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五(2 / 3)

鄒麗梅還沒讀信,兩眼已經盈出淚光,她抿著下嘴唇,手指哆哆嗦嗦地把信紙鋪開,悲戚地看了下去:

敬愛的老媽媽:

您讀這封信時,請您一定不要過於難過。我們相信,您比我們堅強,也比我們更理解創業的艱辛——您的兒子,我們親愛的夥伴,為撲滅燃進幾十坰麥田的大火,獻出了他壯麗的青春。

感謝您為祖國養育了這麼一個忠誠的兒子。他日常沉默寡言,尤其不善談吐;他平凡得像一塊煤,但心田裏蘊藏的卻是一團火。馬拉犁開荒時缺一匹馬,他去頂替那個空位,和真馬一起駕轅拉套;假日裏,他叫炊事員休息,自己去充當火頭軍;伐木時,他總是最後一個離開工地;在那次倒樹的事故中,他把生讓給了別人,把死留給了自己。

敬愛的老媽媽,您在離開荒地時,曾給俊友和麗梅同誌留下一些錢,這些錢他們沒有留下私用,為安慰同誌們的心,他們用它買來一頭小馬駒。

鄒麗梅讀到這兒,淚水泉湧而出,滴滴噠噠地滾下臉腮,洇濕了鋪在她雙膝上的信箋。唐素琴看她難以再看下去了,便把信紙拿過來,輕聲地讀給鄒麗梅聽:

親愛的老媽媽,世界上還有什麼品質比這些更高尚的呢?據說,黃繼光所以能在最危急的刹那間,撲向敵人的機槍眼;邱少雲所以能在熊熊的烈火中,為贏得戰鬥勝利而一聲不吭;都因為他們在日常的平凡生活中,培養了無我的高尚精神。您的兒子也是這樣,在和平建設的日子裏,他用無私的平凡,為自己修築了一座極不平凡的生命金字塔——雖然他離開了我們,他的青春和年華永遠像金字塔一樣閃閃發光。

親愛的老媽媽,您不要為失去惟一的兒子而過於悲傷,不但鄒麗梅是您喜歡的女兒,我們也都是您的忠實兒女。昨天夜裏,我們一夜未睡,夥伴們都悲慟地哭了,我們思念俊友,我們也惦記著您——我們的老媽媽。我們想,這個噩耗隻能給您本來已經花白了的頭發上,再增添幾根銀絲,卻不能從精神上摧垮一個真正的老布爾什維克。

對於麗梅同誌,您不必掛記,在我們這個大家庭裏,生活會醫治她心靈上創傷的。她感情雖說還比較脆弱,但已遠不是北京溫室裏的花草,而是經過風霜雨雪吹打的一棵挺拔的杉樹了。

親愛的老媽媽,寫到這裏,天色已經黎明,隔著窗子我們看見了草原上的一線曙光。那是我們北大荒明天的象征,我們將踏著俊友同誌留在草原上的腳印,抬頭挺胸向前走,俊友同誌將作為祖國第一批拓荒者中間的第一個烈士而英名永存!

我們為您有這樣一個兒子而自豪!我們為有這樣一個戰友而驕傲。我們對您隻有一個請求,把您在天安門前送給俊友同誌的那半截皮帶,給我們留下吧!老媽媽,您一定知道我們要保存它的意義——那不是一條普通的皮帶,而是繼往開來的革命接力棒。

敬愛的老媽媽,此時天已大亮,我們要去收割那些俊友以生命保存下來的小麥了。祝您健康!

您的兒女們

七月八日黎明

信,讀完了。

屋內一片死寂。兩姐妹的呼吸聲,彼此都能聽得清清楚楚。本來,這封信由諸葛井瑞和白黎生寫成以後,是計劃到割麥現場讀給全體墾荒隊員們聽的,盧華否決了諸葛井瑞和白黎生原來的設想,他臨去縣裏之前,叮囑這兩位“秀才”,一定先拿給鄒麗梅過目。唐素琴到現在才明白盧華的用心,盧華所以主張先拿給鄒麗梅看,是想通過這封信,給鄒麗梅一點力量,使她理智萌發,並從悲慟的感情中蘇醒。盧華的苦心沒有白費,當唐素琴激動地讀這封信的後半截時,鄒麗梅不知道從信中的哪一行哪一句受到了震撼,她第一次掏出手絹,主動來擦她臉上的淚痕了。盡管那不聽話的淚水,一邊擦一邊流,不一會兒就洇濕了手絹,但唐素琴還是敏感地覺察到,鄒麗梅正在鎮靜著自己的紊亂情緒,開始了從生離死別的痛苦深淵中的自拔。她像需要強大力量支持似的,把那封信反複地看了兩遍,悲楚地咬著嘴角,喃喃自語說:

“老媽媽收到這封信,不知會怎麼樣?”

“信上不是說了嗎?”唐素琴為鄒麗梅分擔憂愁,緩緩地說,“隻會給老人家花白頭發上增添幾根銀絲,噩耗摧不垮老媽媽的精神。她比我們要堅強得多。”

“老人家隻有這一個兒子,真。”

“麗梅,能把獨生兒子送到北大荒來,本身就說明老媽媽是個強者。”唐素琴神色肅穆地說,“如果老人家是個感情上的懦夫,就會把兒子緊緊地置於自己的羽翼之下的,你說對嗎?”

“可是大姐。我。我夜裏醒過來時,曾經想到過。”鄒麗梅沒有把人世間那個最殘酷的字眼吐出嘴唇,“也許。也許。我太脆弱了。”

“如果你真那樣做了,在封建時代可能有人給你立碑;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新中國,老媽媽會鄙夷你,小馬在九泉之下會嫌棄你,夥伴們也會責怪你。如果叫大姐說句不中聽的話,你當真那樣殉情了,同誌們是不會同意把你和小馬合葬在一口棺材裏的。因為小馬犧牲了愛情,為這片黑土獻出了青春;而你做的卻是犧牲我們壯麗的事業,去殉了兒女私情。麗梅,你想對於這兩個生命的離去,能放在同一個天秤上稱分量,用同一把尺來衡量他們的價值嗎?”

鄒麗梅癡呆地點著頭:“我懂,可是。”

“有什麼話,都在大姐麵前倒出來吧!啊?!啊?!”唐素琴掏出自己的一條手絹,給鄒麗梅腦後的頭發上紮係上了發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