輝姐排著隊,準備玩“太空山”。

她跟清潔工打聽了哪個遊戲最刺激,清潔工告訴她是太空山。老李當然玩不了刺激的。他正坐在附近的一個長椅上,像個年邁的老者,佝僂著背,心力交瘁地閉著眼睛,讓輝姐有點兒嫌棄。

輝姐早知道老李自私自利,表麵講義氣但骨子裏沒擔當;她因此恨過老李,恨到想跟他拚命,可她從沒嫌棄過他。她一直以為,她才是被嫌棄的那個。但就在剛才,她竟然有點兒瞧不上老李,因為他被“事兒”打倒了。不管他知不知內情,合同是他批的。因為他這一筆,有多少人上當受騙,她老媽就是其中之一。可他卻隻能坐在長椅上裝死,不像個爺們兒。為他受了二十年的委屈,不值得。輝姐要去玩一個夠爺們兒的遊戲,就她自己,不帶老李。可當她果真要去排隊,又有些於心不忍。她像是囑咐孩子似的對老李說:你坐在這兒等我,千萬別動地方。

太陽已經下山,天色暗了許多,西邊的天空像是染了紅酒的桌布。風也起了,氣溫降了不少,下午還有人穿短袖,這會兒穿個呢子大衣都不過分。大概是因為驟降的氣溫,遊人又稀少了些。太空山果然是受歡迎的項目,居然還有一條不算短的隊,一排人瑟瑟地站在剛剛亮起的路燈底下,讓輝姐想起北京街上等公車的隊伍。

輝姐跟著隊伍慢慢往前走,時不時地眺望一下長椅。看見老李頭頂肆意舞動的幾根頭發,心裏踏實了些。一陣風迎麵吹過來,輝姐想起老李隻在襯衫外麵套了件羊毛衫,不知會不會冷。她逼著自己留在隊伍裏,不能那麼沒出息。

輝姐隨著隊伍走進一棟大房子,裏麵的光線比外麵還昏暗,像是進了夜店,牆壁裏埋著許多燈管,可偏偏不肯大大方方地亮。不過這裏的背景音樂並不吵鬧,古靈精怪的,像恐怖電影。輝姐看見房頂上掛著的星球模型,一下子明白過來,不是恐怖片,是科幻片。

隊伍前進的速度突然加快了。輝姐來到一個小站台上,站台兩側各停著一列由雙人座位排成的小火車。看上去像過山車,隻有座位沒有頂棚。輝姐心裏有點兒發毛。她膽子小,還從來沒坐過過山車。排在輝姐前麵的遊客按著工作人員的指引,兩人一組坐進過山車裏。輝姐也硬著頭皮坐進去。管它三七二十一,越嚇人越好,讓她暫時把老李忘了,把這吉凶未卜的旅程都忘了。她身邊的座位還空著,排在她身後的遊客坐進去,好像是個年輕女人,也是個落單的遊客。輝姐來不及細看,一支大鐵杠子已經壓到自己大腿上,輝姐試著抬了抬,完全抬不起來,比汽車安全帶結實多了。

忽然間,輝姐覺著身邊的人在看她。

輝姐側目看去,不禁渾身一顫!身邊坐的不是郝依依是誰!輝姐條件反射地往起站,腿卻被安全杠死死地按住,大腿別得生疼。郝依依倒是不動聲色,低聲說:“別亂動,注意安全。”

過山車就在這一瞬間啟動,鑽進一條漆黑的隧洞裏。車輪在軌道上嘎嘎作響,像是被鋼筋往很高的坡上拉。輝姐死命掙了掙,無法從座位裏爬出來。她不知怎樣才能讓過山車停下來。就算停下來,她也沒法從這麼狹窄的隧洞裏爬出去。

“我需要跟你談談!”郝依依聲音很低,卻斬釘截鐵。

“沒什麼好談的!”

“我們之間有誤會。”郝依依把聲音壓得更低,暗示輝姐前後還有別的遊客。

“誤會個屁!”輝姐絕望地又掙了掙,氣急敗壞地說,“你最好住口!要說也說不出人話。我可不想聽臭狗屁!”

“你必須聽我說!”

“我偏不聽就不聽不聽不聽不聽不聽不聽……”輝姐連珠炮似的嚷嚷,一口氣長得能憋死自己。郝依依猛地探身過來,貼著輝姐的耳朵高喊:“有關李衛東的生死!”

輝姐心裏猛地一驚。怎麼把老李忘了?郝依依既然能找到她,肯定也能找到老李!老李會不會已經遭了王冠的毒手?輝姐絕望地又去抬那安全杠,像是奧運決賽中的舉重運動員。失敗的運動員。安全杠紋絲不動。輝姐歇斯底裏地破口大罵。可她並沒聽到自己的罵聲。震耳欲聾的搖滾樂驟然響起,過山車像一架失控的飛機,在無盡的漆黑裏翻滾著俯衝下去。

接下來的幾分鍾感覺像是過了幾年。輝姐仿佛坐在即將墜毀的飛機裏,機身已被撕裂,她被完全暴露在漆黑的夜空裏,天旋地轉,命在旦夕。震耳的搖滾樂火上澆油,徒然增添了末日的絕望。她果然忘記了一切,緊閉著雙眼,雙手抓緊保險杠,感受著五髒六腑的衝撞,心髒眼看就飛出嗓子眼了。反正她就要死了。她竟有一絲快感!

搖滾樂卻突然停了,過山車也放慢了速度。輝姐恢複了正常體位。車子又開始爬坡,她又聽見車輪和鐵軌咬合的聲音。她的五髒六腑歸了位,心卻還懸在嗓子口。這吃力的爬坡聲音讓她毛骨悚然。

輝姐睜開眼睛,眼前卻冒出一個手機屏幕。是郝依依遞過來的。屏幕上是個男人的側臉,背後是迪士尼樂園的巨大招牌。盡管照片有點兒模糊,輝姐還是立刻就認出來,那是姓戴的。郝依依在輝姐耳邊低聲說:“這個人在跟蹤你們。”

輝姐心裏一沉:姓戴的果然在跟蹤她和老李,畢竟逃不出警察的手掌心。可她並不想讓郝依依察覺她的心思。輝姐說:“沒別人跟蹤我!就隻有你跟蹤我!”

“可我並不是來害你的。我是來幫你的!”郝依依辯解。輝姐冷笑道:“你當我是白癡?還是你那位姓王的主子當我是白癡?”

“你弄錯了!要害李衛東的不是Max!是快闊集團的董事長寇紹龍!”郝依依百口莫辯。

“你倒挺能編的!快闊集團的董事長為什麼要害李衛東?”

“因為快闊集團……”

郝依依話沒說完,震耳的搖滾樂又轟然而起,“飛機”再度“失控”,這次比上次更凶猛了。輝姐趕快再閉上眼睛,五髒六腑又開始往外撞,可她沒剛才那麼害怕了。雖然心髒還是堵在嗓子口,一句話也說不出,呼吸都困難,可她並不覺得自己要死了。或者說,她沒工夫想自己是不是要死了。她在想郝依依的話:打算害老李的人不是Max王?可Max王的手機裏怎會有那樣一條短信?明明是王冠集團秘密收購了深圳安心,深圳安心通過老李成為遠江銀行的服務商,然後借著安裝和維護銀行安全係統的機會,竊取了銀行客戶信息並賣給電信欺詐集團。這還能有什麼錯?不知郝依依又要耍什麼花招!

輝姐想不出郝依依要耍什麼花招。她的思路也隻能到此為止。因為過山車的速度又加快了,而且上下左右地猛烈拐動,比之前那一段變本加厲,簡直是照著死裏整的。迎麵的狂風推波助瀾,讓人無法呼吸。輝姐眼看就要昏過去了,眼前卻突然一亮,似有一道閃電,稍縱即逝。輝姐隱約看到前排的遊客高舉起雙臂。她不知他們是怎麼做到的,她的胳膊早就不聽她使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