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群眾來信直接送到了聞舒手裏,寫信的人是位台胞,因了葉落歸根的思鄉之情,晚年回故鄉南州定居,老宅就在錦繡路上。
老先生在信上說,因為信任共產黨,才會回到故鄉,回到老家,在晚年再為家鄉盡一點微薄之力,希望政府做事,不要傷了大家的心。
因為信中直接提到了秦重天,聞舒沒有先和秦重天通氣,而是讓小惠先去古塔區拆遷辦了解情況。
向小惠反應情況的是副主任老劉,比起張社來,老劉的脾氣要好得多,說話也和緩得多。一開始看到小惠,老劉沒有認出他來,小惠自我介紹是市委辦公室的,老劉也還沒有聯想到是誰,隻是奇怪,怎麼市委辦公室也來找他們,老劉當時一瞬間的想法,以為又是為包家的那套房子來說情的。
區拆遷辦公室幾乎和外麵的錦繡路上一樣,一團糟的情形,老劉想給小惠泡杯茶,一時竟找不到杯子,小惠連忙說:“不用了,不用了。”
老劉覺得非常不好意思,有些手足無措,不知說什麼,便自我介紹說:“我是區拆遷辦的副主任,我姓劉……”
小惠也再自我介紹了一遍:“我是市委辦公室的,我姓惠……”
老劉一聽到“姓惠”兩字,一下子明白過來,頭號大秘來了,一下子有些緊張,支吾著說:“哎呀呀,我們張主任出去了。”
小惠說:“聞書記讓我來,了解一下錦繡路187號,包家的動遷房的分配……”
老劉心裏一咯噔,吃驚不小。果然是包家的事,尉局長發了火不算,秦市長來了不算,竟然還驚動了聞書記,這個張社,真是要惹大禍了呀!心裏一邊想著,一邊思忖怎麼說話,想了好一會兒,才結結巴巴地說:“張主任其實,其實也是怕、也是怕……他並不是有意要頂著的……”
小惠來之前,並不清楚這件事情的來龍去脈,聞舒也沒有明示他,隻是讓他來做一個客觀的調查,回去如實彙報。但是小惠心中有數,什麼事情可以純客觀呀?兩眼一抹黑的人,能作出什麼公正的調查?小惠留了個心眼,因為拆遷指揮部是最敏感的部門,玩不得半點馬虎,他在來的路上,給小佟打了個電話,聽小佟說了個大概,心裏才有了點數。
果然,這個老劉說話不明不白,支支吾吾,要不是事先有準備,小惠還真聽不懂。
老劉見小惠不做聲,不知自己是不是說錯了,趕緊說:“惠秘書,要不要我把張主任找回來?”
小惠說:“不必了,你就把包家的情況介紹一下,再將遷拆辦的方案說一說就行了。”
老劉心想:你們做領導的,不是多事嗎?包家的情況,分配方案,你們不都是直接在指揮嗎?現在倒來問我們。但想是這麼想,說出來,還得按小惠的要求,將分配方案如實彙報。
小惠問道:“這是最後的方案吧?”
老劉說:“是的是的,最先的方案,我們已經改過了、取消了。”
小惠說:“為什麼?我聽了你的介紹,根據政策規定,現在這樣的方案,是與政策不相符合的,是不是?”
老劉想:你是明知故問啊,但說到底,也不是我們的責任。
小惠見老劉不回答,又問道:“這是秦市長和尉局長決定的?”
老劉聽了這話,突然嚇了一跳,才慢慢地體會到小惠的來訪,恐怕正好是和秦重天尉敢相反啊!這麼一想,老劉立刻慌了神,眼睛也不知朝哪兒看了,支支吾吾道:“反正,反正,工程指揮部應該、應該有權,決定,有權……”
小惠收起記錄,說:“劉主任,謝謝。”
老劉更慌了,怕小惠就走,恨不得拉住他:“惠秘書,惠秘書,我們張主任一會兒就回來,你還是聽他說說。”
小惠見老劉這樣子,忍不住笑起來,又忍不說:“劉主任,你別亂想,一會兒請你轉告張主任,沒什麼大事,你們幹你們的工作。”
聞舒等小惠回來,聽了彙報,沉默了一會,說:“這個秦重天,做事還是這麼沒頭沒腦。”
正說著,田常規進來了,小惠知道聞舒要和田常規商量事情,就退了出去。
兩人坐到沙發上,田常規說:“聞書記,台胞的信我看了。”
聞舒點點頭:“區拆遷辦那邊,情況也摸了一下,基本屬實。田書記,我想聽聽你的意見。”
田常規想了想,沒有直接說自己的意見,卻問了一個問題:“聞書記,從省政府批文下來,到開始動作,其中的時間,已有一個多月了吧?”
聞舒說:“差不多。”
田常規說:“是呀,一個多月時間,已經是天翻地覆了,按道理說,速度是夠快的,可是……”他停了一下,微微地搖了搖頭。
聞舒說:“你是不是覺得,動作還不夠快?”
田常規還是沒有回答,又過了一會兒,才口氣平穩緩慢地說:“古人雲,小不忍則亂大謀。”
聞舒也緩緩地點了點頭。對於田常規,聞舒仍然是摸不大透的,在征求意見會上,田常規發表了那麼大通的見解、完全一邊倒地支持改造錦繡路,但從這以後,田常規又回到自己的風格裏去了,對工作中的大小事等,又恢複了少說多看的態度,很少直接發表意見。這讓聞舒很費解,好像田常規就是專門為了那個征求意見會來的?
但不管怎麼說,聞舒心裏,是十分感激田常規,他明白田常規是在全力支持他的工作。如果說,在這之前,在錦繡路的問題上,聞舒多少有些無依無靠的感覺,他可以在大大小小的會上,在所有的人麵前,表現得底氣十足,但是內心深處,總是有一點高處不勝寒,十分孤獨。許多風風險險,都是他一個人撐著,但是現在他的感覺不一樣了,田常規,這個隻是來做他的三把手的人,竟然讓他有了一種依賴的感覺。
三
秦重天正在指揮部聽尉敢彙報,一個突然出現的情況,橫亙在秦重天麵前,使一向以速戰速決風格著稱的秦重天也有些不知所措了。
在錦繡路的西段,錦繡路小學原先的所在地,更早的時候,是晶體管廠,再往前追溯,又是街道的一家手工工場,所以,許多年來,關於地產房產的歸屬問題,一直是個懸疑,教育局、輕工局、錦繡路街道等多家相爭,而且家家都能拿出相關證據材料,證明這塊地皮是自己的,爭來吵去,一直懸而未決。
一直到錦繡路工程開工,這個懸疑迫在眉睫,指揮部專門調人協助幾家單位核實查證,現在結果終於出來了。
秦重天一聽說這塊地皮的真正主人是駐南州部隊,心裏頓時“咯噔”了一下,下意識地脫口道:“怎麼可能,你們有沒有搞錯?”
大家沒有吭聲。
秦重天也意識到自己的急躁,穩了穩神,問道:“接觸了沒有?”
尉敢說:“初步接觸了一下,條件非常苛刻。”
秦重天說:“具體的?”
尉敢道:“要回遷相同的麵積。”
秦重天問:“他有多少麵積?”
尉敢說:“很厲害,近三十畝。”
秦重天一聽更急了:“這不可能,開發後的錦繡路,鑽石黃金地段,誰不想搶一杯羹,這可以理解,但是他們胃口也太大了,你跟誰談的?”
尉敢說:“黃部長,後勤部的。”
秦重天說:“沒有找他們邱政委談談?”
尉敢猶豫了一下。
不等尉敢回答,秦重天已經搶先說了:“找邱政委,得我出馬。”說著竟然歎起氣來,“唉,這塊老骨頭,難啃的。”
尉敢說:“我想跟我們老爺子說一說……”
秦重天道:“好,雙管齊下,你讓老爺子先打招呼,我再找他。記住,給我找兩個能喝的。”
尉敢說:“知道了。”
秦重天還要再吩咐什麼,電話響了,是聞舒打來的。聞舒以商量的口吻問道:“秦市長,你現在有沒有空?”
秦重天想:什麼現在有沒有空,你書記找,沒空也得說有空啊,道:“聞書記,我現在就過去?”
聞舒說:“也好。”
尉敢敏感地看了看秦重天,秦重天說:“看我有什麼好看的,不是有麻煩,不會找我去。”
秦重天剛剛離去,指揮部辦公室的老李就來彙報了:“尉局長,不好,有人直接寫信給聞書記了。”
尉敢問:“什麼事?”
老李道:“還不是包家的事情。”
連尉敢也急得罵娘了:“媽的,一點點小事,非惹出大禍來不可。”
四
秦重天從聞舒辦公室回到自己辦公室,悶了半天,抓起電話打到古塔區拆遷辦,接電話的正是張社,秦重天隻“喂”了一聲,張社就已經聽出他來了,趕緊說:“秦市長?”
秦重天一肚子的火沒處發,這時候正好往張社頭上潑過去,但是話到嘴邊,又將火氣壓下去了。被壓下去的火在五髒六腑裏亂拱亂竄,一直頂到心口,將心髒頂得亂跳,秦重天一陣難過,不由自主地用手按住胸口,想長長地出一口氣,卻出不來。電話那頭張社聽不到秦重天的聲音,趕緊又說:“是秦市長嗎?”
秦重天盡力平靜下來,說:“張主任,包家的房子,還是按你們原來的方案……”
這一說,張社反倒有些過不去了,連忙道:“秦市長,你放心,我們正在做工作,大部分群眾還是通情達理的。”
秦重天隻說了三個字“不用了”,就將電話掛了。
既然聞舒那兒滴水潑不進,秦重天再掙紮也是無濟於事的,秦重天曾經試圖向聞舒說明一下黎江川的情況,聞舒卻說:“我不管他黎江川是什麼人,違反政策的事情決不允許!”
一向都是以理服人的聞舒打起了官腔,這使得秦重天無計可施,眼前的情況意味著秦重天不但要向部下承認錯誤,還要糾正錯誤,這都是秦重天做不到但又一定要做到的事情。
秦重天掛了電話後,反複回想著聞舒的談話。在南州,誰都知道秦重天是聞舒的一員猛將、愛將,在市委市政府兩套班子中,聞舒給予支持最多的就是秦重天,當然,這和秦重天分管的工作也有很大的關係。以往,在碰到重大問題時,聞舒或明或暗,但一般都是站在秦重天的立場上,是秦重天最堅強有力的後盾。但今天的事情,使秦重天參悟不透,本身事情並不算太大,說實在的,一小套房子,一個副市長,哪裏還不能給解決了,東邊不亮西邊亮,其實秦重天一開始也完全可以另辟蹊徑,采取堤內損失堤外補的方法,但是正因為覺得事情不大,才掉以輕心了,後來下麵一頂再頂,弄得秦重天也有點毛躁了。雖然下麵終究是沒有頂得過秦重天,但現在聞舒卻非在這件不大的事情上倒他的麵子,秦重天百思不得其解。他在腦海裏一一回放聞舒跟他說過的話,想著想著,秦重天心裏漸漸地明亮起來,但也隨之更沉重起來。
聞舒說,千萬不要因小失大,在談話的時候,秦重天並沒有體會到其中深刻的內涵。但是現在冷靜下來,慢慢地想一想,秦重天明白了聞舒的苦心。麵子算什麼,該犧牲的就得犧牲,再重大的東西也得犧牲。秦重天想得通,但是無法使自己的心情好轉起來,秘書小佟進來問他晚上的宴會參不參加,秦重天搖了搖頭。
秦重天推掉了晚上的應酬,下班後就直接回家了。家裏沒有人,王依然和女兒都不在,連小保姆也不見,秦重天等了一會兒,覺得有點沒著沒落的感覺,就打王依然的手機。
“我回家了,”秦重天說,“家裏沒有人。”
王依然說:“你今天怎麼這麼早?”
秦重天說:“你不歡迎我早回家?”
王依然說:“不是不歡迎,是不習慣。”
秦重天無奈地一笑,說:“嘴巴還是那麼凶啊,小玲呢,她怎麼也不在家?”
王依然說:“鄉下家裏有事,請假回去了。”
秦重天說:“哎,難得回家吃飯,偏還沒人管飯,這也太不人道啦。”
正在說著,女兒回來了,聽到秦重天說沒人管飯,知道是在跟媽媽通電話,便大聲道:“老媽,快回來吧!”
等王依然買了些菜回家的時候,秦重天已經在看新聞聯播了,看到王依然回來,隻是意思了一下,並不動一動。王依然推開女兒的房間門,女兒頭也沒回,戴著耳機在聽音樂,王依然走過去拉下她的耳機,說:“鍾鍾!”
秦獨鍾回頭看到母親,大聲道:“哎呀,老媽,你怎麼到現在才回來,我都快餓暈啦!”
王依然本來心情很糟糕,一看這父女倆這樣子,心裏更不痛快,說:“我該著伺候你們?”
秦重天說:“我聲明啊,我不是要人伺候,我是工作忙,秦獨鍾有問題,大少爺作風……”
秦獨鍾說:“你工作忙,我學習忙……”看王依然沉著臉,立即又道,“哎呀,沒什麼大不了,不就是一個吃嘛,吃還不好解決,走,上館子,我請客,二位想吃什麼,盡管大著膽子點。”
秦重天說:“不是一個吃的問題,一個家庭,總得分個主次。”
秦獨鍾抗議了,說:“老爸,我不同意你的說法,工作不分大小主次,做好自己的事情,就對得起自己的人生。”
秦重天不理睬女兒,仍然對王依然說:“你們那個什麼心理學會,知道人家在背後怎麼說你們?”
秦重天當然是有所指的。為了向群眾宣傳心理衛生,心理學會組織了一次較大規模的現場心理谘詢活動,請了一些專家坐鎮,給群眾現場解答和診治,但意想不到的,有一位病人在聽了心理醫生的勸告以後,回去突發了精神病。這件事情被報道出來,記者的筆下,又明顯是對目前泛濫的心理谘詢提出疑異,一時引起大家的紛紛議論。王依然心情不好,是因為這件事情,秦重天的話,也是衝這事情說的。
秦獨鍾又搶著說:“老媽,讓別人說去,走自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