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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一九五五年的春天悄悄如期而至。這一天,初暖乍寒的春風挾裹著一個衣著樸素的中年女人從上海市政府大門急匆匆走出。她昂著頭,沿街走了一段路,來到一個電車站前等車。她冷峻的眉眼透出一股陰鬱氣,罩住了那張平靜如水的臉。街道上車來人往,時有刺耳的急刹車聲伴著幾句不堪入耳的叫罵聲傳入她的耳鼓。她朝一個方向看著,並不理會眼前發生的一切。電車停在她麵前,她脖梗依舊直僵地朝著一個方向,一直到坐上車,到下車朝家走,都是這一個姿勢。

門前一個二十多歲的女人給她開了門。她進得門來,坐在椅上,硬著脖梗,一言不發。

年輕女人遞上一杯水,小心地問:“媽,情況怎麼樣?有沒有爸的消息?”

中年婦女從嘴角溜出一句話:“有了,他在海濱市精神病院。找了這麼多年,終於有了一個結果。一個殘酷的結局。我覺得這已經不錯了,他經曆了那麼多災難,居然還活在世上。以前更多的時候我以為他真的死了,但有時又感覺他還活著。果然他還活著,我的感覺是對的。”她聲調平靜如微風,毫無起伏波蕩。

年輕女人卻激動異常,一口濃濃的閩南話愈發刺耳:“媽,怎麼回事呀?我爸怎麼會得這種病?他大風大浪都過來了,還有什麼想不開的?”

中年婦女說:“他為什麼就不能得這種病?隻要是凡人肉身就有患各種病的可能。何況,你爸多年從事高智力、重腦力的工作,在那個特殊的領域奮掙了半輩子,最終耗盡了腦汁,僅剩下一腦子脆弱的神經,隨便什麼一個刺激性因素,都有可能擊跨它們,攪亂它們,使它們短路,使它們錯亂,使他精神失常。君軍,我們要麵對現實。我們盡快去看你爸,下午就動身。”

年輕女人說:“我盼這一天盼了多年了,我出生後還未見過父親。”

“你三個月的時候,本來是可見到你爸的,可那高勢能搶在我們前麵,把他抓走了。”中年婦女眼裏閃出一股亮光。

“高勢能是誰?他為什麼要抓走我爸?”

“你爸的事一天兩天說不清楚,以後我慢慢講給你聽。現在準備一下,我們吃了午飯就走。”

中年婦女就是在上海風雨多年的趙素雅。上海解放後,新政府把她安排在帆布廠工作。她一邊兢兢業業地做事,一邊苦心探尋自己的親人。每年她都到政府有關部門查詢陳右軍的下落,卻年年得不到消息。陳右軍一直在國共兩黨的特殊行當做事,是個神秘人物,一般的部門確實不知道有這麼一個人,而有的部門知道他的情況,卻一直嚴嚴實實地包著,不能如實告訴她。直到一九五五年的春天,也就是陳右軍患精神病住院兩年之後,有關部門才把相關情況,告訴了又一次前來探詢的趙素雅。

在此之前的幾年間,趙素雅還曾三下江西,尋找早期扔在那兒的女兒小軍軍。終於,在去年冬天,在吉安城的一個中學裏找到了陳君軍。

今年春天裏,趙素雅生了一場病,陳君軍請了長假急匆匆趕到上海陪母親醫病。陳君軍看出母親的病多在心病,抑鬱成疾。君軍不知根源何在,勸說母親不能就這樣一人過一輩子。母親聽罷,大聲叫道:“這話僅說一次,再提就回你的吉安城。”說完,撩開身上的被子,一人走出了家門,又到市政府相關部門走了一圈。這一次,她如願以償地得到了陳右軍的確切消息。

趙素雅和陳君軍趕到海濱市精神病院是第三天的上午。這個上午陰雨綿綿,通往郊外醫院的土路上泥濘不堪。母女倆下車步行了兩三公裏,才到了這家醫院。倆人的鞋子和衣褲都沾滿了泥水。趙素雅的臉上還濺上了幾滴泥點。她掏出手絹,示意君軍找點水把手絹弄濕。她把臉上的泥點擦淨,又理了理散亂的頭發,整了整衣領,這才進了陳右軍的病房。

陳右軍盤腿坐在床上,正全神貫注地疊著枕巾。他展開疊上,疊上又展開,不厭其煩地重複著這一動作。他未被來人驚擾,醫生叫他的名字,他依舊埋頭幹他的事。

趙素雅稍遠一點站在那裏,靜靜地看著他的一舉一動,不一會眼裏就浸出了淚花。

陳君軍走上去,抓住了他的手,連連叫著“爸,爸”,叫著聽著就鳴咽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