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udy並沒去食堂吃午飯。她根本沒在公司。老公單位的同事突然打來電話,老公在單位暈倒了。
Judy並沒感到特別驚訝,她早就等著這一天,就像等著法官的宣判。她並不是被告,卻一直萬分擔心。這一天果真來了,並沒想象中那麼可怕,也並不如何令她焦慮,她甚至因為自己過於平靜,而對那個背叛了自己的男人產生了一點點歉意。所以她打了車,盡管打車未必會比坐地鐵快多少。她想著多花一點兒錢,增加一些儀式感,也算是進行一點兒補償。到底為了什麼而補償?她完全說不清楚。
計程車並沒帶來儀式感,也沒使氣氛更加凝重。道路出奇地暢通,窗外飛速倒退的街市反而讓她輕鬆,隱隱竟有一絲快意:那個背叛她的男人就要麵對人生中最殘酷的判決。那判決來自上帝,沒機會申辯,也不可能上訴。這樣想著,Judy又難過起來,瞬間淚流滿麵。她隻好使勁兒別著頭,看著車窗外麵。這幾年,馬路上的自行車本來變少了,這些日子又多起來,是共享單車,新時代的新事物。上次自行車泛濫還是Judy小時候。她也曾有一輛,從初中一直騎到大學。他曾經陪著她一起騎車回家,盡管他們的家是在相反的方向。路過新建的立交橋,平白地多出下坡和上坡。她騎不上去,他就用手推著她,那是他們在光天化日之下曾有的最親熱的舉動。他的胳膊竟然那麼長,他的手掌竟然那麼熱。她的紅色長裙雖被盡可能地束縛著,裙角仍在風中飄擺。騎車本來不該穿裙子的。可她舍不得不穿,舍不得不讓他看見。Judy的淚水斷了線似的,她隻能把脖子扭得更賣力,把臉朝向計程車的斜後方。什麼也看不清楚,濕乎乎一片。她的腦子裏突然冒出一個場景來:他虛弱地躺在病床上,臉色蒼白地質問她:你為什麼不早點兒告訴我?
Judy的想象每次都會卡在這裏,難以繼續向前。她不知道他接下來會怎麼做。是暴跳如雷,還是痛哭流涕?他會哭著懺悔嗎?還是把她轟出病房,把自己的情人叫來,陪他度過最後的時光?
輝姐曾經說過,他如果得知自己得了絕症,大概會立刻回心轉意。男人喜歡出去偷腥,圖的隻是個樂子。他要真的發現自己快死了,總要回家找最值得依賴的人。輝姐說到此處,目光有些黯淡。Judy因此更相信輝姐說的,因為那似乎很不利於輝姐。Judy甚至開始期待。如果當真如此,她會願意接納他、照顧他、鼓勵他,陪著他度過最後的時光。說不定,他們還能共同創造一個奇跡。不是發生過很多戰勝癌症的奇跡嗎?不是說隻要心中充滿陽光,奇跡並不難發生嗎?Judy的淚水淌得更凶,不過不再是因為悲傷,而是因為感動。她被自己心中生起的勇氣和力量而感動了,她開始著急了,嫌計程車開得太慢,她想早點兒到達醫院,早點兒到達他的身邊。
當然,Judy也做好了心理準備:他有可能一時無法接受,有可能會向她大發雷霆,怪她為何不早點兒告訴他,放任他出去貪玩胡鬧,無端地浪費了那麼珍貴的生命,錯失了悔改的良機。想到這裏,Judy一陣發窘,臉頰滾燙。是的,是她不對。他有一切理由責怪她。她該早點兒告訴他的。不論他犯了多大的錯誤,她都無權浪費他的生命。他隻不過是個缺乏自製力的孩子,她該對他多一些耐心的。Judy恍然大悟:原來這就是心中歉意的根源。Judy暗暗地立了誓,放下一切怨念,誠懇地向他道歉,求他給她一次機會,陪著他一起共渡難關。她是充滿了信心的。她料定他會平靜下來,接受她的幫助。一個遭遇此等不幸的人,難道不該最需要信任和依賴嗎?
然而,當Judy走進病房,見到她的丈夫,立刻就意識到,現實是在她意料之外的。他根本不是她所設想的樣子。他既沒痛哭流涕,也沒歇斯底裏,更沒責問她為何向他隱瞞病情。他的臉色非常蒼白,但也非常平靜。他剛從昏迷中醒過來,卻好像隻是睡了一場午覺,連夢都沒有做,除了有些懵懂,再無其他感受。他向著她微笑,笑意裏飽含著歉意。他搶先開口:“對不起,一直沒告訴你。我的時間不多了。”
Judy的大腦在瞬間凝固了。並沒有驚愕,絲毫也不激動,就隻是麻木,不僅是大腦,還有全身上下,都麻木了。瞬間變成了一棵樹,沒有表情、動作,也沒有語言。但病床上的男人仍然對著“樹”把要說的話都說完。他反正要說的。
他說他早在一年前就得知自己的病情了。醫生告訴他,他還有半年的時間。如果手術順利,頂多也就延長半年。他決定放棄一切治療,隨心所欲地度過餘生。所以,他找了個情人。他一直沒告訴她這些,是為了讓生活在表麵上保持原樣,省去解釋和爭吵的麻煩。事實證明他是對的。他已經活了一年,賺了。
“樹”微微地顫了一下,像是突然有一陣風經過。
他是得知自己來日無多之後才去找情人的。他根本不需要她的幫助。在最後的時刻,他寧可離她遠一點兒。
他接下來又說了很多,可她並沒聽到多少。偶爾幾句隻言片語,鑽進她耳朵裏:“束縛”“演戲”“犧牲”“自由”“快樂”……她本想轉身走掉的,可她無法挪動雙腿。樹並沒有雙腿,隻有樹根,紮在診室冰涼的水泥地板裏。
先走的終於還是他。他說完了要說的,拔掉胳膊上的點滴針頭,站起身,搖搖晃晃地走了。她看著他那雙半舊的運動鞋消失在門外,鞋跟已經被踩歪了。並不是她八年前送他的CK皮鞋,花掉她兩個月的工資。他嘴上說喜歡,一共沒穿過兩次。他並不喜歡穿皮鞋。她也是後來才發現的,就像她發現她是他的累贅。他離開診室許久,她耳邊還響著他剛剛說過的某句話:“我們這種人,總是為別人活著。”
“我們”包括她嗎?大概也是包括的。她以前一直以為,他們是一種人。可現在突然發現,她並不了解他。不過有一點是共同的:自私。她和他都自私。表麵上為別人活著,內心卻充滿怨言,一心向往著擺脫。他成功地擺脫了,他才是贏家。她則輸了,還將一直輸下去。她回到公司,竟然不記得是怎麼回來的。不記得有沒有搭過公車,還是一直走路。她也弄不清楚幾點。國貿38層的樓道裏,是下午常有的寧靜。電話留言機在閃,老板Frank給她留的言,因為午休後一直找不到她。Frank的語氣並不急躁,永遠平緩而溫和。
她到Frank的辦公室去報到,主動承認自己擅離職守,沒請假就外出了。為Frank工作了十年,這還是頭一次。Frank當然沒有責備她,和顏悅色地告訴她這沒什麼。Frank是真正的紳士,也是難得的好老板,他庇護了她十年,就像她的父親。Frank繞過辦公桌,把一大串鑰匙遞給她:晚些時候有人來送一份重要文件,他請她把文件鎖進最上麵的抽屜裏,然後把鑰匙送到機場交給他。Frank要搭乘晚上的航班飛往美國,參加某國際律師協會的年會。這樣的任務交給她很多次了。她是偌大的事務所裏Frank最信任的人。
Frank把手放在Judy腰際,輕吻她的臉頰算是告別,並未超出紳士的範圍。一陣濃鬱的古龍水香氣迎麵而來,這是她再熟悉不過的氣味。還有腰際的那隻手,也是她再熟悉不過的。那隻手並不滿足於腰際,正向著斜後方下滑。她不禁打了個寒顫,Frank立刻放開了她,朝她笑了笑,轉身離開了。
Judy感到一陣懊悔。Frank片刻前的舉動並不稀奇,是經常發生的。倒是她的反應稀奇了。Frank每次都隻是稍有越線,從不真的做任何事情。他一向公私分明,自然也能把女秘書和情人分清楚。Judy渾身又在發窘,兩頰滾燙,好像犯了巨大而愚蠢的錯誤。她不好意思走出Frank的辦公室去,把自己的窘態展示給其他同事。她輕輕關上門,繞過辦公桌,坐進巨大的黑色皮椅裏,椅子上還殘留著Frank的體溫,像是一隻大手,把她攥入其中。她想掙脫,卻又無力掙脫。她看見辦公桌上擺著的全家福,Frank的太太美麗優雅,兩個女孩子像天使一般地微笑。那張照片上的人根本不在她的世界裏。她更窘了,臉也更燙。她就好像是落在晚禮服上的麵包渣子,尷尬地破壞著另一個世界的美好。她從座椅裏掙脫出來,挺直了身體,大口地呼吸。有個念頭就在瞬間出現:她也應該反抗,就像她那垂死的丈夫。她應該撕掉偽裝,反抗那個她拚命維護卻又根本不包括她的美好世界。其實她比他死得還早,不知多少年前就已經死了。
Judy攤開手掌,看著掌心裏的一大串沉甸甸的鑰匙。她並不知道它們的用途,可她有的是時間。輝姐布置的任務原本讓她非常為難,可這會兒突然不為難了,甚至讓她感到興奮!這律所裏到處都是攝像頭,卻唯獨Frank的辦公室裏沒裝。Frank不想受到公司的監視。安裝和維護攝像頭的外包商,都是由Judy全程陪伴和監督的。她幻想著向輝姐炫耀她的“成果”,心中無比激動,手都在微微顫抖。
她把那串鑰匙裏的一隻,鄭重地插進抽屜的鎖眼裏。
此時此刻,輝姐正走進公司大門,看見Miss黃氣哼哼地坐在前台,滿頭滿臉的官司。輝姐這才意識到,已經下午三點半了。她離開了這麼久,並沒跟任何人請假。Miss黃是來臨時救局的。Miss黃的火氣從早上蓄積到現在,早已忍無可忍,衝著輝姐劈頭蓋臉地嚷:“想遲到就遲到,當公司是你家?遲到半個小時就該算曠工,曠工一次就夠格開除!別以為給王總辦了點兒事就可以為所欲為。王總眼睛可不揉沙子。記得Monica嗎?大著肚子,可說炒就炒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