輝姐是開了十幾年車的老司機,可她居然追尾了。

一大早,在三環主路,她的黑色桑塔納追了前麵的Mini Cooper,就像個色眯眯的老男人硬是把身體貼在某個小女子的後背上。小女子並沒發出神經質的尖叫,就隻有一聲鈍響。輝姐頓時回過神兒來,暗罵了一句:媽的,撞了!

輝姐不記得剛才有沒有踩著刹車,就算踩著了,也肯定踩晚了。這會兒腳倒是正在刹車板上,可並沒在高跟鞋裏。不記得是慌亂中掉的,還是更早就脫掉了。她都不記得自己剛才在想什麼。也許什麼都沒想,在做白日夢。今早淩晨出門,陪著老媽去派出所報案、筆錄,折騰了大半宿,回到家快三點了,又在電話裏挨了兩個鍾頭的埋怨。老媽被人騙走了五萬塊,起碼有一半兒賴在輝姐頭上:“還不是因為你!要不幹嗎存進你們銀行?”可遇上電話詐騙,存哪家銀行都差不多。再說輝姐半年前就辭職了,她現在是個外企前台,在國貿A座裏上班,她和那家銀行已經沒關係了。

輝姐並沒急著下車,她緊抱著方向盤,狠狠盯著前麵的Mini Cooper,見機行事。如果下來個女的,她就準備吵架。如果是個男的,她也許可以換一種策略:像小女生那樣撒撒嬌,再把責任推到有點兒曖昧的東西上,比如高跟鞋。

該死的高跟鞋。二十幾歲都沒怎麼穿過,四十多了倒是天天穿。才幾個月,腳上已經磨掉了幾層皮。其實外企並沒規定必須穿高跟鞋,但輝姐不能不穿。作為全球知名外企——費肯國際會計師事務所的前台,她在各個方麵都已經不夠格:英語不夠好,臉蛋不夠美,個頭不夠高,皮膚不夠白,體重有點兒超——59.8公斤。為了不超60,堅持精確到小數點後一位。最要命的是年齡——整個國貿大概再也找不出第二個七〇後的女前台了。所以在高跟鞋上,她絕不能再認輸。

從Mini Cooper上下來個長發小女子,二十五六歲,瘦瘦小小,文文弱弱。輝姐立刻失望了:既不是男人,也不像是能用吵架對付的女人。小女子下了車就往前走,頭都不回。就像Mini Cooper的屁股後麵並沒緊貼著桑塔納,明擺著不把輝姐放在眼裏。

輝姐徹底忽略了高跟鞋,順手把絲襪也脫了——上麵有個窟窿,不能讓小女子笑話。輝姐索性光著腳跳下車。女人對女人,就看誰豁得出去。輝姐在胡同裏長大,知道鬥爭比道理更重要。

輝姐衝著小女子的後背高喊:“嘿嘿嘿!你怎麼開車呢?三環主路,說停就停?當你家呢?”

輝姐話音未落,前麵又下來個男的,看上去四十上下,黑風衣粉領帶,起碼也是個外企高管。輝姐立刻後悔了,不該光著腳的。男人都喜歡看女人穿高跟鞋和絲襪。輝姐連忙挺了挺胸,這點兒資本她還是有的。

輝姐往前走了幾步,發現那男的並不是從Mini Cooper上下來的,前麵還有一輛敞篷車,小得跟玩具似的,Mini Cooper也正緊貼著小敞篷的屁股,三輛車穿了糖葫蘆。

小女子和風衣男同時轉過頭來。輝姐看到風衣男的正臉,心中猛然一驚!這不是Max王?費肯的執行董事,上禮拜新上任的中國區一把手?這麼說不大精確——費肯中國還有另一位“一把手”——金發碧眼的J,頭銜是中國區CEO。CEO和執行董事哪個大?沒人弄得清楚。名義上Max王負責業務,J負責運營。但“業務”和“運營”本來就界限不清。遇上交集,兩人誰也不聽誰的。來了個新領導,卻並沒增加一個新助理,兩人共用一個。明眼人都看得出,總有一個待不長了。輝姐心裏希望J能留下,雖說是老外,但是很和氣,對誰都彬彬有禮,讓手下取個幹洗的衣服,也客客氣氣地說聲謝謝,讓全樓道都能聽見。當然不是對輝姐說的,而是對總裁助理Miss黃說的。幹洗的衣服卻是輝姐開著桑塔納去取,Miss黃才懶得跑。

盡管輝姐心裏支持J,可並不打算得罪Max王。三輛車追尾,她是最後一輛,責任本來也在她。而且桑塔納的後備廂裏藏著J的幹洗的衣服,J可是Max王的死對頭。小敞篷修修得多少錢?輝姐倒吸一口涼氣,臉上瞬間轉怒為喜,像是7月裏盛開的月季。可一聲“王總”還沒叫出口呢,Max王已經兩步超過了小女子,急赤白臉地用帶著點兒洋味兒的國語罵過來了:

“你這個死三八!為什麼不講道理?明明是你撞了我們兩個!”

輝姐嚇了一跳,心想就算Max王不如J尊重普通員工,也不該這麼不給麵子。再一想,Max王大概根本沒認出自己。他每次經過前台都是個大寫的“BOSS”——直進直出,目不斜視,一對眼珠子就像是擺設。就算輝姐是頭大象,他也照樣看不見。這點J就比他強,每次經過都紳士般微笑著點頭,有時候還南腔北調地來一句:你好!吃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