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看在你麵子上,就扔馬桶裏了!”老李咧著嘴壞笑,笑出許多縱橫交錯的褶子,一張方正的瘦臉好像久旱幹裂的土地。

輝姐忍住笑:“你不是說,死也不會走進這座樓?”

老李以前的確這麼說過,還為此摔了一隻杯子:你要敢從銀行辭職,永遠都別見我!輝姐也並不示弱,摔了一個暖瓶:不見就不見!反正見了也白見!老李立刻少了幾分銳氣:為什麼非去那家公司?輝姐說:因為那兒美,那兒漂亮,那兒上檔次!老李咬著後槽牙:我死也不會走進那座樓!

可今天下午,老李主動走進這座高大上的寫字樓裏來了。為了這個,輝姐原諒了他曾經摔的杯子,原諒了許多其他的事,嘴角甚至掛上一絲淺笑。老李卻收了笑容,表情陰鬱了。輝姐心一沉,以為他又要為她辭職的事長篇大論。

老李卻隻說了一句:“我明天就走了。”

輝姐一驚:“走哪兒去?”

“先飛香港,辦點兒事,然後飛巴拿馬。”老李沉吟了片刻,又綴了一句,“和這兒沒外交關係,也沒引渡條例。”

輝姐一轉身,用脊背衝著老李。她知道這一天遲早得來。她平時經常甩臉子給老李看。可當她真心難過了,又得把臉藏起來,不給老李看見。

老李把胳膊圈在輝姐脖子上,把她輕輕拉進自己懷裏。輝姐一下子掉進紅雙喜的煙草氣息裏了。

輝姐是24歲認識老李的。那年她從經院畢業,分配到遠江銀行分理處做營業員。老李那時還不到三十,所以叫小李,是分理處的小經理。一米八三的個頭,體重還不到120斤,寬肩,長腿,看上去像是兩根細竹竿撐著一件西服。1995年北京西城區某街道銀行分理處的大堂經理,已經需要穿西服打領帶上班了。輝姐本來沒想著自己有多討男人喜歡。因為她個矮、腰粗。可小李從小在貧困山區長大,看慣了骨瘦如柴的鄉下人,就隻稀罕身材豐腴的城裏人。這不是小李說的。小李從來不說這種肉麻的話,他壓根就不用語言表達任何感情,變成老李就更不表達了。那是輝姐自己猜的。按著小李在自己身上揉摸的大手猜的。這個男人最討厭的地方,就是什麼也不說,一切都要靠你猜。但他最大的魅力也在於此。他不說,就有無數的可能。身在天堂還是地獄,全在輝姐一念之間。輝姐就這樣在天堂和地獄之間,來來往往了二十年。

輝姐跟著老李默默地下地庫,一直走到老李的奔馳SUV邊上。老李拉開副駕駛的門。輝姐說:“還得上班呢。”老李說:“就幾分鍾。”輝姐上了車。其實,就算需要幾個小時,乃至因此被炒魷魚,她也一定會上車。

老李在地庫裏兜了大半圈,路過“出口”並沒出,順著“B4”的箭頭拐下底層了。B4裏車不多,光線也不如B3明亮。老李找了個犄角旮旯停了車,熄了火,鎖了車門。輝姐的眼淚立刻就下來了。其實她早不稀罕和老李幹那事兒。二十年,幹過無數次了。老李當然就更不稀罕。最近這些年,都是輝姐逼著他幹的。輝姐不是為了享受,隻不過是為了證明自己還存在。

不過這次是老李主動的,而且是在車裏。上次在車裏,怎麼也是十幾年前了。兩人都不比當年:肥肉多了不少,腿腳也都不那麼好使,擠在後座上幹那個,並不是件很享受的事。兩人都費了很大的勁兒,尤其是老李,簡直像是在賣苦力。可他還是堅持到了最後。因為下次不知何時,不知有沒有下次了——這又是輝姐的想象。老李全程沉默不語,並沒說出一個字。輝姐借著自己的想象,又一次到了天堂。地獄大概是天堂的鄰居,或者本來就是同一個地方。輝姐獨自走進回公司的電梯,一步跨回地獄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