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您還別嚷!您自己想想!”張小斌本想把話停在這兒,可他看見輝姐正急赤白臉又要嚷嚷,趕緊機關槍似的說下去,“勾引有婦之夫,腐化國家幹部,這些咱們就都不說了!畢竟作風問題也屬於個人的私事!可您想想,您現在的工作是怎麼來的?”
“怎麼來的?你倒是說說,我的工作怎麼來的?”輝姐不依不饒。
“您還別裝傻!要不是李衛東給深圳安心開了綠燈,深圳安心的總經理能托人把你弄進費肯裏?”張小斌斜眼打量輝姐,“也不看看你自己幾斤幾兩,能進那麼牛的外企?”
輝姐恍然大悟!輝姐找工作,並不是張小斌直接托的人,而是張小斌請深圳安心那個外逃的總經理幫的忙!也是,深圳安心是王冠的子公司,王冠又是費肯的大股東,這關係就連上了!難怪輝姐這個“超齡低能”的主兒也能順利進費肯!可輝姐了解體製裏的事兒,倒了幾道手的髒水,沒那麼容易潑到她身上。輝姐拿出死不認賬的架勢:
“這跟我有什麼關係?我又沒求你張小斌幫我找工作,我更沒求那個什麼總經理!我壓根就不認識他!我沒求任何人!我也沒給任何人送禮。我去費肯麵試,人家就要我了,我哪知道為什麼?你要覺著這是罪證,先去抓費肯的人事總監啊!”
“你!”張小斌一時啞口無言,憋了一會兒又說,“那好!你找工作的事兒先放一邊兒。您方莊的那套房子呢?不是你住著?不是在你名下?”
輝姐吃了一驚。她還以為張小斌不知道方莊的那套公寓。不然幹嗎還按照銀行員工登記表上的地址找到老媽這裏來?
張小斌看輝姐不言語,得意道:“你以為我們不知道?我們早就知道那房子的事兒!我們對你了如指掌!”
方莊的公寓是輝姐五年前貸款買的二手房,一室一廳,48平方米。輝姐在銀行幹了快二十年,並沒分到房子,因為沒結婚也沒孩子。以輝姐的存款和月薪,其實不配在北京買房子,20世紀90年代蓋的二手房也不配。可輝姐想給自己弄個小窩。沒有隻屬於自己的男人,難道還不能有個隻屬於自己的窩?所以硬著頭皮買了,每月勒緊褲腰帶還貸款。兩個多月前,輝姐從銀行辭職之後,老李把剩下的八十萬付清了。老李是為了跟輝姐賭氣,為了回她那句“這輩子沒占過你一分錢好處”。輝姐說:你的錢不幹淨。老李說:這八十萬不是黑錢,是我用工資和獎金一點點攢的。輝姐本來不想讓他付的,可想到自己新的理想——如果真有了孩子,還有很多用錢的地方。她不能苦著孩子。
可老李偏偏就在這個時候出事了。輝姐後背冒了冷汗。她明白體製裏的事兒。別的都次要,錢是第一鐵證!再吝嗇的人,也想方設法地四處送錢。最有本事的,是有辦法把錢送出去的。隻要花了人家的錢,就是拴在一根線上的螞蚱!這倒是應了牛千金所說的:老李貪汙是為了姚軍輝。老李貪的可不止一回——如果進到牛行長腰包裏的那些也都算在老李頭上的話。
“李衛東到底犯了什麼事兒?”輝姐明顯沒了氣勢,張小斌的氣勢則立刻漲了。氣勢就像蹺蹺板。張小斌高高在上地俯視輝姐,就像法官俯視著被告:“我本來希望你能告訴我。雖然我們很清楚他幹了什麼,可我們想給你一個機會。”
“我的確不知道!知道幹嗎還問你?”輝姐急得跺腳。她當然知道老李做了什麼,可她不知道“他們”知道老李做了什麼。跺腳也是真心的,她是為自己跺的。二十年來,老李連生日禮物都沒送全,一共就為她花過這麼一回大錢。一回就讓她趕上了。
“好吧!那我就告訴你!他收取賄賂,給不合格的服務商開綠燈,導致銀行重要信息泄露,大批客戶遭受電信欺詐,夠判多少年你知道嗎?”張小斌頓了頓,語氣微微緩和,“當然,我們也知道,這件事不是他自己幹的。”
輝姐心裏更慌:難道要冤枉她是同謀?張小斌見輝姐神色緊張,清了清喉嚨,解釋說:“你別緊張。我是說,他的領導也有責任!說不定,還是主要責任!”
輝姐鬆了口氣。心想果然還是衝著牛行長去的。張小斌背後的人打算置牛行長於死地。老李就隻是一件工具。她也是工具。輝姐心中一動,似乎有了一線希望:“你是說牛行長唄?是他指使李衛東做的?”
“我可沒這麼說。”張小斌矢口否認,眼睛卻像是在承認,別有意味地說,“沒有證據,我們就不能亂說。對吧?”
輝姐徹底明白了:“他們”沒有證據證明老李是在牛行長的指使下接受了深圳安心的賄賂。老李跑了,深圳安心的總經理也跑了。沒人能證明牛行長收過深圳安心的黑錢。牛行長幹了半輩子銀行,不可能在接收黑錢的時候留下痕跡。盡管輝姐百分之一千地確定,黑錢肯定進了牛行長的手,並沒經過老李。老李說過,這麼多年來,那種錢從來不經過他。輝姐知道老李常跟她說瞎話,可這一句,她信。
張小斌又補上一句:“不過,方莊的房子,可是有憑有據的。”
“可那不是贓款,是李衛東的工資!總行的總監,年薪都快一百 萬呢!”
“誰信呢?”張小斌冷笑,“怎麼能那麼巧?你偏偏從銀行辭了職,李衛東立刻給深圳那家公司開了綠燈,再然後,你的房貸就都付清了?人家會不會這麼猜:如果不是為了洗錢,誰會願意扔掉捧了二十年的銀行鐵飯碗?你倒是解釋一下,你為什麼要辭職?”
輝姐愣住了,她隻覺著眼前發黑,像是有一口巨大的黑鍋正從天而降。那是老李分給她的。輝姐和老李,一輩子沒共享過什麼重要的東西。沒共享過房子,沒共享過汽車,更沒共享過孩子。除了多年前的那次香港培訓,他們都沒一起旅遊過。這次卻一起背了這麼大的黑鍋。一股濃烈的感覺正從輝姐腹底升起。並不是憤怒。憤怒會讓她充滿力量。可此刻她隻覺得虛弱,五髒六腑都瞬間化作一攤膿水,要從七竅裏冒出來。輝姐突然明白過來,她感覺到的是委屈。積累了十幾年的委屈,就在這一瞬間,奔湧而出。輝姐嗚嗚地哭起來:
“你問我為什麼要辭職,我告訴你為什麼要辭職!我都這麼大年紀了,這輩子就一個人過了!我想要個孩子!沒人願意陪我過,我自己生個孩子陪我,疼我!可銀行不能讓我生!國家不能讓我生!你不是代表人民嗎?你倒是告訴我,為什麼我不能生?害得我必須辭職,丟了二十年的鐵飯碗,你倒是告訴我?”
“別瞎扯!扯哪兒去了。”張小斌後退了一步,仿佛生怕輝姐把鼻涕抹在他的衣服上,“我在跟你說李衛東的問題呢!你也有份兒!脫不了幹係!”
“老天爺看著呢,老天爺知道,這二十年,我有沒有貪過李衛東一分錢好處!老天爺也知道,我有沒有摻和過李衛東的事!我有沒有摻和過你們這幫領導大老爺們的‘好’事!我幹了快二十年,就隻是個普通員工,住40多平方米的房子,要是真的摻和了,我能至於嗎?你們都是有頭有臉的人,你們爭你們的、鬥你們的,幹嗎來欺負我這麼個草民老百姓?欺負我這麼個單身女人?嗚——”
輝姐越哭越傷心,撕心裂肺的。是真的傷心,連張小斌都有些不忍了:“我知道啊,知道跟您沒關係,可別人不知道啊!所以啊,我這不是……想幫您嗎?您把老李弄回來!讓他把事情說清楚!是誰的責任就是誰的,別冤枉好人啊!而且,”張小斌故意頓了頓,意味深長地說,“這也是為了老李著想。隻有回來,他才安全,您也才安全。實話告訴您,想讓你們‘遠走高飛’的人,什麼事幹不出來?不管躲到天涯海角,讓你們徹底消失,不也就是花點兒錢的事兒?”
輝姐雖然已經想到這一層,可聽張小斌說出來,心還是猛地一抖,淚水竟然止住了。張小斌看輝姐不哭了,微微往前湊了湊:“怎麼樣,願意合作?”
輝姐沒吭聲,低頭盯著黑漆漆的路麵。可真是黑,不知藏著多少見不得人的汙穢。
“有了?”張小斌又問。輝姐一時沒懂,見張小斌猥瑣地笑,目光投向自己的小腹。輝姐使勁兒搖了搖頭,無端地一陣惡心。一個念頭,就在那一瞬間冒了出來。
“放心!我們不會虧待你的!當然,還有你的……”張小斌朝著輝姐的肚子努努嘴。
“呸!有你大爺他大舅媽!”輝姐朝著地上啐了一口,岔開了話題,“你老是你們你們的,到底你跟誰啊?”
“不是說了嘛,人民啊!”張小斌狡猾地笑。
“屁!我就是人民!我還不懂你們的把戲?這麼說吧!我總得知道,您說的這‘人民’能不能靠得住吧?”
“哈哈!輝姐!聰明人!”張小斌向著輝姐挑起大拇哥,“怎麼說呢!曲行長,你認識吧?年輕,學曆高,業務好,人緣也好!最重要的,是領導也看好!這些你都知道吧?”
輝姐當然知道。曲行長——其實應該是曲副行長——比牛行長年輕十幾歲,老三屆,恢複高考後的第一批大學生,後來還留了洋,是又紅又專的最佳領導候選人,在商務部和銀監會裏有一堆的留洋同學,仕途之路突飛猛進,唯一的絆腳石就是牛行長。
“當然,也不隻是曲行長。還有更高的領導。牛行長的人緣兒……”張小斌撇了撇嘴,眉毛吊成了八字兒,仿佛是在說:你懂的!
輝姐不由得又是一陣惡心。她低頭沉吟了片刻,猛地抬起頭:“走吧!”
張小斌猜出輝姐的意思,喜笑顏開地問:“去哪兒?”
“你不是要請我吃大餐嗎?”輝姐抬手整了整頭發,“我可不想當別人的替死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