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1 / 3)

開始動遷的錦繡路亂成了一團糟,一部分居民開始搬家,那是大喊小叫,一片混亂;另一部分居民還在討價還價,尚未達到雙方滿意的結果,在最後規定的時間即將來臨的時候,他們仍然穩坐釣魚台,反正我不犯法,也不搬家,你奈我何?該上班的上班,該吃飯的吃飯,你急我不急。另一邊,最早的工程隊已經開進來,挖路排管道、推土機、挖掘機、運輸的大卡車,轟轟烈烈。

掘起來的部分石條石塊,有的已經有近百年的壽命了,一一被早就排隊等候的買主買去,沿錦繡路的一些小巷,雖然近些年也早已經鋪設了六角水泥磚,但尚有幾條走不進車馬的狹小的深巷仍然青磚鋪地,現在這些青磚,更是搶手貨,最遠的是外省的一個小鎮,聽說南州拆遷錦繡路,早早地派人守在這裏了,他們要將青磚石條運回去,在他們那個曆史並不長的小鎮上,造出一條古街來,發展旅遊業。

一場春雨又很不是時候地下來了,搞得錦繡路一片泥濘,行人怨聲載道。

錦繡路是一條特殊的街道,涉及兩個區,為了使拆遷工作做得更細更具體,在總指揮部下麵,又由兩個區各自設立區拆遷辦公室,管著各自地界上的居民動遷問題。

古塔區拆遷辦就臨時設立在原來的錦繡路街道辦事處,因為辦事處的地點,屬於三批搬遷中最後一批的位置,拆遷辦至少可以在這裏待上一段時間,同時,臨時的辦公室正在搭建,一旦到了規定時間,推土機是隻認命令不認房子的。

區拆遷辦主任張社頭疼得要命,踩著泥漿水,進了辦公室,他的副手老劉一見到他進來,苦著臉說:“尉局長電話又來催了。”

張社有些氣急敗壞:“他要我們做這樣的事情,他自己為什麼不來?”

老劉說:“尉局長說,他那邊脫不開身,要我們今天上午一定拿出方案,向他彙報。”

張社一屁股坐下來,說:“他怕得罪群眾,我們就不怕?”

老劉說:“包家的人也太不是東西,八字還沒有一撇,自己倒先吹出去了,叫我們怎麼做工作?”

張社說:“你告訴尉局長沒有?”

老劉說:“我告訴他,他哪裏要聽,根本不聽,隻是要我們定了方案趕緊彙報。”

張社不再說話了,悶著頭,一口接一口地抽煙,老劉等了半天,催道:“張主任,怎麼辦?今天的會還開不開?”

張社氣鼓鼓地說:“開,怎麼能不開,官大一級壓死人。”停頓一下,又說,“你先通知下去,一小時後開會,我再到187號看看去。”

老劉便抓起電話通知開會,這是尉敢親自布置的事情,是個難題,要給包家多分一個小套。

張社沿錦繡路走著,心裏又亂又慌,錦繡路沸騰了,混亂了,它不再安寧,不再平靜,它徹底地失去了往日的風範。

錦繡路187號的王禹琳故居,是南州市的控製保護古建築。這座清代的狀元府第,是一座典型的古典庭院,建於清朝嘉慶年間,近兩百年的老宅,如今已是瘡痍滿目了,如同一位年邁體衰的老人在風雨中苦苦支撐著。由於年久失修,房屋長簷下沉,房間地板朽爛,一些磚雕木刻也早已經毀壞,大院敗落,舊宅搖搖欲墜,無法接通進水管下水道,更不用說煤氣管道,幾十戶居民一直守著“三桶一爐”的日子,這是南州古城最老的風景線。

大家都在呼籲保護和搶救,但是住在舊宅裏的居民,他們每天仍然和前一天一樣地過著平平靜靜的日子,除非是在雨季,他們會有些亂方寸的,錦繡路的地勢很低,一下雨,許多老宅都要進水,他們會手忙腳亂一陣。等到雨季過了,水會退的,他們的日子又恢複了平靜。

改造王禹琳故居的計劃已經排了好幾年,但是一直沒有開工的,所以到後來居民們也不去想它了。他們曉得的,有些事情,想也是想不來的,不想也罷。

張社終於走到這座老宅門口,多年來,他無數次經過這裏,也無數次抬頭看望這老宅的建築,但是仍然是看不夠。現在他又來了,他仍然看著王宅門楣上的字,再一次不由自主地念出聲來:忠厚王家。

有一個年輕的民工經過,他也看了看這門楣上的字,笑了笑,說:“忠厚王家,他們家很忠厚的嗎?”

“也許吧,”張社說:“這是從前的事情啦。”

民工昂著頭來細細地看了一會兒,說:“這是一個磚雕門樓,是不是?”

“是的。”張社回答的時候,內心真有隱隱的自豪感,好像這門樓是他家的。

細磚雕刻,磚有多細呢,細得如粉捏成的;雕刻有多精呢,雕個人物,人物就是活的;雕個動物,動物就是真的;雕朵花,這朵花是鮮豔的;雕棵樹,這棵樹是有生命的。門樓上,層層疊疊地雕刻著各種各樣的傳說,文王訪賢、郭子儀拜壽、三國裏的故事、八仙、鯉魚跳龍門、牛郎織女,再就是象征幸福,象征長壽,象征吉祥的種種圖案,蝙蝠、佛手、麒麟、鹿、牡丹、菊花……民工是高中生,他有一點文化知識的,他仰頭看著磚雕,頭頸都酸酸的。他的心裏很感歎的,唉唉,民工想,城裏人到底是城裏人啊。

現在,這些東西,一切的一切,都要隨著一個“拆”字化為灰燼堆、化為廢墟了。

張社心裏淒淒涼涼的,他是拆遷辦的主任,他的這種情緒,可不能隨隨便便地傳遞出來,去影響別人。話說回來,住在這裏的居民,卻沒有幾個像張社那樣的淒涼心情。他們甚至是歡欣鼓舞的,他們關心的是遷到哪裏去住,是能夠給他們多少麵積,不是他們對老宅沒有感情,但是他們受夠了老宅的苦和累,對現代化的好日子更加向往。

張社是想在開會做出最後決定之前,再到包家向他們宣傳政策,說明情況。但是此時此刻,站在一座即將被推倒的古建築麵前,張社一下子泄了氣,什麼話也不想說,什麼工作也不想做了。

一小時後,應該到會的人基本到齊了,張社也回來了,虎著臉,隻丟了一句話:“要給包家多分一個小套,我不同意,你們發表意見了。”

大家麵麵相覷,沒有想到張社火氣這麼大,也不知他為什麼這幾天火氣這麼大。

包家是個大家庭,包老太太和兩個兒子一個女兒都住在錦繡路的老宅,根據政策,他們可以分得一大兩小三套住房。這樣的分配,新房的總麵積已經超過原來老宅麵積的百分之二十一,麵積差價部分由住戶自己補足。包家開始對這樣的政策沒有多大的疑義,猶豫的隻是回遷幾套的經濟上的問題。但後來就突然冒出老太太的意見來,包老太太提出,不願意跟三個孩子中的任何一個一起過,要另起爐灶。這意味著,包家至少還需要再給一個小套,但是這是政策範圍以外很遠的事了。

尉敢向張社提出來的時候,是以商量的口氣,探討的口氣說的。但張社的態度比較堅決,尉敢當然理解張社的難處,他麵對的不是一戶兩戶,而是錦繡路屬古塔區的上千戶人家。

所以當張社說出“比較難、不可能”這樣的意見時,尉敢並不感到意外,他隻是說:“張主任,這件事情請你酌情考慮。”

當然,尉敢的話雖說得很溫和,但內在的力量是很大的。“酌情考慮”四個字,尤其在上級和下級之間,張社能夠感受到這種力量。

張社也試圖說服自己。說實在話,張社對尉敢的印象,相當的好。尉敢雖然沒有明說為什麼要照顧包家,但張社相信尉敢有尉敢的難處。張社這麼想著,幾次都想下決心,但是一接觸到居民中的真正的困難戶,張社的心裏就不平起來。如果執行尉敢的指示,做那樣的事情,張社不僅無法向群眾交代,更無法向自己的內心交代,他無法麵對他眼前的真正急需援助的底層百姓啊!

麵對這些人,張社是無能為力的。

張社終於回答尉局長:“不行。”

尉敢說:“張主任,你再聽聽大家的意見。”

張社說:“我們的政策是透明的,群眾都看在眼裏。”

尉敢說:“至少,你先開個會議,看看有沒有變通的辦法。”

張社還想抵抗,尉敢卻不想再聽,和氣而果斷地說:“好,張主任,我聽你的回音。”

張社了解了一下包家的背景,才知道包家大兒子包平的老婆叫黎江秀,黎江秀的弟弟黎江川,是一位鑒賞行家,僅此而已。

這樣的背景,不得不使張社覺得奇怪,不就是一個黎江川嗎?黎江川無官無職,而且張社也聽說,黎江川和其他的鑒賞行家不同的是,他自己不收藏,真正的兩袖清風,在社會這個大交易場中,黎江川拿什麼做交換的條件呢?

張社懷著不明不白的疑慮,先和老劉商量了一下,讓老劉先到包家去看看情況,再了解了解。老劉去了,回來說:“包家的門檻也太精,我跟他們說,既然黎江川有本事走上層路線,就再往上走,不要走到我們區拆遷辦,區拆遷辦對付的都是基層老百姓。”

張社說:“他們怎麼說?”

老劉說:“他們說,黎江川根本就不能走上層路線,他連市政府在哪裏都不知道。”

張社說:“那就是尉局長自己的私事?”

老劉聳了聳肩。

本來張社麵對著一大攤子棘手的問題,政策又是透明的,紀律又是嚴明的,上麵下麵無數雙眼睛都死死地盯著,不容你做一點手腳。可偏偏在現實中,不做手腳是行不通的,張社的心緒十分煩亂,決定把尉敢的事情先擱一擱。

早晨上班時,張社經過方怡的家,特意停下來,方怡的小店已經關門了,從前張社經常在方怡的店裏買煙,如今已經店門緊閉,張社心裏不由有些感傷,方怡正從家裏出來,看到張社站在門前發愣,方怡也愣了一下,說:“張主任,要買煙嗎?”

張社說:“不,不買煙,來看看你的情況。”

方怡的眼簾,立即低了下去。

張社說:“決定不回遷了?”

方怡笑了一下,沒有說話。張社也不好再多說什麼,但是方怡蒼白的臉上掛著的那一絲淒慘的微笑,久久地浮現在他眼前。

張社的心情,就是被這些事情搞得糟糕透了。尉敢那頭,卻催命鬼似的不停地來催促,張社十分不情願地召開這個會議,一開口,就把大家給鎮住了。

你主任都說不同意,還叫我們發表什麼。大家心裏這麼想著,嘴上什麼也不好說。

張社又說:“這可是得罪領導的事情,你們不發表,我向上彙報,就說大家一致的意見,不同意啊!”

有人坐不住了,抽煙的,喝茶的,掩飾自己的想法和態度,就怕張社點名點到自己頭上。

老劉打圓場說:“不急不急,再想想辦法。”

張社說:“我是沒有本事瞞天過海。”

老劉說:“看怎麼操作吧。”

張社其實也知道,這事情是非辦不可的,但就是心裏過不去,對包家已經夠照顧的了。張社最看不得得寸進尺,便“哼”了一聲,說:“尉局長自己的事情,為什麼尉局長不來?”

話音未落,有一個人突然出現在門口,態度和藹地說:“尉局長不來,我來了。”

來的竟是秦重天。他的態度越是和藹,隱藏的壓力卻越大。大家十分緊張地看著張社,張社倒豁出去了,既然他的話已經被秦重天聽到,改變態度也遲了,也沒有意義了,索性堅持到底。張社說:“秦市長,您來得正好,尉局長布置的包家這件事情,我這裏有點難度,可能尉局長有些誤解……”

秦重天通情達理地說:“是呀,下麵的難處,是真正的難處啊。但是張主任,你也替尉局長想想,其實事情並不大,卻被你張社這麼一頂再頂,為了一小套住房,他都打過無數次電話了,你還是這麼不給麵子,而且還當著這麼多下級的麵,尉局長能不誤解嗎?”

張社想解釋什麼,秦重天卻沒有時間聽他囉唆,道:“張主任,你無非是想弄清楚,這到底為什麼?你可能以為這是尉局長的私事?今天我特地來,就是為了告訴你,這不是尉局長的私事,而是我,秦重天的私事!”

張社張口結舌。

秦重天繼續說:“張主任,怎麼,你是不是覺得,我一個工程總指揮,連這點小權都沒有?”

秦重天當著大家的麵說是自己私人的事情,反倒使張社無話可說了。他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指著秦重天說,你腐敗,你貪婪,你怎麼怎麼。秦重天的話也使在場的所有的人感到驚訝,一個當市長的,哪能當著部下的麵,說自己的私事要搞特殊,要違反政策。這個秦市長,說話也太不注意場合——也有人想,張社也逼人太甚了,哪個當官的沒有一點點私皮夾賬,隻要不是太過分,連群眾百姓都能體諒,偏偏就你張社廉政?就算你真的作風好,敢頂,你也不應該把秦市長逼得這麼急,不應該說的話都說出來了。

大家心裏亂亂的,秦重天卻仍然不慌不忙,接過老劉泡的茶,慢慢地說:“聽說這事情有點難度,怎麼個難法,說來我聽聽。”

張社知道事情鬧大了,才明白原來還不是尉局長的事情,竟是秦市長的事情,一時真不知怎麼才好了。過了半天,才勉強地說:“秦市長,我們正在討論,看通過什麼操作方法……”

秦重天說:“具體的方案不用跟我說,但是群眾會有意見,你們不能擔這個肩膀,就算你們肯擔,你們擔了,下麵的工作怎麼做?這件事情就推到我身上,你們隻需要向群眾解釋清楚,是秦市長吩咐的。”

看張社還想說什麼,秦重天擺了擺手,站起來對聞訊趕來剛到門口的尉敢說:“尉局長,為這麼點小事,扯牛皮扯掉這麼多精力,我們還幹不幹事了?!”

張社目送秦重天和尉敢走出去,從背影上,張社感覺得出秦重天的疲憊,心裏不知怎麼竟湧起一股悲哀的情緒。

由包家的一小套房子引起的震動,遠遠超出了秦重天尉敢的想象和估計。甚至連張社這樣的老動遷,事先雖有足夠的思想準備,麵對強烈的地震,也有點措手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