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小辮兒雖然口上用強,也不免暗中忐忑,思量平生所為,絕沒犯過該遭雷擊的罪過。自從受了督撫大人提拔,為官從軍以來,披星戴月,早起晚眠,從沒有半日輕閑,帶著雁營一眾兄弟出生入死,立下了許多汗馬功勞。摸著良心想想,雖然從來沒做像什麼齋僧布施、蓋塔造寺、修橋補路、惜孤念寡、敬老憐貧之類的大善舉,但張三爺自問也沒做過真叫人皺眉切齒的缺德事。在自己手底下了結的幾條性命,無不是大奸巨惡之輩,要說不敬天地、不孝父母、毀僧謗佛、糟蹋良女這些天怒神怨的惡行,可是沒有半點兒瓜葛。張三爺滿腔子都是仁義心腸,專好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見不得別個受難,見了就必要出手相助,倘若今日果真躲劫不過,身遭橫死暴亡,兀的不屈煞我了。
張小辮兒又怕自己是“前生注定今生案,天數難逃大限催”,那冥冥之中的事,誰能猜想得到?他被那一個接一個的炸雷,唬得心驚肉跳,但自道張三爺以前混得好不落魄,衣不遮體,食不果腹,隻在寒窯破廟裏容身,若不是得遇林中老鬼,哪有今時今日的作為?眼下隻當這條小命是撿來的罷了。
想到這裏,張小辮兒狠下心來,端起海碗來,“咕咚咚”灌了兩口燒刀子,耳根子發熱,膽氣頓生,再不去理會響徹雲霄的霹靂雷鳴。這陣炸雷聲剛剛從頭頂響過,就聽殿堂神龕裏一陣聳動,似乎在暗中有個什麼物事,正自寒寨率率地移動。
雁鈴兒發覺有異,回過頭去就是一箭射出,隨後舉燈察看。原來殿後有尊執掌《生死簿》的判官泥像,腦袋都已沒了,一隻比貓子小不了多少的老鼠,被雁翎箭射個對穿,活活釘死在了泥簿的冊頁上,鮮血滴落地麵,染紅了好大一片。
張小辮兒見是老鼠,就放下心來,稱讚道:“六妹真不愧是我雁營第一神手,看來這碩鼠……”他話音未落,就見從那神龕、殿柱、牆縫、屋梁間,鑽出無數蟲鼠蛇蠍,其中連少見的黑頭蜈蚣和夾板子也有。也不知這些東西平時都藏在哪裏,更不知此刻是為了哪般,它們就好似預感到大禍臨頭一樣,沒頭沒腦地隻顧往殿外逃竄,把那長麵羅漢貓也嚇得不輕,避之唯恐不及,立刻騰起身形,無聲無息地躍上了棺材。
張小辮兒和雁鈴兒兩人也都慌了手腳,手撥腳踢,總算是把殿內的蟲鼠蛇蟻都趕散了。說著話就已是後半夜了,天上雷聲漸收,山裏的大雨也止住不下了,由於戰況險惡,駐守在瓦罐寺裏的兵勇都被派去助戰,偌大個廟宇中隻剩他們二人一貓,除了殿外偶爾有幾聲蛙鳴,四周再也沒有半點兒響動,靜得連根頭發落在地上都能聽得真真切切。
二人聽不到嶺子上的交戰之聲,心知雁營多半已經殺退了粵寇,這一陣又不知折了多少兄弟,雁鈴兒黯然不語。張小辮兒見到窗外的天光隱隱放亮,耳中隱隱聽得金雞唱曉,不覺竟已到了黎明時分,急忙去看九尊銅鑄的小貓,發現貓兒眼裏嵌的螢石色澤如灰,都變得暗淡無光了。
張小辮兒自道撿回了性命,雖然吃了些驚恐,卻終歸是死裏逃生了,腦中的這根弦子都快繃斷了,至此方才長出了一口大氣,自言自語道:“都說人是苦蟲,看來這話是半點兒不假,活人隻有享不了的福,卻沒有受不住的罪,這一夜過得好不艱難,總算是被三爺熬到頭了。”他也惦念著雁營裏的一眾弟兄,心裏翻翻滾滾的感慨萬分,也說不上是喜是憂。他伸了一個懶腰,收起洋槍和寸青短刀,張口吹熄了棺材上的蠟燭,隨後抱起那長麵羅漢貓,叫上雁鈴兒,一腳踢開房門走到外邊。
可張小辮兒剛剛走到庭中,就猛然發覺事有蹊蹺,恍惚之狀蕩然無存,心裏邊也清醒過來了,這天色何曾亮了?外邊濃雲墨染,天黑得跟鍋底似的,幾乎是伸手不能見掌。
張小辮兒全身如觸寒冰,顫了一個不住,霎時間三魂縹緲,七魄幽沉,嘴裏叫聲“見鬼了”。他知道劫數根本未過,急忙抓住雁鈴兒的手,轉身就往回跑,不料剛一回頭,就發現在身後的黑暗中,悄然無聲地戳著一個人影,距離近得幾乎是臉貼著臉了。那身影如鬼似魅,絕然不是活人,好似陰魂附體般緊跟在背後,半點兒生氣也無,若不是張小辮兒猛然轉身向後,哪裏能夠親眼得見。如此一來,可就把他回天保命的退路給斷了,這正是“屋漏偏逢連陰雨,船遲又遇打頭風”。
欲知瓦罐寺中究竟生什麼變故,且聽《金棺陵獸》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