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五(1 / 3)

第八章 五

這是北京的兒女們到荒地後,一個最最悲慟的夜晚。

盡管時過午夜,風停了,雷啞了,雲開了,永恒的宇宙又把星月之光,撒向這塊廣漠的荒野,但是墾荒隊的屋子裏和帳篷中,卻仍然是一片悲泣之聲。他們痛哭隊伍中失去的夥伴,他們惋惜那片即將開鐮的麥田。揮淚之餘,他們似乎開始認識到:要把北大荒變成“北大倉”,隻用汗水和勞動是換不來的,在和平的日子裏,總要有一代先驅為之付出犧牲——馬俊友就是這一代先驅的代表。

這個夜晚,鄒麗梅如同做了一場噩夢。這一切來得太突然、太嚴峻了,可是脾氣暴戾的北大荒,並不憐憫兒女深情,硬是把這鐵一樣的事實,推到了這個善良而美麗的姑娘麵前,讓她喝下這大自然釀造的苦酒。當她從迷迷糊糊的昏睡中,第一次睜開長長睫毛包圍著的眼睛時,天色已經大亮,屋簷上垂落著滴滴噠噠像淚水般的水珠,她大顆大顆的淚滴,立刻湧出她的眼角。

照顧鄒麗梅的唐素琴,忙從吊杆上拉下一條毛巾,一邊為她擦淚,一邊輕輕呼喊著。

“麗梅——”

“麗梅——”

“聽大姐對你說。”

鄒麗梅什麼也沒有聽見,她恍恍惚惚地看見,麵前正盤旋著兩隻潔白的天鵝,馬俊友和她在草叢中奔走著,正在為他們手裏捧著的天鵝蛋找窩;然後,他倆躲在高高的茅草下麵,看著那兩隻天鵝和它們未出世的兒女親昵時的情態。鄒麗梅記起這個使她難忘的場景,剛剛被唐素琴擦淨的臉頰,又被淚水滴濕了。

“麗梅,你還沒吃早飯哪!我去給你端早飯,啊?”唐素琴柔聲地說。

“麗梅,你對大姐說句話呀!這樣下去,你也會病倒的。”唐素琴用手掌撫摸著鄒麗梅蒼白的臉腮,聲音輕得如同樹葉落地。

“你不願意對大姐說話,就別說了。睜開眼看大姐一眼,大姐心裏就踏實了!行嗎?”唐素琴想盡辦法轉移著鄒麗梅的悲楚心情,把嘴對著她的耳梢悄聲地說。

鄒麗梅睫毛顫動了幾下,但沒睜開眼睛,她的思緒正縈繞在那落雪的北國小鎮上。夜,靜極了,那冰鋪雪蓋的街道上,她推著兩輪醫用小車在雪地上走著。坐在小車上的馬俊友說:

“麗梅,你怎麼不說話?”

“我太高興了。我在想。”

“想什麼?”

“我。我。重新有了一個好媽媽。”

“你喜歡她嗎?”

“她喜歡我嗎?”

“不喜歡。”馬俊友流露出少有的幽默,“把你的手伸給我。”

“幹什麼?”鄒麗梅還是把一隻手伸進他的掌心之中,她用另一隻手和向前移動的身體,推著小車,在結冰的小路上向前走。

馬俊友把她的手,在掌心裏暖了一會兒,放在嘴邊親著,他吻完手心又吻手背,最後連每個手指都親了一遍。馬俊友還怕她手冷,把她那隻冰冷的手塞進溫暖的皮襖筒裏。

鄒麗梅的手下意識地抖動了一下,她感到那隻手仍像被馬俊友攥在掌心,情不自禁睜開了雙眼。眼前景物都不見了,原來是唐素琴正握著她的一隻手,坐在床沿上深情地凝視著她。鄒麗梅喊了一聲“大姐”,就低聲嗚咽起來。

唐素琴眼圈也紅了,說:“哭吧!哭出來心裏就能痛快一點。兩年多以前,我在北京就這樣哭過。可是我堅強地活了下來。麗梅,大姐沒有別的話告訴你,隻希望你要堅強。俊友在九泉之下,也一定希望你能堅強地生活下去。”

“大姐。給我一口水喝!”鄒麗梅強打精神支撐起身子,恍恍惚惚地說。

“我給你端熱麵條去。‘小不點’早就給你做好了,在鍋裏擱著呢!”唐素琴看見鄒麗梅開口說話了,疲倦的眼神裏閃出光彩。她匆匆到灶房把麵條端來,遞到鄒麗梅手中說:“吃吧!人是鐵飯是鋼,你從昨天晚上到現在,肚子還沒進食呢!夥伴們都去搶割麥子了,他們臨走對我說:‘素琴,要是麗梅姐為這事情躺倒,你可要負完全的責任。’麗梅,你可不能辜負同誌們的苦心哪!”

“我吃。”鄒麗梅剛吞了兩口麵條,突然看見了懸掛在牆上的兩個“猴頭”。那是在嚴冬時節,馬俊友托好心腸的賀大個子,給她帶來的。現在,這兩隻在樹上對生的“猴頭”已經枯萎了,但還像活的精靈一樣,彼此盯望著。鄒麗梅難以壓抑內心的悲慟,她把麵條碗放下,淚水又一次蒙住了她那雙秀氣的眼睛,她抽泣著,“我後悔死了,為什麼我不和他一塊去醫院呢?!要是一塊去醫院,他不會被大火燒死:即使是死,我和他也會死在一塊兒的。”突然,她睜大了眼睛,悲憤地喊道,“遲大冰,你為什麼偏要和他一塊去看病呢?!沒有你,俊友他一定還活著,活得很好。遲大冰在哪兒,我。我去找他算賬去。”

“麗梅,安靜點。老遲到現在也沒回來。盧華連夜到縣委去詢問了。”唐素琴看看鄒麗梅精神恍惚,心裏非常焦急,便端起麵條碗,用筷子夾起碗中的麵條說,“來,大姐喂你吃。你不吃飯我心裏難受。”

鄒麗梅癡呆地搖搖頭:“大姐,我吃不下。”

“吃不下麵條,把湯喝了。春妮把她養的那隻蘆花雞殺了,就為給你熬碗湯。”唐素琴絞盡心思地尋找要她吃飯的理由,“俊友已經不在了,你不能隻為思念俊友,就不要姐妹們的情分了呀!對,張開嘴唇。”

鄒麗梅實在無法謝絕唐素琴的情意,便從她手中接過碗來,像咽藥一樣,皺著眉毛把那碗麵條湯順下喉嚨。腹中進食以後,鄒麗梅精神振作了一些,神智也開始清醒了一點,這時她才發現宿舍裏空蕩蕩的,隻有她和唐素琴兩個人,問道:“姐妹們哪?”

唐素琴用梳子給她梳著蓬亂的頭發,再一次告訴她說:“同誌們怕再來一場荒火,去麥田割麥子去了。對了,諸葛井瑞和白黎生下麥田以前,代表北京墾荒兒女,給小馬的老媽媽寫了封信,盧華說叫你過目一下,再叫人騎馬送到鳳凰鎮郵政所。”唐素琴說著,從口袋裏掏出幾張信紙,遞給了鄒麗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