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接長山鎮和合資鎳廠的公路建成快30年了。工廠從建設到投產,也曾欣欣向榮,這條路也跟著熱鬧過一陣。但好景不長,繁榮隻是曇花一現。工廠一直賠錢,國家不願再倒貼,隻能由鎮政府接手。生意日漸衰落,上班的工人越來越少,領導也不再來視察。生產雖然一直維持,產量卻少得可憐。周邊來不及成長出任何第三產業。這條公路隨即冷清了很多年。

最近一年多,路上又熱鬧起來。先是俄羅斯人來談合資,然後是民企並購改製,再往後又是俄羅斯人談合資。本已斑駁的路麵,被壓出很多大坑。新老板花錢翻修了路麵,跟工廠的大門和主樓一起煥然一新,運了幾車不知新舊的設備,人事檔案裏添加了無數身份證號碼,可真來上班的工人並沒多幾個,路上來來往往熱鬧了沒兩天,又漸漸冷清下來。冬天來臨之前,這路上已難得有車在深夜經過,更不用說這寒風凜冽的周末的夜晚了。

今夜卻有些反常。從天擦黑,這條路就意外地繁忙起來。先是一隊呼嘯的警車,向著鎳廠“疾馳”。其實車速不算快,隻是警燈很耀眼,警笛拉得又響,早早通知大家:警察來了。其實鎮派出所的值班民警早就得到黃老板的通知:今天工廠也許會有小麻煩,我們自己能處理。

黃老板明擺著不想讓警察插手。警察其實也不樂意插手,隻盼著廠裏的矛盾能自行解決。黃老板不好惹,外商也不好惹。可沒承想,報警電話還是來了,而且是在下班前夕。這下子又要耽擱兩三個鍾頭。電話來自俄方,這倒是事先料到的——黃老板的厲害遠近聞名。電話裏還說,可能有人受傷,這也不稀奇。老毛子人少力單,不吃虧才怪。值班民警卻不知道,事態已經嚴重超出了他們的預期。黃老板正張著嘴躺在總經理辦公室奢華的地毯上。今晚的加班,恐怕不是兩三個小時就能結束的。

警察們對案子並不上心,因此在去往工廠的路上也並沒留意路邊。更何況天色已晚,荒蕪的曠野已漆黑一片。警車裏沒人注意到,就在剛經過的某個不起眼的小岔路口,有輛大眾速騰正悄然停在路邊。警車駛遠了,它才緩緩拐上大路,打亮了燈,向長山鎮疾馳而去。

然而,一個半小時之後,這輛速騰又悄然開了回來。在漆黑的岔路口,接起一個將要凍僵的人。車子原地掉頭,再次駛向長山鎮。隻不過,這一次車速不快,小心翼翼,仿佛車裏坐著剛出生的嬰兒,又像故意不想驚動誰。

走了不遠,司機老劉突然減慢車速,滅了車燈,悄無聲息地靠邊熄火。他凝神盯著遠處漸漸駛近的一對車燈,仿佛那是深夜覓食的狼,而他則是警惕的兔子。小地方熟人多,認識這速騰車的人也多。不能讓別人發現,請假返鄉的人竟在這多事之夜又出現在單位附近。更不能讓人看見副駕座位上的小夥子,因為現在尚不能確定,這小夥子是否應該永遠消失。

小夥子正熟睡著,對車子的動向毫無察覺,大半杯熱茶還插在手邊的杯托裏。

對麵的車子開了過去,速度均勻,沒任何異樣。是輛新款的黑色豐田花冠,吉A的牌照,該是注冊在長春。車內隻有司機一人,是個陌生的中年男人,一直目視前方,並沒看到藏在路邊的速騰。從長春來的陌生人深夜去合資工廠幹啥?莫非又是俄羅斯人請來的救兵?管他來幹啥,反正他並沒發現速騰,更不會看見車裏熟睡的年輕人。老劉悄然發動引擎,把車緩緩駛上大路。今晚,一切順利。

老劉卻並不知道,剛剛經過的豐田花冠在他背後大約半公裏處熄了車燈,掉了個頭,悄然跟了上來。黑車和黑夜混為一體,除非近在咫尺,否則絕難發現。那車的引擎也格外安靜,完全被速騰自身的噪音所屏蔽。不僅如此,豐田花冠的司機還配備了更高級的工具——夜視儀。即便不打開車燈,也能對漆黑的公路一目了然。那司機微調夜視儀的旋鈕,幾十米開外的速騰車漸漸放大。他低聲對著耳麥說:

“小蔡,佟遠被另一輛車接走了。幫我查一個牌照……”

*

與此同時,在合資工廠的辦公大樓裏,思梅正呆坐在一間小會客室的沙發裏,麵色蒼白,目光凝滯,好像神經尚未從剛才的刺激中恢複過來。

其實她的思路很清晰,情緒也算穩定,渾身上下都好,脖子上的淺傷也早不出血了。是Steve讓她坐在這裏,什麼也別說,什麼也別做,把應對警察的事情全都留給Steve。Steve離開前,曾在她耳畔輕聲低語:“有視頻,你本來也代替不了他。聰明的話,就裝啞巴。”

思梅的心髒一直在隱隱作痛,仿佛被一根鋼絲纏繞懸起,那鋼絲正越收越緊,眼看就要把心髒勒碎了。

錯了。都是她的錯。怎能如此粗心大意,竟然沒想到辦公室裏會有攝像頭?既是如此,就該讓佟遠投案自首的,逃跑隻能罪加一等。等等!思梅猛然想到一件事,心髒狠狠一沉:剛才佟遠到底是怎麼進來的?他按原路到底能不能逃出去?這工廠地處荒郊野地,距離最近的村子起碼幾十公裏!一個帶傷的逃犯,衣衫單薄,在這冰天雪地之中,有多少逃脫的可能?有多少生存的可能!這都是拜她所賜!愚蠢的女人!

思梅起身走向會客室的大門,她要告訴警察,這一切都是她的主意。是她主動搶過匕首,是她鼓動他逃跑,這些視頻中應該都是有的!她也要問問他們,到底有沒有找到佟遠?他身上有傷,獨自在雪地裏很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