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馳車趁著夜色,長驅直入地駛進機場,直接駛上停機坪,停在一架巨大的客機底下。客機連著衛星廳,傳送帶正往機身裏運行李。飛機尾巴上有個醒目的國航Logo,這肯定不是飛阿姆斯特丹的。
正如輝姐所料,膀大腰圓的司機和郝依依一起下了車,攙著老李登上地勤人員使用的舷梯。兩人把輝姐和老李一直送到機艙門口,目送著他們走進機艙。還沒開始正式登機,機艙裏全空著,空姐滿懷戒備地朝他們微笑,想必對他們的身份心中有數。輝姐的心徹底涼了。聽天由命。郝依依把兩本中國護照塞給輝姐,輝姐接過來,眼皮也懶得抬一抬,跟著老李悻悻地往機艙裏走。
可偏偏就在此時,她聽見郝依依在她背後叫:“輝姐,輝姐?那就辛苦你了!”
輝姐愣了愣,心想,這女人要演哪一出?一路都跟秋風掃落葉似的,突然就春天般的溫暖了?還好跟上來的是開奔馳的,不是開汽艇的,不然還以為她在發神經!輝姐站定了回頭去看郝依依,郝依依在機艙口探著頭,竟然在朝著她笑:“姐!到了北京,記得幫我買蘋果!記得快遞到我家,地址發你手機上了!”
輝姐一怔。這家夥什麼意思?
郝依依於是又綴了一句:“方莊大蘋果,我最喜歡了!”
郝依依說罷,收了笑容,抬手朝她擺一擺,眼睛似乎有點兒紅。
輝姐心中猛地一震:方莊大蘋果!那是她在“香港我知道”手機APP上的用戶名!郝依依是在說,她喜歡我?她為什麼突然說這個?
郝依依的臉從機艙口消失了。
輝姐屁股還沒沾座位,急急忙忙掏出手機。果然多了兩條微信,都是幾分鍾前剛收到的。輝姐打開第一條,是一個帶條形碼的登機牌截屏,“LI,WEI DONG”“Amsterdam”的字樣映入眼簾。輝姐立刻心跳加速,有些不可思議——郝依依要幫她?輝姐再點下一條微信,因為過度緊張,手指都不太好使了。
“我把戴的人引開,你帶李去38號登機口,那是飛阿姆斯特丹的!電子登機牌發給你了。對不起,隻有一張。你的護照是假的。你走不了。讓李先走,你以後再去找他!那趟航班十分鍾後關機門,你得快!”
輝姐好像踩了高壓電門,從座椅上一躍而起,伸著脖子拚命往機門那邊看,看不見郝依依和司機的影子;再橫著越過老李的身體,把臉貼在機窗上,一眼看見那兩個人,正站在停機坪上竊竊私語。
輝姐頓時激動萬分,拚命把老李往起拉:“快!快走!去38號門!去阿姆斯特丹!”
輝姐小時候看過幾部前蘇聯的愛情電影,算得上是她的愛情啟蒙。那是在錄像廳盛行之前,香港電影還沒大舉進入內地。蘇聯電影裏的愛情更大膽奔放,女主角也更潑辣率真,比中國電影裏的女主角更像輝姐,因此更加刻骨銘心。有一部叫作《兩個人的車站》,輝姐不記得具體情節,隻記得在結尾處男女主角在雪地裏狂奔,為了讓服刑中的男主角及時趕回監獄,以免被當成逃犯處置。在茫茫無盡的雪野裏,迎著初升的太陽,兩人跑得精疲力竭,在距離監獄圍牆不過幾十米的地方,再也跑不動,在雪地裏依偎而坐,大聲呼喊。
在香港赤角國際機場的候機區裏,輝姐感覺自己就像是《兩個人的車站》裏的女主角,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但不同之處在於,現實中的男主角老李,根本邁不動步子,幾乎把體重都壓在輝姐身上。剛才跑出國航登機口的瞬間,老李已經用完了所有體力。空勤地勤都在做著登機前的最後準備,給他倆鑽了空子。地勤也並不追趕,隻是在兩人背後叫了幾聲。那聲音倒好像裁判的哨子,催得輝姐沒命地往前跑,奮力拉扯著老李,好像拉扯著一件笨重的家具。光滑的大理石地麵,簡直比西伯利亞的雪野還難以跋涉,沒跑多遠就兩眼發黑,兩腿發軟,可她不能像電影裏那樣坐倒在雪地上。她不能停下來!她一邊捯氣兒一邊重複著:“堅……持!堅……持!”像是在鼓勵老李,更像鼓勵自己。就算死,她也要把老李推進38號登機口裏去!
他們跑過一家家華美的免稅店。
他們跑過一簇簇等待登機的人群。
他們跑過許許多多離別的傷悲,跑過許許多多團聚的期盼。
她成功了。老李是最後一名登機的乘客,登上飛往阿姆斯特丹的航班。
輝姐把手機上的電子登機牌給登機口的地勤掃了,把護照塞給老李。和電影裏一樣,男女主角要在結尾時分別。隻不過,電影裏是男主角回歸牢獄,而現實中的男主角飛向自由。老李走進登機口,站定了等著她。她也站定了,向著老李緩緩地舉起手。
老李愕然地看著她,眼睛裏驚恐萬狀,像個孩子般的無助。僅這一副目光,就讓輝姐滿足了。
輝姐手裏也有一本紅皮護照。她把它打開給老李看,隻有一副皮囊,內裏都是白紙。她說:“你先去!我很快就去找你!”
她決絕地轉身,快步往回走,死活不再回頭,像是要置自己於死地。
滿眼的大理石地板,瞬間化成一片汪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