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六(1 / 3)

第八章 六

馬俊友壯烈地獻身於拓荒。

遲大冰絞盡心思地南逃。

在鶴崗市,他沒有去醫院檢查身體,直接奔向了火車站,登上了南下的列車。

在大雨傾盆的時刻,他俯首在列車的小桌上,望著車窗上滾落的雨珠。他告別荒地時,采摘的那朵留作紀念的野百合花,雖然還插在上衣兜裏,但花朵早已枯萎。他對此並無覺察,他全神貫注地寫著一封給馬俊友的信:

支部

馬俊友同誌

你好!

在鳳凰鎮的十字路口分手後,我下了長途汽車,立刻去醫院進行肺部檢查。

醫生說我是開放期肺結核,建議我到大城市治療。哈爾濱算是省內的大城市了,但我在那兒沒有親友,想來想去,還是回北京治療為好。說老實話,我並不願意回北京去治病,但這小地方又治不了我的病。列寧說,身體是革命的資本。毛主席也說過,在世界一切事物中,人是第一最可寶貴的。遵照這些指示,我考慮還是先回北京治病,是當務之急。

這裏要向你彙報的是:我在鶴崗市醫院的診斷證明,在火車站買票時,順手掏丟了,好在我在鳳凰鎮醫院的診斷證明,你和宋書記都親自過目了。因而,請你向同誌們解釋一下,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誤解。

很遺憾,不能和同誌們一起參加麥田的收割了。

請相信我對組織的真誠。

祝你

健康!

遲大冰

×月×日

這封蓋著哈爾濱郵戳的短信,飄到墾荒隊時,適逢墾荒隊為獻身於黑土的烈士——馬俊友,召開盛大追悼會的日子。

這個和夥伴遺體告別的儀式,是在麥田邊上老橡樹下舉行的。這天,百花垂首,鴻雁哀鳴。當盧華、賀誌彪、諸葛井瑞、李忠義。把林場工人特意為烈士趕製的紅油鬆棺木,徐徐放入墓穴時;當唐素琴、俞秋蘭。把魯洪奎大爺特意從百裏之外馱運來的石碑,矗立在墳前時,會場肅穆得如同靜無一人。

縣委書記宋武,眼裏含滿了淚水。

為馬俊友治過腰椎骨折的醫生,垂下了頭。

和馬俊友一塊撲打荒火的老鄉,淌下熱淚。

墾荒隊員的隊列裏,傳出嚶嚶哭聲。

隻有鄒麗梅沒有哭——這幾天,她的淚水已經流幹了,她用一把理智的鐵鎖,牢牢地鎖住了感情的閘門。她的臉消瘦了,她的眼窩凹下去了,嚴峻的生活給她開闊的前額,增添了一道淺淺的皺紋——但她承受住了命運的沉重打擊。

白黎生正指揮著“文工隊”奏哀樂時,一輛車身上沾滿泥漿的美式吉普車,停在離會場不遠的荒地上。一個身材瘦削,目光炯炯的中年人,從車廂裏跳出來,就匆匆奔向了默哀的人群。他不聲不響地排在墾荒隊的隊列後,低下頭來,靜聽著回蕩在廣漠荒野的哀樂聲。直到默哀完畢,排在隊尾的葉春妮,才發現身旁站著一個陌生人。最初,她以為是縣委會的幹部,站到墾荒隊的隊列中來了。她揉揉哭得紅腫的眼窩,仔細朝這個人盯了幾眼,不由地大聲呼叫起來:

“同誌們!蘇。蘇。蘇堅書記來了。”

盧華早就把團中央書記要來草原視察的消息,傳達給墾荒隊了,但誰也沒有料到他會來得這麼早,而且偏偏趕上了這個追悼大會。霎時間,會上所有的目光,不約而同地朝蘇堅看去,那不是他又是誰呢?一年前,他曾主持了那次“奇特的宴會”,又為墾荒隊員們在前門火車站送行;現在,他依然和在北京時一樣,但臉上沒有笑容——在這悲慟的日子,他怎麼會有心思笑呢?!

墾荒隊員們都想朝蘇堅擁過去,但蘇堅的臉色和籠罩在荒地上空的悲涼氣氛,使他們戛然止步。隻有宋武從隊列的夾縫裏,向蘇堅走去,他神色肅穆地向蘇堅伸出去一隻手:“我是宋武。省裏來電話說你兩天以後才能到荒地呢!”

蘇堅雙手握著宋武的一隻手:“我馬不停蹄,像打仗時的急行軍那樣趕來了。感謝你在這群北京兒女身上所花費的苦心。”

“我沒把工作做好,你看——”宋武扭頭看了看墓碑,“我很難過。”

“接到你們拍給團中央的電報,我特意去看望了馬俊友的老媽媽。老媽媽說宋武同誌是一個優秀的老黨員,一個稱職的父母官。”蘇堅鬆開宋武的手,目光轉向墾荒隊員們說,“你們寄給老媽媽的信,老媽媽接到了,她說她有你們這麼多的兒女,不會寂寞了。她托我轉給同誌們兩句話:‘中國要強大起來,在建設的歲月,不可避免地要有人為之獻身。’她為兒子犧牲而難過,也為兒子的獻身精神而自豪!”

盧華激動地問道:“老媽媽為什麼不來?”

“她是要來的,等學院放了暑假,她要來看望一下她這七八十個兒女。”蘇堅在隊列的夾縫中,緩緩地向前走著,他忽然想起了什麼,停下腳步問道:“鄒麗梅同誌呢?”

“我在這兒。”鄒麗梅答應著。

“還認識你的入團介紹人嗎?”

“蘇書記,您。”

“這麼瘦,是哭的吧?”

鄒麗梅誠實地點點頭。

“應該哭,那麼好的一個同誌犧牲了,怎麼能不哭呢?”蘇堅說,“當年,小馬的爸爸在解放戰爭中犧牲時,小馬的媽媽也哭得像個淚人兒,但是抹幹了眼淚之後,還得冒著硝煙前進!”

鄒麗梅強壓下湧上眼窩的淚水,回答說:“我明白您的意思了。”

“老媽媽還對你有個希望。”蘇堅若有所思地說。

“您說吧!我一定不會使老媽媽失望。”鄒麗梅堅定地回答。

“真的?”

“是的。”

“老媽媽說你是個很重感情的人。她希望你盡可能早地從感情的沼澤中,拔出腿來,抬頭挺胸走自己的路。”蘇堅關切地凝視著鄒麗梅,“當然了,你會問我:‘那老媽媽不是一個人生活過來的嗎?’我要回答你:‘是的,但是老媽媽失去愛情的時候,已經年過五十了,她是從舊中國走過來的人,在處理個人感情的問題上,多多少少帶著點那個時代的烙印。你嘛!人正年輕,是在新中國陽光雨露下成長起來的,處理個人問題,應當有新一代人的風采。小鄒,你能理解我們老一輩人的心吧?”

“我理解。”鄒麗梅悲慟地垂下了頭,“您要容許我考慮一下,這是個非常嚴肅的問題。”

蘇堅還要對鄒麗梅說些什麼,盧華已經站在他麵前了。這個黝黑臉膛的漢子,在悲痛的煎熬中,臉龐瘦了一圈,顴骨凸出了雙腮,他在蘇堅麵前,似乎有千言萬語要說,但他又不知道該不該在這追悼會上傾吐出來,因而張了張風幹的嘴唇,又閉上了。蘇堅深愛地注視了他老半天,開口道:“有話就說嘛!悶在肚子裏可容易得癌。”

“我要向團中央檢查。”盧華嗓音沙啞地說。

“你們幹得很不錯嘛!有什麼需要作揖磕頭的?”蘇堅用手指撥下盧華臉上的一塊泥巴,親切地回答。

“不,我沒能幹好工作。一場荒火,不僅奪去了馬俊友同誌的生命,還燒毀了我們一大片麥子,也燒焦了墾荒隊員的心。一個墾荒隊,不能向國家上繳糧食,是。我。工作的嚴重失職。”盧華難過地向蘇堅彙報,他兩眼盈出了淚光,“剩下的麥子加上秋糧,可能隻夠我們自己吃的了。”

“你們事先做好了準備沒有?”蘇堅問道。

“你看——”宋武指指光禿禿的防火道,“他們做了充分的防火準備,防火道比要求的還寬出來兩三米。”

“這也怪了!大火怎麼會隔著防火道燒進麥田裏去了呢?”蘇堅覺得十分詫異。

“老蘇,就連我這個在草甸子上滾了一二十年的老北大荒,也沒想到這棵老橡樹上的鳥窩,能從高空中把火星拋到十幾米以外的麥田裏去。”宋武把蘇堅帶到了半截老橡樹跟前,“北大荒非常難鬥,到現在我們也沒完全摸透它的脾氣秉性,馬俊友同誌為此而獻出了年輕的寶貴生命!”

蘇堅久久地凝視著立在馬俊友墳墓前的碑文——上邊刻著:北京青年誌願墾荒隊馬俊友烈士之墓。然後,拿起一把鐵鍁,親自為馬俊友的墓上培土。當他把鐵鍁靠在石碑上,把頭轉向墾荒隊員時,他的眼裏,盈出了晶瑩的淚光,他沒有掏出手絹去擦眼淚,任憑兩行熱淚,從他瘦削的臉上流淌下來,過了會兒,他對盧華說:

“如果我記憶不錯的話,你過去當過兵。”

“在誌願軍裏當過坦克手。”盧華不理解蘇堅為什麼問起這些。

“參加過大戰役嗎?”

“馬良山的反擊戰。”

“部隊有傷亡嗎?”

“有。”

“掩埋過戰友的屍體嗎?”

“掩埋過。”

“當時,你們是守著屍體哭呢?還是掩埋過同誌屍體之後,向敵人衝鋒?”蘇堅眼裏的淚光消失了,炯炯目光停留在盧華臉上。

“衝鋒!”

“好了!那你就別耷拉著腦袋了。同誌們!你們也都抬起頭來。”蘇堅聲音朗朗地說,“眼淚是征服不了北大荒的,我們必須像馬俊友同誌那樣,用青春和熱血向大自然搏鬥。荒火奪走了我們一部分小麥,這沒有什麼了不起,它使我們更了解北大荒的暴戾,更加豐富了我們人和自然鬥爭的知識和閱曆。像有些電影裏寫的:姑娘們歡天喜地地播著小麥,那麥苗像氣吹的一樣,立刻變成一片麥海。接著是康拜因手收割,大車小車排著隊去往國庫裏繳糧食,那是對生活不負責任的編造,人世間並不存在的童話。征服荒地是硬碰硬、冒火星的工作,我充分估計到了你們的各種困難,比如:雨澇、冰雹,但我沒有想到荒火也是天敵,北大荒真是有北大荒的個性和脾氣!同誌們,盡管天火燒掉了你們一部分麥子,你們還能自立,這個成績就很了不起了。更了不起的是,從北京飛來的這隊‘白鶴’,已經吸引了全國青年的眼睛,南到大陳島北到哈爾濱的熱血青年們,他們已經步你們的後塵,組成了青年誌願墾荒隊,到北大荒和海島去艱苦創業了。黨中央決定,明後年要有一大批複員的幹部戰士,開赴到北大荒來,和你們一塊墾荒。將來,這兒成了大型國營農場,拖拉機、康拜因滿地跑的時候,人們是不會忘記你們的——因為你們是新中國第一批拓荒者;你們的後代會把草原采摘來的野花,獻到馬俊友的墓前——因為他是第一批拓荒者中的第一個獻身黑土的烈士。”

盧華昂起了頭。

墾荒隊員們昂起了頭。

參加追悼會的縣委幹部、醫生、老鄉,激動地望著麵色肅穆的蘇堅。蘇堅如火一樣的目光,掠過每個墾荒隊員的麵孔之後,奇怪地問:

“帶隊來的遲大冰呢?”

盧華掏出遲大冰的來信,遞給蘇堅說:“小馬同誌犧牲前,曾把他對遲大冰的疑慮告訴了賀誌彪,我們派諸葛井瑞騎馬到鶴崗市去找他,想把他挽留下,但是沒有能追上他。諸葛井瑞跑遍了市裏的幾個醫院,證明他根本就沒去醫院檢查,從跡象上看,他可能當了逃兵!”

“逃兵?”蘇堅不禁一愣。

“是的。”

“還有其他證據嗎?”

“他走了以後,我們整理了他的行李,發現他臨行前把一切該帶的都帶走了。”盧華向蘇堅彙報著,“特別說明問題的是:在地鋪的亂草底下,發現了剪去了兩個圓洞的牙膏皮。蘇書記,我當過礦工,有個別礦工不願在井下勞動,有意製造假肺病時,就把這玩藝貼在背心或小褂上,對付X光透視,蒙騙醫生。我們估計鳳凰鎮的醫生,也被他欺騙了。蘇書記!他來荒地後,受過黨的紀律處分,我們竭盡全力幫助他、愛護他,到頭來他還是給我們臉上抹了黑。這是我們墾荒隊的恥辱!”

“看樣子,他的騙術還挺高明嘛!當初,他咬破手指在墾荒倡議書上簽名,也是演戲蒙騙組織了。”蘇堅兩手用力一絞,把遲大冰那封信撕成碎片,揮手向空中一拋,“我回北京後,查實一下情況,如果一切如實,我們馬上請他出黨。盧華,你到哈爾濱以後,抽空整理他一份完整的材料。”

“哈爾濱?”盧華對蘇堅的話不能理解。

“對了!老宋同誌!我還沒來得及告訴你,你給團中央寫的那份材料,非常及時。我路過省裏的時候,過問了一下鄒麗梅和諸葛井瑞同誌參加‘積代會’的代表資格問題。搞團的工作的人,不給青年人開路,反而用什麼‘血統論’當攔路虎。我像鄒麗梅同誌那樣,狠狠地給了那把鐵鎖一斧頭。門,砸開了,後天,你們呈報的那六個同誌和我一起去參加省‘積代會’。”

宋武悄聲提醒蘇堅說:“隻剩下五個人了,馬俊友。”

“他沒有死,這就是他的形象。”蘇堅彎腰從碑前,拾起了為祭悼死者而放在碑前的“鋼背心”,大火雖然燒斷了它的皮墊,但那一條條不鏽鋼卻在閃閃發光。蘇堅把這個死者的遺物,莊重地交給盧華說:“你把它帶到‘積代會’上去,你要向大會介紹馬俊友同誌的事跡,並告訴青年朋友們:‘青春不應該是生鏽的鐵,而應當是閃光的鋼——要想使中華民族屹立於世界民族之林,我們需要多少這樣鋪路的鋼嗬!’”

盧華嚴肅地回答:“是!”

“白黎生哪?”蘇堅呼喊著。

“我在這兒。”白黎生從文工隊的行列裏走了出來。

“現在,我們為獻身於黑土的普通共產黨員,奏《國際歌》,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