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1 / 3)

王依然在電台主持心理谘詢的熱線節目,每天晚上九點至十一點,有許多人打電話給她,向她談不可排解的內心痛苦和焦慮,談目前的處境和從前的往事,王依然疏導他們,耐心地解答他們的問題。王依然學的中文,後來又進修過心理學,她熱情善良,為人端正,做這個節目十分適合。

她的節目很受歡迎,電台史台長在外麵開會或者幹什麼,常有人提起,史台長挺有麵子的,甚至因為這檔節目,電台的知名度也高了,拉廣告也好拉了,史台長一高興,說,幹脆改名叫“依然熱線”。

不料“依然熱線”卻壽命不長,一年多前的某一天,秦重天回到家裏,跟王依然說:“跟你說個事情,你別做那個主持人了。”

王依然愣了片刻,說:“你的事情定了?”

秦重天笑了,高興地說:“嘿嘿,知夫莫如妻也。”

秦重天的“事情”,就是他被定為下一屆副市長的候選人,秦重天不無得意地說:“下午常委會剛剛通過。”

王依然差點脫口說:“你倒消息靈通。”但她忍住了沒有說,改口道:“黨和國家有規定,副市長夫人不能做節目主持人?”

秦重天說:“說話這麼逼人啊,跟你柔情萬般的主持人形象可不一樣。”

正在穿過客廳走向自己房間的女兒秦獨鍾聽到了,頭也不回地說:“嗯哼,現在可是流行雙重人格三重人格,人格分裂是時尚哎。”很無動於衷地說了,又無動於衷地走進自己房間,關上門。

秦重天仍然對王依然說:“一個市長夫人,天天去接人家的電話,給人家談那些烏七八糟的東西?還談給全市人民聽?!”

王依然說:“不是烏七八糟的東西,是心理問題、心理疾病。”

秦重天:“心理疾病?現在這世界上誰沒有心理疾病,恐怕連條狗、連隻螞蟻都有心理疾病,你治得了嗎?”

王依然停頓了一會兒,忽然說:“秦重天,你以前不是這樣說話的。”

秦重天朝鏡子裏看了看自己,說:“我變了?”他看到女兒秦獨鍾帶著隨身聽從自己屋裏出來,趕緊攔住她,把她的耳塞撥下來:“鍾鍾,你老爸從前是怎麼說話的?”

秦獨鍾朝他翻了個白眼,說:“你有病啊?”

秦重天說:“我有什麼病?”

秦獨鍾說:“神經病。”說著,忽然停頓下來,認真地看了看秦重天,又道,“像,你現在說話像菜鳥。”

秦重天沒有聽清楚,追問道:“誰?蔡什麼?”

秦獨鍾又不耐煩了,套上耳塞,說:“算了,白跟你說了,菜鳥都不知道,這麼老土。”

秦重天說:“我老土?我可是全市乃至全省有名的開拓型幹部啊。”

秦獨鍾懶得再理他。秦獨鍾走開後,秦重天對王依然說:“就算為我犧牲一回。其實,不用我多說,你還能不理解?你不適合再出頭露麵。”

王依然不說話了,她以無聲的抗議抗議著秦重天的自私。

秦重天是不達目的不罷休的,他繼續進攻:“不是說,一個成功的男人背後,總有一個偉大的女人。”

王依然笑了一下,說:“還有人說,一個成功的女人背後,總有一個讓她傷心的男人。”

“啊哈哈哈,”秦重天大笑起來,“現在這些人,真是能說會編。”

第二天王依然一上班,史台長就親自來找她了。王依然平靜地說:“這麼快就來了。”

史台長有些尷尬,隻是一味地說:“多理解,多理解。”他當然舍不得放掉“依然熱線”這塊金字招牌,但是權衡利弊,他也隻有丟卒保車。台長力排眾議,對王依然的工作重新做了安排,提拔到主任的崗位上,分管新聞。

但是沒有想到,過了幾天,王依然遞上一張辭職書,辭去了電台的工作,立時三刻收拾了東西就離開了。

史台長忐忑不安地熬了些日子,但是並沒有發生任何地對他本人或對電台不好的事情。過了大約一個多月,在一次會議上,秦重天看到他,笑著跟他打招呼,還找了個旁邊沒人的機會,遞給他一支煙,問道:“史台長,王依然不鬧情緒了吧?”

史台長大驚失色,張大了嘴都合不攏了。

王依然辭職的事情秦重天竟一無所知?史台長愣在那裏,一時思緒萬千,這個王依然也是夠難弄的,這麼大的事情,竟然不和老公商量,主張也太大,脾氣也太壞,她老公還是市領導呢,都不放在眼裏。這麼想著,就慶幸王依然主動離開了電台,要不然,以後也不知會折騰出些什麼事情來呢。但反過去又想想,這個秦重天也是的,對老婆也太不關心了,工作真的就那麼忙呀,老婆辭職都一個多月了,他竟然一點都不知道。唉唉,史台長想來想去,竟替人家想出些悲哀來了,真是一家不知一家,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秦重天見史台長愣在那裏,就感覺到出了什麼事情了。脫口道:“怎麼,有什麼不好說的,史台長?”

史台長無法不說,卻又找不到合適的台詞,直接說王依然一個月前就辭職了,而秦重天居然不知道,這也太不考慮秦重天的麵子了,但是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自己的神態已經引起秦重天的猜疑,瞞是瞞不過去的,退一步說,就算此時秦重天沒有猜疑,秦重天也早晚會知道這事情。在這之前,因為史台長沒有與秦重天打過照麵,也怪罪不到他,今天既然都已經麵對麵了,再不向秦市長彙報,那就是他的問題了,所以史台長隻好硬著頭皮,小心翼翼地說:“秦市長,一個月前,王依然已經離開電台了……”

秦重天頭腦裏“轟”的一聲,臉一下子漲紅了:“什麼?”

史台長說:“她辭職了,我想挽留……”

秦重天擺了擺手,沒有讓史台長再說下去,他已經夠沒麵子了,猛地抽了幾口煙,扔掉煙蒂說:“開會了。”拔腿就走。

史台長有些尷尬,臉上掛著訕笑,看著秦重天的背影,事情本來又不怪他,與他根本無關,但是現在倒落得是他的罪過似的,心裏像吞了隻蒼蠅似的不舒服。

秦重天走出幾步,又停下了,回頭問道:“到哪裏去了?”

史台長說:“不是很清楚,好像是心理方麵的什麼……”話說出口,見秦重天一臉的不高興,趕緊又補充說,“一直也沒見到她,也不太方便多打聽。”

秦重天又擺了下手,說:“知道了。”再次大步離去。

秦重天回到會場,雖然是坐在主席台的領導席上,可哪還有心思聽會,憋了一會兒,就出溜了。

溜出會場,掏了手機就打王依然的手機,但是隻撥了前麵的四位數1370,後麵的根本就記不得,隻得給秘書小佟打電話:“喂,小佟,我要王依然的手機號碼。”

小佟忍不住笑了一下,報出了號碼。

秦重天再給王依然撥過去,劈頭就問:“你在哪裏?”

王依然卻不直接回答,不冷不熱慢慢地說:“你有什麼事?”

秦重天一肚子的火,大聲地重複一遍:“你在哪裏?”

王依然說:“不用那麼大聲,我又不聾,聽得見。”

秦重天是急脾氣,王依然越是沉得住氣,他就越急:“你既然聽得見,為什麼不說你在哪裏?”

王依然依然堅持自己的:“什麼事?你不說什麼事,就是沒有什麼事,我正忙著。”

秦重天氣得差一點摔了手機,大吼道:“你現在很了不起啊!”

王依然說:“我不覺得。但如果你一定要這麼認為,那麼可能有一個答案,我是副市長夫人,自我感覺好。”

路上有人看著秦重天,司機小錢也坐在車裏,在不遠處等著他,秦重天隻得壓下火氣,盡量好聲好氣地說:“王依然,你做事情是不是太過分了,你換了工作,都一個多月了,我竟然不知道,你這算什麼?”

王依然說:“對不起,但是你也沒有問過我。”

秦重天忍氣吞聲說:“那好,以前我忙,對你關心不夠,但是現在我問你了,你可以回答了吧?”

王依然平靜地說:“南州市心理衛生學會。”

秦重天“啊哈”一聲:“心理衛生學會?這是個什麼東西?”

王依然說:“不是什麼東西,是個組織機構,你不懂嗎?我給你念一念學會的章程:南州心理衛生學會是心理衛生工作者的學術性群眾團體,該會的宗旨是團結和組織……”

秦重天不耐煩地打斷她說:“南州有這麼個單位嗎?”

王依然說:“是合法機構,不是非法組織。”

秦重天說:“歸誰管的?這樣的學會,還會有編製?”

王依然說:“說實在,本來是沒有編製的,但是學會非常需要一個在編的專職秘書長,這個編製是市人事局特批的。”

秦重天說:“特批?是特批的編製,還是特批的人?”

王依然說:“是的,這個編製確實是特批給我的,我不是你秦重天秦市長的夫人嗎?人家照顧一點,不應該嗎?”

秦重天的氣又上來了:“你少來這一套,王依然,我問你,你捫心自問,你有這個資格嗎?什麼心理衛生,都是精神病專家在搗鼓,你怎麼也搞到那裏去了,你學過醫?研究精神醫科?”

王依然說:“參加心理衛生學會確實有嚴格的條件,要有從事心理衛生工作的學曆和一定的工作年限,要有職稱,這是主要的組成部分,這樣的條件我確實暫不具備,但還有一少部分人,可以是關心和支持心理衛生工作的黨政領導幹部、企事業管理幹部、司法幹部、民政幹部、工會、共青團、婦聯及其他社會團體的幹部和社會知名人士……”

秦重天回到辦公室,還是越想越生氣,但是王依然綿中藏針、柔中帶剛的性格,他是深深領教的。別說王依然早已經先斬後奏,就算她還未曾果斷地做成了這一切,就算她今天隻是來和他商量的,但隻要她是鐵定了主意的,十八頭黃牛也拉不回,他秦重天算幾頭黃牛,一頭也抵不過啊。也罷,秦重天想,還幸虧王依然顧他的大局,同樣是別扭,要是她別扭別在原來的工作崗位上,死活不肯從“依然熱線”撤下來,天天在那裏對著全市人民哇啦哇啦地談什麼心理疾病,他又能怎麼辦?秦重天可以在市長辦公室裏衝人發火,拍桌子打板凳,但是他對付王依然卻沒有很好的辦法,從前沒有,現在沒有,今後,秦重天想,今後恐怕也還是無可奈何的。漂亮女人娶不得,有本事的漂亮女人更娶不得,這是眾所周知的真理。可是,無論是從前的男人還是當今的男人,哪個不想娶個既漂亮又有才華的老婆?真正頭腦清醒心如磐石的有幾個?王依然有很優秀的品質,她不會嫌貧愛富,也不隨風轉舵,但心裏主意太大,對於這樣一個老婆,秦重天有時候很讚賞,有時候又很無奈。

秦重天悶了半天,最後還是給市人事局的李局長打了個電話詢問,李局長聽出了秦重天的意思,趕緊說:“秦市長,您別誤會,這個編製是早晚要給的,他們已經申請了很長時間了,和誰擔任專職秘書長無關的,您別放在心上。”

秦重天說:“李局長,王依然不是專業人員,現在坐在這個位置上,是否合適?”

李局長說:“秦市長,據我了解,這個秘書長請王依然做,是學會大家討論一致的意見,原因您也清楚,先前的‘依然熱線’,不僅群眾喜愛,連專家也都很重視很認可的。再說了,王依然也進修過心理學……”秦重天忽然覺得有些奇怪,說:“李局長,你倒比我了解得更清楚啊。”

李局長說:“秦市長,不瞞您說,那次民政局老邱跟我一說,我也和您一樣,想到這些問題,所以特意做了些調查研究的。其實,我這是多管閑事了,對吧,邱局長那個人,您也知道的,做事十分仔細,從來不出紕漏的。”

秦重天說:“我不太清楚,像這樣的學會,是不是都有正式編製?”

李局長說:“不一定,也要看學會的性質、作用、人員的多少、社會的影響,還有,比如一些別的背景……”

秦重天說:“什麼背景?”

李局長說:“比如,誰擔任顧問或名譽會長之類吧。”

秦重天說:“是嗎?”

李局長不等秦重天問,就說了:“心理衛生學會的名譽會長,是唐副市長。”

秦重天說:“那當然,唐市長本來就分管……”

李局長說:“是的,當時心理衛生學會請唐市長的時候,唐市長一口答應了。所以,這個事情,這個編製,說起來,還是唐市長直接關心和支持的。”

事後,王依然不知從哪裏得知秦重天給李局長打電話的事情,又和他憋了一陣子氣。說他為了護惜自己的羽毛,從來不顧別人的感受,哪怕是自己的親人,都不能損害到他自己一點點,在官場利害和人的感情的天平上,秦重天從來都是一邊倒,或者說是一毛不拔的。

秦重天心底裏是極不願意王依然去搞什麼心理衛生的,但是既然大家都認為她合適,她自己也這麼認為,秦重天也無法。隻是,假如這個世界上隻有一個人認為王依然其實不合適做這個工作,這個人就是秦重天。為什麼?秦重天隻是直覺,沒有細想過,他實在是沒有時間細想。

秦重天擔任了分管城建的副市長,這是市委書記聞舒親自點的將,秦重天知道自己肩上的擔子有多重,他更清楚地知道,在他這一任上,也就是在不遠的將來,甚至就是在明天,他要跨上一輛重型的戰車,去打一場生死之仗。

打這一仗,或者名垂千古,或者罪當萬死,或者兩者皆而兼之。

現在,他正在忙著的,就是要驅使這輛戰車盡快地上戰場。所以,他無論如何也要扯斷所有可能束縛住他的繩索,讓自己的全部身心無牽無掛地投入進去。

這都是一年前的事情了。

今天是小年夜,學會那邊也沒有什麼事情了,但王依然還是去了一趟,給幾位會長打了電話,新年頭上的一些活動,事先都是通知到了的,但為了更著實可靠一點,王依然還是再一一落實了一下。然後又打女兒的手機,想早點下班,讓女兒陪著上街走走,可是女兒說,你要買什麼,我幫你買回來就是了,女兒正和同學在外麵瘋玩呢,哪顧得上陪她老媽。

她這個女兒,個性不像她,像秦重天,大大啦啦的,王依然曾經說,女兒啊,人家的女兒是媽媽的小棉襖,你呢?女兒說,我就做你的大衣吧。說得王依然挺感動,可女兒哪曾是件大衣啊。

中午出門的時候,感覺天氣不太好,怕有雨雪,王依然沒有騎她的電瓶車,下班出了門,一時還打不著出租車,幸好時間還早,她幹脆走了一段,就到了夏同的書店。

夏同的“夏季風”書店,在一條不繁華的小街上,書店也很小,王依然來的時候,店裏沒有顧客,夏同正在低頭看一本書。王依然走進去,夏同抬頭看到王依然,笑了一下,說:“來了。”

王依然笑著點點頭,問道:“劉阿姨呢,放她的假了?”

夏同說:“大家都要忙過年了。”

王依然說:“你好像不用忙過年的。”她看到夏同手裏的那本書,是一本《茅盾日記》。

夏同說:“茅盾有一陣時間,每天晚上上床的時候吃安眠藥,睡到天未亮,醒了,睡不著,再吃一次安眠藥。”

王依然說:“你也失眠嗎?”

夏同沒有回答他是不是也失眠,卻說:“有一次夜裏坐出租車,的哥正在聽電台的心理谘詢節日,都聽得入癡入迷了,還一路開車一路用手機往電台那裏打熱線。我心裏想,這個害人的熱線,都把人家弄得熱昏了,要是出了車禍,她就是禍首……”

王依然笑了,說:“你不是挖苦我吧?”

夏同說:“不是不是,你不是早不做那個了?我想挖苦也沒有對象。”

王依然說:“現在做節目的湯教授,是廣安醫院的精神科專家……”

夏同說:“前幾天看到報紙上說,有一個心理醫生,他的特點就是專門向病人傾訴自己的苦惱。據說,真管用,病人的心理問題就被他治好了。”

王依然說:“你不了解這門科學。”

夏同說:“不是我說的,是報紙上說的。”

王依然不置可否地笑笑,說:“最近有沒有買什麼新片子?”

夏同拿出幾張碟子,王依然看了看,有一些歐洲的藝術片,一部韓國的《八月照相館》,還有一個國產的《那山那人那狗》,王依然說:“都好看?”

夏同說:“你看看再說吧。”

王依然說:“你急不急著要?”

夏同說:“我都看過了,你拿去吧。”

王依然說:“你不保留一些好片子?”

夏同說:“保留在哪裏也不比保留在心裏好。”

王依然說:“時間長了會忘記的。”

夏同說:“忘記的就是不值得保留的。”

夏同說了這句話,他們兩個一同笑起來,夏同說:“我是不是像個哲學家。”

王依然:“你這哲學,也太普通了。”

夏同說:“那我像個詩人?”

王依然說:“詩人也不是你這樣子的。”

夏同說:“頭發太短?”

王依然說:“我不知道的。”她又翻了翻其他的片子,挑了一些,說,“多拿幾張,過年看看。”

夏同說:“過年也不出去遊一遊,新馬泰,港澳。”

王依然反問道:“你去?”

夏同說:“你知道我的,懶,哪裏也不會去的。”

王依然說:“你就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坐在這裏。”

夏同笑說:“靜坐參眾妙,清淡適我情。”

話在別人嘴裏出來,可能會讓人覺得酸溜溜,做作,但是由夏同說,王依然卻不覺得有這樣有感覺,不知是因為夏同的緣故,還是因為王依然的緣故,或者雙方都有某種原因。

“你才幾歲啊?”王依然說。

夏同說:“這和年紀沒有關係的,有的人,到七老八十,仍然賊骨牽牽,有的人,一生下來就像菩薩,風吹雨打都不動。”

王依然想說你覺得你像個菩薩嗎,但是不知為什麼話到嘴邊也沒有說出來,一時頓住了。夏同又說:“一些老人,晚年身體都很差。”

王依然想他說的可能是茅盾,沒頭沒腦地說一句,這是夏同的習慣,王依然也已經習慣了他的習慣。她拿了片子,猶豫了一下,說:“那我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