人負草一捆,匍匐前進,隨進隨以草填泥。上岸後三路圍攻,全殲倭寇。戚家軍僅陣亡13人。

戚繼光打倭寇,有兩個有別於其他將領的地方。一是打殲滅戰。戚繼光每戰總是集中優勢兵力,務求“大創盡殲”,倭寇死一個少一個,無法敗而複聚明年再來。二是打閃電戰。急行軍,衝鋒戰,攻堅戰,憑借強大的戰鬥力,戚家軍總是不給倭寇逃跑的機會,明史對當時齊名的俞大猷戚繼光有評價:“大猷老將務持重,繼光則飆發電舉。”

這樣的軍隊,打起仗來簡直要吃人。倭寇從此對戚家軍望而生畏,稱戚繼光為:戚老虎。

戚繼光快刀斬亂麻一樣蕩平了福建的幾股倭寇後,10月班師回浙。海上的倭寇聽說了,鼓掌相慶:“戚老虎去,吾又何懼?”11月,一股六千人的精銳倭寇攻陷興化府城。在此以前倭寇隻攻陷過縣城,尚無攻陷過府城。朝廷聞報後十分震驚,當即任命譚綸為福建巡撫,統一指揮俞大猷、戚繼光、劉顯三部入閩作戰。

嘉靖四十二年正月,倭寇把興化府洗劫一空後,棄城退至平海衛,占據要塞企圖負隅頑抗。三路大軍三萬人海陸齊發,戚繼光居中擔任進攻主力,俞劉居兩翼,四個小時結束戰鬥。此戰殲敵2200人,解救3000人,戚家軍陣亡16人。

此後的仙遊之戰,又是大捷。戚家軍斬首498,解救3000人,陣亡24人。其中數百名“慣戰黑吉倭”即日本武士全部被殲,對福建之倭打擊最重。譚綸形容為“蓋自東南用兵以來,軍威未有若此之振,軍功未有若此之奇者”。

此後一年間,戚家軍秋風掃落葉,一舉把福建上岸的倭寇大部殲滅,餘部逃遁回國。戚繼光稱:“自後倭寇脫歸者,始知犯華不利狀,於是倭寇不敢複窺八閩矣。”

福建倭患蕩平,隻剩下廣東了。

嘉靖四十四年(1565年),戚繼光率軍進入廣東南澳等地,與俞大猷再度兩強聯手,一舉殲滅了吳平等倭寇集團。

至此,侵擾東南沿海長達幾個世紀的倭患,終於平息了。

3. 最偉大將軍的寂寞

倭寇的仗打完了,但戚繼光的仗還要打下去。

隆慶二年(1568年),戚繼光北調薊州抵禦蒙古人,以都督同知總理薊州、昌平、保定三鎮,總兵官以下悉受節製,成為獨當一麵的邊防重將。

薊州,一呆就是十六年。戚繼光沿用他一貫的軍事思路:先把自己立於不敗之地,再圖主動出擊。為此,他加固邊牆,築建墩台,修險隘,練兵馬,整器械,開屯田,積錢穀,製訂車步騎配合作戰戰術。“邊備修飭,薊門宴然。”

和蒙古騎兵作戰,鴛鴦陣當然不合適,戚繼光獨出心裁的創造了以火器為主的戰陣——“車營”:一個車營配備128輛車,火炮256門,每架火炮有子銃9門,共有子銃2304門,鳥銃512杆,火箭15300枚,另有8輛大將軍車和4輛火箭車。作戰時,每座車營再配以人數為2988人的騎兵營,其中騎兵營一半是火器手。

這樣的車步騎營,戚繼光一共建了七座,堪稱明代有史以來火器最多數量最大威力最強的部隊。

令後世無數軍事迷遺憾的是,戚繼光守薊州的十六年裏,耗資巨大的車步騎營始終沒有出場,也就失去驗證其威力的機會。北方勢力最強的俺答汗在隆慶五年(1571年)和明朝達成了和議,而土蠻等部落,迫於戚家軍的威名,隻敢零星的小股騷擾,都被輕鬆擊退。

明代最偉大的將軍,在北方的十六年裏居然無仗可打。不過,不戰而屈人之兵,豈不是兵法最高的境界?

萬曆十年(1582年),首輔張居正去世。人走茶涼,朝野開始對這個一代名相反攻倒算。深受張居正倚重的戚繼光因手握重兵受到猜忌,一年後調任廣東總兵。萬曆十三年(1585年),戚繼光乞病還鄉。萬曆十五年(1587年),戚繼光在家鄉登州病逝,時年60歲。

戚繼光的晚年家庭生涯很令人意外,史料記載,在他晚年居然貧寒得連抓藥的錢都沒有,而且原配夫人王氏把他拋棄了。身為一品大員,戚繼光死後整整兩年,朝廷沒有任何表示,直到戚繼光的長子戚祚國到北京請求恤典,朝廷才下詔予以祭葬。而終戚繼光一生,沒有獲得一個爵位。

一代名將的結局如此淒涼,實在令人唏噓不已。不過,總的來說,比起同時代的其他武將,戚繼光的一生算得上一帆風順,他文武全才,既能做事,又會做人,和朝廷大員、上級、同僚的關係,相處得非常融洽,是個朝野稱頌的儒將。

俞大猷和戚繼光時稱“俞龍戚虎”,是齊名的大將,《明史》裏有段對他倆的比較:“(戚繼光)與大猷均為名將。操行不如,而果毅過之。”“果毅過之”不難理解,戚繼光的治軍打仗確實比俞大猷有才,而“操行不如”則暗指戚繼光的操守——道德作風有問題。

讓我們來看看,一代名將戚繼光做了哪些“操守有虧”的事情。

戚繼光是個懼內的人,他十八歲時娶的原配夫人王氏也是武將之女,性格強悍,曾在浙江的一次戰役中組織婦女守城,使得倭寇不敢進犯。兩口子感情雖好,但無子息,戚繼光就偷偷納了三個妾,生了五個兒子。後來事情被王氏知道,大吃其醋,拿起刀哭著嚷著要殺負心漢,戚繼光衣服裏蒙著鎧甲(秉承戚氏兵法的精髓),跪在王氏麵前哭訴苦衷,才取得王氏的原諒。

明代社會風氣寬鬆,貴為一方大員,戚繼光納妾生子的私生活根本不值得大驚小怪。

說穿了,《明史》暗指的戚繼光所謂操守問題,是拍首輔張居正馬屁。

戚繼光曾經給張居正送過重禮,張居正自己在日記裏記載此事,說他隻象征性地收下了一小部分,其餘的“璧諸來使”。明人王世貞記載,戚繼光曾經重金購買美女——“千金姬”送給張居正。王世貞是戚繼光談詩論文的朋友,此事不會有假。

1577年,戚繼光的上司兼好友薊遼總督譚倫去世,為了安撫戚繼光,當時正要回江陵老家奔父喪的張居正,特意百忙之中寫信告訴戚繼光,接替薊遼總督的是他的學生梁夢龍,讓他不必擔心。戚繼光收到信後很感激,當即派了一隊鳥銃手,給張居正當護衛。

給當朝首輔送重禮、送“千金姬”、當保鏢——這三件事,就是戚繼光有史可查的“操行”問題。

那麼,戚繼光賄賂張居正是圖什麼?升官發財嗎?他死前連藥都抓不起!萬曆官員董承詔《戚大將軍孟諸公小傳》裏載:“(戚繼光)四提將印,佩玉三十餘年,野無成田,囊無宿鏹,唯集書數千卷而已。”

張居正是萬曆名相,明代最有名的政治家。他對戚繼光非常敬佩和倚重,他曾說過:“戚帥才略,在今諸將中,誠為希有。”戚繼光在薊州練邊兵、組車營、修長城,都需要耗費巨資,沒有朝廷大員的支持簡直無法想象,他對張居正的“賄賂”,大半出自感激之情。明末清初史學家談遷說得好:“非戚將軍附江陵(張居正)也,江陵自重將軍耳。”再退一步說,中國的社會環境,為求做事交好朝廷大員,古往今來豈止一個戚繼光?

“一年三百六十日,多是橫戈馬上行。”17歲走出家門,58歲病歸故裏,戚繼光打了整整41年的仗,他南征北戰,一生中的絕大多數時間都獻給了明王朝的安全。他隻有一個願望,用實際行動告慰九泉下的父親:我無負將門後代的榮譽,您說得對,我就是戚家最值得驕傲的財產。

黃仁宇先生在《萬曆十五年》裏說,戚繼光是個“孤獨的將領”,既是對戚繼光軍事上卓爾不群的讚美,也是對他貧寒而死的感慨。

不過,在一個人死後幾百年,仍然有那麼多雕像矗立在他為之奮戰的土地上,仍然有那麼多緬懷、敬仰的文字和聲音,他孤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