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大火燃到了防火道,由於斷了燃料,火舌越來越低,它就像個要斷了氣的老人,拚命尋找著生路,但它在哪兒也找不到生路,它掙紮著、喘著氣。
火苗低了下去,頓時感到夜的漆黑。剛才依稀可辨的一張張“張飛”臉,此刻,都看不見了。疲憊的老鄉躺在灼熱的草蕊上,見聲不見人地和馬俊友開始了攀談!
“小夥子貴姓?”
“馬俊友。”
“怎麼就你一個人來打火?”
“半路碰上了。”馬俊友也感到了疲累,他坐到一根冒煙的樹根上。
“有媳婦了嗎?”年輕的後生問道。
馬俊友一向不會說謊:“算有了吧!”
“北京來的大姑娘,準比我們這兒的草妞兒強吧!”
“嘿嘿。”馬俊友的笑聲剛剛出口,隻聽老鄉一聲呐喊:
“快起來——那燒死鬼又活了!”
馬俊友聞聲而起,看看前邊麥田裏並無火光,扭頭向東側一看,一件使人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那不願斷氣的火苗,不知道啥時候把那棵被雷電剝了皮的老橡樹給點著了,那棵早已枯幹的老橡樹,一著了火,立刻向枝枝杈杈蔓延,瞬息之間燒成一個圓圓的火球。使馬俊友觸目驚心的是,疾風不斷把燒斷了的枝杈,從高空直直地拋向防火道,特別是座落在樹尖的烏鴉窩,著火之後,風吹著它的散落枝葉,像天女散花般地把火星吹進了麥田。
馬俊友像瘋了一樣喊了一聲:“鄉親們!搶救麥田——”便朝麥田跑去,還沒容他跑進防火道,麥田已經起火了。馬俊友返身跑到麥田邊上一個蓄水坑旁邊,在淹沒膝蓋的泥水裏打了個滾兒,又往臉上、脖子抹上幾把稀泥,帶著滿身泥水,向起火的麥地衝了過去。他用雙手捂著臉,在烈焰中翻滾著。
老鄉們被馬俊友的行為感動了。他們兵分兩路,一部分老鄉用鐵鎬去刨那棵著了火的老橡樹,想刨斷火源,年輕的後生們則跟在馬俊友身後,一字長蛇陣地衝進了麥地。他們一邊手持各種武器撲火,一邊焦心地朝馬俊友喊著:
“快起來——”
“退出火圈——”
“危險!危險——”
“麥子燒了可以再種——”
“人比麥子貴重——別死心眼啦——”
馬俊友什麼也沒聽見,這個憨厚、老實,心中從來無我的年輕人,把自己的即將複原的青春軀體變成了一台軋路機,隻是不斷地東滾西滾。
成熟了的小麥,比草原更為易燃,他軋滅了這邊的火,那邊的火又燒著了。火勢帶著劈劈叭叭的爆響,在幾十坰麥田裏東遊西竄。馬俊友的頭腦裏隻覺得自己越來越恍惚,他身子雖然還在不停地滾動著,思想卻好像飛離了這塊麥田:那是什麼?那不是天安門前國徽上的麥穗嗎!那是什麼?那不是蛇在蠕動,是爸爸吃剩下的那根斷了的皮帶!是鄒麗梅那對長長的辮子!那是什麼?白白的像雪片?不,那不是雪,那是媽媽頭上的銀絲!那是什麼?諸葛井瑞腳上脫落的指甲蓋兒!那是什麼?那是盧華帶著兄弟姐妹衝進了麥田!。
蓄水池的泥水被墾荒隊員們滾幹了,墾荒隊員們在麥田裏組成了一隻“軋路機隊”。他們用年輕的血肉之軀,在火海裏滾過來軋過去。此時他們顧不得尋找戰友,荒火是他們的死敵。麥田在冒煙,衣衫在燃燒,發辮在發出焦糊的氣味。雷聲,呼喊聲和麥田發出的劈劈啪啪的爆裂聲混在一起,組成了一支雄渾、壯烈的青春進行曲。當老鄉們把那棵燃燒的老橡樹攔腰砍斷時,墾荒隊員們的軋路機隊和打火的老鄉終於把大火撲滅了——幾十坰的麥田,被大火燒掉了將近一半。這時,大雨破天而落。墾荒隊員在傾盆大雨中,一邊晃著電棒一邊呼喊著:
“馬俊友——”
“馬俊友——”
“馬俊友——”
風聲。
雨聲。
卻沒有馬俊友的回聲。
他靜靜地躺在灰燼之中,帶著年輕人絢麗的夢,離開了他獻身的黑土。暴雨熄滅了他衣服上的煙火,暴雨洗淨了他臉上的泥巴,大火奪去了他黑亮的頭發,燒焦了他的濃黑的眉毛和鼻翼下剛剛鑽出的胡須,大火惟一沒燒毀的、也永遠奪不走的,是在他胸膛前閃亮而晶瑩的不鏽鋼。
鄒麗梅沒吐出一個字,就撲倒在馬俊發的胸膛上——她昏了過去。
天哭。
地哭。
墾荒隊員和老鄉們的淚水和雨水同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