輝姐麵帶微笑地聽著,不反駁也不辯解。其實她壓根什麼也沒聽見,也根本就不在乎。想罵就罵,想炒也可以,她可以立馬走人。她肯定比孕婦Monica省事,不會去找仲裁委員會,反正也幹不了幾天了。牛千金未必隻是嚇唬她,也許她很快就要去天堂了。不對,她應該去不了天堂。當小三兒的大概都去不了天堂。老李也去不了。牛千金同樣也去不了。牛行長更去不了。寇紹龍就不必說了。總有一天,他們都得在地獄裏碰上。輝姐一陣失望,轉而又有點兒慶幸:起碼她能和老李早點兒去,過上幾年自由自在的日子。這是她半輩子的夢想,對地點已無要求,地獄裏也挺好的。
想到這裏,輝姐不禁又有點兒緊張。送外賣的、送快遞的、公司的訪客,看著都有點兒可疑。其實她心裏明白,沒人會在布滿攝像頭的國貿38層裏實施綁架或者謀殺。倒是手機主板——那塊大家都想要的香餑餑——好像不大安全。
輝姐突然擔心起來:手機主板藏在老媽家,這簡直不能算是秘密。說不定還會給老媽惹上麻煩。輝姐頓時如坐針氈。距下班還有半個小時,輝姐再也等不下去,拿起包拔腿就走。某隻座機在響,她就讓它響著,反正最終會轉到Miss黃的線上,讓她發現輝姐不但遲到而且早退,比孕婦Monica囂張得多。輝姐的腳步竟然越來越輕快,直奔地鐵站。上下班高峰期,地鐵比開車快得多。
輝姐回到家,老媽安然無恙,又在包餃子。下飯店吃烤鴨是款待客人,包韭菜和茴香餡餃子,那才是款待家裏親人的。老媽也能看出來,最近這些日子女兒很辛苦,不僅東跑西顛,馬不停蹄;而且心神不寧,比自己丟了幾萬塊還不踏實。可她沒法兒問。閨女大了,早不配叫“閨女”了,可還是單著,也許不是徹底單著,這些都沒法兒問。問了也白問。就像女兒的不如意,不是老媽能解決的。老媽能做的,就隻有包餃子。包了一頓又一頓,有時候女兒隻能吃上兩三口,有時候根本吃不上。可她還是一個勁兒地包,包完了,心裏能舒坦點兒。
但今晚輝姐踏踏實實地吃完了,吃了兩大盤,足夠一整天的飯量。以前她總是把老媽的餃子排在最後,今天就往前排一次,當成今晚最重要的事情。她想著把自己的存款轉給老媽一些,然後再去公證處立個遺產公證,以防萬一。雖說老媽是她唯一的親人,有了遺囑大概更省事些。
手機主板安安穩穩待在褥子底下,沒挪過地方。輝姐把它挪回內衣口袋裏了。她想不出能藏哪兒,反正不能是銀行的保險箱。她不信銀行,尤其是遠江銀行。反正不管放哪兒,她不會給郝依依了。她變卦了。郝依依轉眼就要變成王家少奶奶,一步登天了,哪還顧得上她呢?
輝姐捂著衣兜走出母親住的老樓,捂得緊緊的。電路板上的什麼東西刺穿了布料,紮得她生疼,可她還是用力捂著。那刺痛讓她覺著踏實。11月底的夜晚,北風呼嘯,空氣裏彌漫著一股子土腥味。這是輝姐熟悉的氣味,仿佛整個童年都沉浸其中。有一隻路燈壞了,不停地閃,像是進了沙子的眼睛。輝姐一陣恍惚,仿佛又回到了童年,因為貪玩而留在街上,一直到街燈亮了,北風起了,別的小朋友都回家了,隻有她不用回家。父親去世之後,母親常在廠子裏加班到深夜,家是空的,她是自由的。她注定了一輩子都不缺少自由。
輝姐眼前突然冒出兩束耀眼的車燈,把她從思緒裏拉出來。她這才意識到,自己正走在漆黑狹長的胡同裏,剛才還在閃爍不定的路燈,這會兒已經徹底罷工了。這胡同並不陌生,是從老媽家通往地鐵站的捷徑。胡同裏出奇的寧靜,沒有別的行人,那兩束剛剛拐進胡同來的車燈,把整條胡同占滿了。
輝姐心中一驚:這輛車是衝著她來的?會不會像對付郝依依那樣硬把她綁上車?手機主板就在她身上,簡直是唾手可得!可他們怎知手機主板在她身上?也許有人一直盯著她,也許從她的表情和姿態就能看出來?車燈在迅速接近,全無減速的意思,就像在大馬路上飛馳!難道是要直接把她撞飛?輝姐大驚失色,扭頭想往回跑,可巷子太深,根本來不及跑到大街上,而且兩腿發軟,一步也邁不出去,隻能在心裏懊悔:明明一直小心翼翼的,怎麼偏偏拿到了手機主板,反倒大意了?轉眼間,車燈已到眼前,耀得輝姐睜不開眼,她轉身趴在牆壁上,使勁兒閉上眼:完了,一切都完了!
車子在輝姐背後掀起一陣狂風,竟然開過去了。
輝姐半天才睜開眼,看那一雙漸漸遠去的紅色尾燈,直到它們在胡同盡頭消失。她這才確信,那車並不是衝著她來的。輝姐小跑著繼續往前走,雙腿不住地微微打顫。
迎麵卻赫然站著個人,不知什麼時候出現的。輝姐頓時魂飛魄散,差點兒癱倒在地,硬撐著站穩了,聽見熟悉的男聲,甜膩膩地說:“輝姐,本想給你打電話的,可又怕你不接。所以,我就直接來了!”
是張小斌。雖然他正逆光站著,輝姐還是能認出他那張春風得意的胖臉。輝姐特意往他身後看看,又轉身四下裏都看看,並沒看見其他人,這才多少放下心來。
“不用看了。沒別人,就我自己!”
張小斌一臉奸笑,比中午在國貿的時候還肆無忌憚。輝姐可笑不出來,也沒必要笑。反正已經得罪了牛千金,也就等於得罪了張小斌。這家夥怎麼找到自己的?輝姐背後又在冒冷汗:“你怎麼知道會在這兒碰上我?”
“你家不是住這兒嗎?銀行員工信息裏這麼登記的。我去過你公司,他們說你提前走了。所以,我就直接到這兒來找你了。”
輝姐稍稍鬆了口氣。銀行的員工住址填的就是這裏,二十年沒改過。張小斌大概沒撒謊。他並沒故意跟蹤她。可他幹嗎上趕著找她?莫非還要為牛千金做說客?輝姐警惕地問:“你找我幹嗎?”
“咱們找個地方聊?這兒黑燈瞎火的。”
“就在這兒聊吧!又安靜,沒別人,我看挺好!”輝姐才不想再跟著他去任何地方,回頭又有個什麼奇怪的人在等她。
“這兒?”張小斌四處看看,麵有難色,“我這不是還想表示表示,請輝姐吃個大餐啥的……”
“別價!”輝姐連忙擺手,“我可受用不起!要是為了那樣‘東西’,就幹脆別費心了!我真的沒有!李衛東根本就沒給過我任何東西,打死我我也拿不出來啊!”
“姐,您誤會了!”張小斌擺擺手,“我不是來要那‘東西’的,那對我一點兒用都沒有!”
“那你想要啥?”輝姐懷疑地看著張小斌,不知他又要耍什麼花招。
“我想要你把李總帶回來。”
輝姐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把老李帶回來?那豈不是跟牛千金希望的正相反?輝姐不解地問:“牛行長想讓李衛東回來?”
張小斌挑了挑眉毛:“我又沒說我代表牛行長。”
“那你代表誰?”輝姐問。
“代表人民。”張小斌收了笑容,一本正經地看著輝姐。輝姐忍不住笑出來,故意伸長了脖子四處看:“哈哈!是在拍電視劇嗎?我怎麼沒看見攝像機?”
“姚軍輝!”張小斌沉下臉,挺直了身子,好像瞬間變了個人,“沒人跟你開玩笑!你和李衛東之間的不正常關係,我們早就掌握了!李衛東的問題,你也有一份兒!”
輝姐驚惶了一秒,隨即又放鬆了。事已至此,又能怎樣?她抱起雙臂,滿臉不屑道:“他有什麼問題,我可不知道。領導的事兒,我從來不摻和。”
“姚軍輝!你可別耍花招!別以為離開了銀行,就能把以前的事兒都洗幹淨!”張小斌徹底翻臉了,一雙眼睛瞪得溜圓,完全是警察審犯人的架勢,“你跟李衛東那麼親近,他的事兒你能不知道?知情不報也是包庇,是助紂為虐!”
“喲!我助紂為虐?您圍著牛行長的千金鞍前馬後的,那算什麼?”輝姐斜眼看著張小斌,“對了!行長和他女婿犯的事兒沒關係對吧?他女婿是壞蛋,他是正義的化身?”
“你不要被表麵現象迷惑了。誰都躲不過人民的監督,也逃不出法律的製裁!”張小斌頓了頓,又補上一句,“行長也不例外!”
輝姐明白了。張小斌不僅僅是老李身邊的臥底,他也是牛行長身邊的臥底。也許一直都是,也許本來不是,可後來是了。後者的可能性更大。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老李出了事,牛行長也危險了,不在此時“棄暗投明”,又更待何時?牛行長一定不缺敵人,敵人一定很需要張小斌,當然也需要老李。老李手裏攥著牛行長的一切罪證,也是徹底推翻牛行長的必經之路。可惜牛行長還蒙在鼓裏,不然的話牛千金也不會依然信任張小斌。輝姐並不知道牛千金和張小斌的關係有多久,但僅憑牛千金的那句“討厭”,就能看出她的心意。從小被嬌慣壞了的女人是不太容易掩藏內心的,而且輝姐又是過來人。輝姐有點兒幸災樂禍,也有那麼點兒傷感。不論什麼出身的女人,總要倒黴在一個“情”字上。
張小斌看輝姐不言語,以為自己的氣勢起了作用,又把臉繃緊了幾分:“你最好配合著點兒!你知道李衛東的問題有多嚴重嗎?”
“他的問題再嚴重,不該由國家管嗎?輪得到我這麼個屁民?”
“你!”張小斌一時語塞,語氣倒是軟下來,“您別不識好人心啊!我這不是想幫你,讓你有個將功贖罪的機會嘛!”
“我贖罪?贖什麼罪?”輝姐急了,瞪眼朝著張小斌叫道,“你今兒給我說明白了,我到底犯了什麼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