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堂,後殿。
九室重隅十二屋,最不起眼的一方花廳靜室,其中石案、石凳、石桌、石椅,古樸而無裝飾。
這是夏日裏掌院和先生們夜晚消暑納涼之地。扇一大蒲扇,呷一口花茶,先生們寬袍大袖,或坐或臥,月光穿透四方窗闥、透過葡萄藤的繁密枝葉,這群蒼顏白發的名士大儒便手談一局,唱戲一折,水葉流霞天邊宇,開嗓便是碰頭的好,千回百轉中、搖曳桑榆。
可如今是深秋。
屋外牆壁的葡萄枯葉還未被人拔去,光禿禿的杆子上手掌大的葉子正不合時宜地迎風飛舞,涼風一過,四麵穿堂,而辛襄就坐在裏麵,他拿慣了筆、拿慣了刀、扯慣了馬韁,現如今就端坐在石案後麵旋指操琴,遠處的馬球場上,少年人馬踏地麵的聲音砰砰傳來,交雜著球杆相擊相撞和呼喝之聲,辛襄卻閉眼盤膝地撫琴,對鬧聲充耳不聞。
和他一樣充耳不聞的還有一個老頭。高爽的深秋裏披掛著冬日才穿的厚厚毛氅,懷裏插著柄塵尾,手中揣著個手爐,花白寥落的頭發在發頂挽出一個歪斜的小髻,於辛襄的案前緩緩踱著步,隨著琴聲一下一下點頭。
辛襄練琴不久,琴在他手中,總顯得多一分急切,少一分古雅。曲快到高潮,他自恃熟練地迅速輪指,琴聲從四方窗闥向外猛地蕩出,狂浪不羈,快如刀槍齊鳴!老先生閉著眼睛,聞聲定在案前,手持塵尾平揮,長長的馬尾毛在琴案上灑然一掃,“急了!”
狼突豕奔的琴聲頓時乖巧下來,金風穿林一般竟然調轉回來由急而緩,於跌宕婉轉間漸次伏落。直至末段,老人放下暖手爐,快步走到鼙鼓前,兩手握錘,宛如指麾擊刺的將軍,一錘擊在鼓麵上,“重!”
琴聲聞聲劃然而上,直衝雲霄,一時間高不可及,銳不可及,聽得人血氣翻湧。激越琴聲中馬場少年猛地俯身揮杆,砰地將馬球打向目標,激濺起半人高的泥土碎屑!少年人爆出一陣驚雷般的歡呼聲,屋外裁判大喝一聲齊二又進一球!
琴音咆哮中辛襄一個劃弦,猛地按住激揚的顫聲,一時天地之間方寸之地,餘音排闥而去,瞬間鋪開在深秋的蒼茫高闊的天宇之下,遠處少年人呼喝奔馬聲仍在,老頭走到廳簷下舉目,隻覺得天高地遠一切雜音皆已遠去,許久許久不發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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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叟乃東方棘原大地上數一數二的琴道高手,名莊珺,世人為表敬重幾十年來隻稱莊先生,哪怕濟賓王見他也不曾例外。神京許多的貴族以孩子的琴技能受他教導而驕傲,甚至還有外族不遠萬裏前來神京求藝,隻是莊珺此人性格甚是古怪孤介,金銀財帛動不了他,威勢權位壓不動他,想成為他的徒弟不管什麼出身,必須要先抱著琴經過層層的考較選拔,通過的才能入他門下。
且學生入門之後並非一勞永逸,而是開始了真正的學琴煉獄。人們常說學琴苦,苦學琴,莊珺門下隻有更嚴厲更苦,盛傳神京的“竭豆練琴”方法便是出自莊珺,即學生每學一首新曲,便將一升鬥的豆子存好,彈過一次,取走一顆豆子,升鬥內豆子取盡,才算一曲學成。
兩個月前,莊珺正在府中後院整理琴曲殘譜,下人忽然送來一張高辛氏公子襄的名刺,說堂上有一公子抱琴前來學藝。莊珺當然知道公子襄是誰,辛襄,辛遠聲,濟賓王嫡子,從小與太子一起養在宮廷中的王族貴胄,身份尊貴無比。
莊珺早年與濟賓王私交甚篤,想著賣辛襄一個麵子去見,溫言兩句趕走也就算了,誰知這王族公子不知天高地厚,見了他就拜師,還膽大包天地問他能否教他一個月速成。
莊珺懷疑自己是老到耳聾了,冷冷地轉過頭去,回一句:“不能!送客!”
結果辛襄也不知看人臉色,從從容容地說,“學生求一月速成,其實是為先生考慮,我若隻是個不成器的朽木,一月之後將我踢出門便是,不比先生三年教一人少廢很多心血?”
求人能求到這個口氣,當真是毫無誠意!
可辛襄那股子孤傲勁兒,莫名其妙地居然對了莊珺的胃口,第二日的時候莊老頭給辛襄傳去手信,說答應了,那就一月為期。
這一答應,莊珺一個月裏簡直追悔不及,幾乎每天都要被辛襄氣得死去活來。
起先老頭還百思不得其解,驚詫問:“你父親濟賓王知五弦,善音律,你怎麼一點基礎都沒有就敢登我的門?!”後來就是怪辛襄每天練琴次數不夠,“指法本不紮實還用心勤練!曲譜不長怎麼連記準確也做不到!”後來辛襄可算把曲子記得七七八八了,偏偏他還愛自由發揮,每每狂歌亂舞,信馬由韁,莊珺七日前最後一次訓斥他,直接罵他孺子不可教,一通亂彈琴!要是與人合奏,那就是一顆老鼠屎,能攪一鍋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