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依然說:“你爸不是怕別人說我,是怕別人說他……”
秦重天一點也不否認,說:“你既然明白,就不該做讓別人說三道四的事情。”
王依然說:“說三道四是人類的本質,你這個副市長,幹得算不算賣力,把自己都賣了,把家庭也賣了,得到什麼?別人說你拿了黎江川一幅價值連城的畫。”
秦重天覺得好笑,說:“你相信嗎?”
王依然說:“既然你不在乎別人說,我為什麼要在乎別人說?”
秦重天朝她拱一拱手,說:“王老師,你就不能讓我一回嗎?”
秦獨鍾開心地大笑起來,秦重天莫名其妙地看看她:“你笑什麼,爸爸媽媽吵架,你開心啊?”
秦獨鍾說:“我當然開心,有架可吵,說明還有愛,到了無架可吵的時候,愛也就沒有啦。”
王依然臉拉下來:“鍾鍾,你怎麼什麼都懂?”
秦獨鍾說:“是嗎?我怎麼老覺得我懂得太少,比如吧,對你們兩個,我就不懂。”
家裏的電話響起來,秦獨鍾跳起來就搶著去接,秦重天趕緊說:“找我就說我不在。”一邊掏出手機關了機,隨著手機“的”的一聲關閉了,秦重天卻猶豫了,隻過了片刻,便又重新開了手機。
電話是找秦獨鍾的,秦獨鍾說:“你等等啊,我換個電話。”跑進自己屋子,拿了電話,在裏邊大喊,“老媽,幫我把外麵的電話掛斷。”
秦重天正想說什麼,他的手機已經響了起來,秦重天“啊哈”了一聲,一看來電顯示,是小佟打來的,小佟的口氣十分急,說:“秦市長,小錢車已經開出來,馬上到你家,錦繡路那邊出事了,聞書記已經趕過去!”
秦重天心裏“怦”的一下,緊接著心髒猛跳起來,他站起來就往外走,王依然說:“哎,不吃了?”
秦重天頭也不回地衝出去。
五
下午發生的事情,把方怡嚇得魂飛魄散,她的弱智的兒子黃果竟然跑到推土機下麵去玩,推土機開起來,把黃果和殘磚碎瓦一起推著,推土機司機依稀看到有個東西在動,以為自己眼睛花了,再看,仍然是有個活東西,推土機手嚇出一身冷汗,趕緊刹車,隻見黃果滿臉灰土笑嘻嘻地從泥堆裏爬出來,推土機司機大喊一聲:“小死人,找死啊!”
方怡正在到處找黃果,聽說推土機下有個孩子,方怡眼前一黑,差點倒下去,等她跑到工地抱起黃果時,就聽到一片罵聲。
“小孩弱智,你大人也弱智啊?”
“要不是刹車刹得快,小死人早就沒命了!”
“再放小孩子到工地上亂跑,你們自己負責任啊!”
方怡緊緊摟著黃果,黃果抹掉方怡臉上的淚水,說:“媽媽,我要到那上麵去。”
他指著推土機高高的駕駛室,方怡欲哭無淚,抱著又哭又鬧的兒子回家。方怡的丈夫黃強癱瘓多年,脾氣很臭,小孩一鬧,他就煩躁不安,生氣道:“方怡,你幹什麼吃的?”
方怡不說話,默默地替黃果擦幹淨身上臉上的泥灰,黃強又道:“我知道,這個家拖累了你,你其實不必這麼委屈自己,我教你辦法,把黃果往福利院一扔,我呢,好對付,買點毒鼠靈就解決了……”
方怡含淚求他:“黃強,你別說了。”
黃強氣道:“我不說,我不說我就不知道你心裏想的?你忍辱負重,你苦苦掙紮,但是你熬不出個頭啊!”
黃果摸著方怡的臉,說:“媽媽,媽媽,我也要毒鼠靈,我也要毒鼠靈……”
方怡再也忍不住,痛哭失聲。
方怡一哭,黃強更惱怒,說話更難聽:“方怡,你心裏也明白,背個好名聲有屁用,苦的是自己,你下不了決心,我幫你下,你可以一了百了,我寫下遺書,一切都是我自願的,決不會影響你今後的生活……”
方怡說:“黃強,你不能這樣對我……”
黃強說:“我這樣對你?你以為我想這樣對你?你有沒有替我想一想,一個大男人,這麼不死不活地躺著,連喝口水都要人伺候,連……你知道我這些年最想什麼?最想讓我像個真正的男人,站在那裏撒一泡尿!你能幫助我嗎?方怡,我早就告訴你,我活著,比死難過多了!你卻偏不讓我去死!你有什麼權力這麼折磨我?我前世裏欠了你什麼,你要如此對我?”
黃果高興地說:“爸爸爸爸,我能站著撒尿,你看,你看……”說著就站在那裏撒起尿來。
方怡一直在哭著,說不出話來。
黃強出工傷事故那年,正是黃果出生的時候,黃強得到的工傷賠償,全部用到兒子的治療上,但是黃果先天性智殘,是無法醫治的,等到黃強和方怡真正認清這一事實、決心放棄求醫的時候,家裏早已經一貧如洗。方怡所在的工廠,是一家傳統的扇廠,早已經奄奄一息,連正常工資都開不出來,方怡無奈之下,辭去工作,在自家沿著錦繡路的一麵,破牆開店,開了一個小雜貨鋪。因為是居民密集區,生意尚可,方怡基本可以以微薄的利潤維持全家的最低水準的生活。
錦繡路動遷,等於是絕了方怡的一切活路。要想繼續開店,就得遷回錦繡路,但是回遷的費用高得嚇人,方怡根本不可能承擔;如果不回遷,全家搬到郊外,便也斷了方怡一家的生活來源。
自從錦繡路動遷的消息傳開後,黃強的情緒就沒有安穩過,不談則罷,一談起來,黃強總是惡聲惡氣。此時此刻,看著弱智的兒子鼻涕一直掛到嘴邊,黃強又不由得怨從中來,說:“方怡,早點下決心吧,人要活得真實,別再硬撐著,硬做個偽善的女人,有什麼意思?”
方怡說:“黃強,你心裏難過,我知道,可你不要以折磨我的方法來折磨你自己……”
黃強情緒仍然很惡劣,說:“你不用擔心,以你現在的年紀、相貌、人品、性格,不愁沒有美好的未來,不說遠的,就那個姓張的什麼主任……”
方怡含淚說:“黃強,你說我什麼都可以,但是不要亂說別人好不好?”
黃強冷笑一聲,說:“就怕他老婆到時候要找麻煩……他那點心思,別人看不出,我還看不出,三天兩頭來買煙,他抽得了那麼多煙?”
方怡說:“有時候是買了送人的。”
黃強說:“你倒了解得清楚,他送人?他這樣的角色,還用得著買煙送人?人家送他煙,收都來不及收吧?”
方怡隻有掉淚,無法再說什麼,可正在這時,張社來了。張社來得太不是時候,黃強在氣頭上,衝著說:“張主任,難為你跑得這麼勤。”
張社並不知道內情,說:“這是我的工作,錦繡路每一戶動遷戶,我都要關心的。”
黃強說:“都像你關心方怡一樣關心,你關心得過來嗎?”
張社聽出點火藥味,還沒來得及解釋,黃強又說:“你要是真的關心方怡,你會讓她回遷的吧?”
張社看了看方怡,說:“聽方怡說,你們不打算回遷了。”
黃強道:“聽說過有特困戶回遷的嗎?除非你特殊照顧方怡……”
張社有些難堪,說:“政策規定的範圍裏……”
黃強說:“別跟我說政策,說說你自己吧,方怡不回遷,你到哪裏照顧她那麼多生意,多買她那麼多煙?”
一直沉默著的方怡終於大喊一聲:“別說了!”轉身衝了出去。張社愣了一愣,也追出去,到門口時,他回頭看一看黃強,看到黃強的嘴角,掛著一絲冷笑。
張社沒有追上方怡,卻被老劉在半路攔住了,拆遷辦公室裏,一大堆人等著他呢。
這一天一直忙到很晚才回家,張社頭昏腦漲,胡亂地吃了點東西,想看電視,卻看不進去,心裏慌慌的,老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又不知道哪裏不對,把當務之急的一些事情想了想,不放心的,當即抓起電話去問,都沒有什麼意外,放下電話,覺得應該踏實了,卻還是不踏實,心裏仍然是那種無處著落的感覺。
電視裏正在播一部電視劇,戲中人哭哭鬧鬧的,張社的老婆在跟著感傷,說:“唉,這個女的,命太苦了。”
張社一驚,問道:“什麼?你說什麼?”
老婆指了指電視,說:“我不是跟你說話的,我是說電視的,電視裏這個女的,太不幸了,自殺了,好慘……”
張社像觸了電似的彈起來就往外跑,老婆在背後說:“神經病!”
六
秦重天趕往錦繡路,遠遠地,就看到那地方擁滿了人群,秦重天心裏一緊,就感覺心髒跳動得特別異常。秦重天一手往自己的胸口狠狠一捶,一邊罵道:“媽的,沒有見過世麵嗎,跳什麼跳!”
司機小錢從反光鏡中看看秦重天,擔心地問:“秦市長,怎麼啦?”
秦重天說:“沒事。”
車停下來,就有人喊:“領導來了!”
聞舒的車也差不多同時到達,南州的這兩位領導,群眾都認得,緊跟著區委書記區長們也都到了。本來嘰嘰哇哇情緒激動的群眾,團團圍著張社,你推我搡,恨不得把他吞了,現在一下看到這麼多領導,反倒安靜下來,竟不知道說什麼好,也不知道對誰說去,緊緊圍著張社的人也慢慢地散開了。
此時此刻,張社腦子裏一片空白,他倒不怕群眾敢把他怎麼樣,在這麼大的拆遷工作中,群眾鬧事是不可避免的,但是這一次事情鬧大了,方怡竟然……此時此刻,張社不知道自己該往哪兒想,幹脆心也橫下來了,該怎麼是怎麼吧。
張社走到聞舒和秦重天麵前,說:“有個拆遷戶,一家三口服毒……”
聞舒的臉色鐵青:“人呢?”
張社說:“已經送到醫院。”
聞舒的臉更難看了:“送醫院,你是幹什麼的?你為什麼不去?!你以為人命是兒戲?!”
張社頭上冒出汗來:“我,我……”此時此刻,他也不想解釋,自己剛剛被群眾放開,他隻是低了頭等待將要繼續發生的一切。
聞舒轉身往車上去,大家都緊緊跟著,聞舒走到車邊,回頭對秦重天和張社說:“你們坐我的車。”
上車後,聞舒對張社說:“我知道你的情況,別緊張,說一說事情經過。”
張社說:“出事的人叫方怡,丈夫癱瘓,兒子智殘。方怡原來是扇廠的工人,因為家庭特殊困難,扇廠又是朝不保夕,隻好辭了職,開了一個小店在錦繡路上……”
聞舒擺了擺手,情況已經很清楚了,像方怡這樣的情況,經濟上是沒有實力回遷的,但是如果不回遷,搬到遠郊去住,靠小店經營維持全家生存的方怡,確實是無路可走了。
張社從口袋裏掏出一封信,交給聞舒。
是方怡留下的遺書:“我們無路可走了,不是因為拆遷,是因為命。我和丈夫商量,他同意我的做法,兒子不懂事,但是相信他願意跟我們在一起走。我們的事與任何人無關。”
下麵是方怡和黃強的簽字。
聞舒借著昏暗的車燈讀了這封信,眼淚幾次奔湧出來。他將信交給坐的前排的秦重天,說道:“我們做工作,口口聲聲是為老百姓,口口聲聲是考慮人民利益,我們做到了嗎?”
沒有人作聲,聞舒也不再說話,車快速地默默地向前。路兩邊,是燈紅酒綠的街景。
秦重天回頭看了看張社,說:“知不知道服的什麼藥?”
張社說:“毒鼠靈。”
秦重天心裏一陣一陣地抽緊、抽緊,他暗暗祈禱著。
張社的手機響了,鈴聲簡直是驚心動魄,張社顫抖著手接聽電話:“是我,劉主任?怎麼樣?好,好的,聞書記、秦市長馬上就到!”
從張社的臉色和聲音上,聞舒知道人救過來了。
方怡一家三口,從死亡線上回來了,但是這件事情給大家心裏留下的陰影和影響卻不是一時兩時能夠消除的。
在醫院門口,拆遷辦的劉副主任告訴聞舒和秦重天,醫生說,如果再遲一點點,就救不過來了,幸虧張社及時發現。劉主任這麼一說,大家都不約而同地看著張社,不知道他怎麼晚上會想到跑到方怡家去的。
張社現在緩過氣來了,但他自己也說不清這個問題,隻是喃喃地說:“預感,就是有不好的預感……”
聞舒和秦重天等來到病房的走廊,病人很多,甚至在走廊裏都搭了臨時的病床。他們被引著來到方怡一家住的病房,裏邊更是混亂,十幾個病人,還有陪床的家屬,方怡和兒子擠在一張病床上,黃強則躺在自己的輪椅上,三人都插著管子。聞舒臉色很難看,低聲指示將方怡一家馬上轉到特護病房,一人一張床位,要用最好的藥物,不到身體全部恢複,不要出院。
夜已經很深了,聞舒走出醫院,走到自己的車邊,秦重天跟在他身邊。聞舒什麼話也沒再說,隻是在上車前,看了看秦重天,秦重天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沒有說出來。
聞舒說:“你說吧。”
秦重天說:“聞書記,我的預感也不大好。”
聞舒說:“怎麼,要不要去秋山寺燒炷香求支簽啊。”
秦重天雖然笑了一下,但是笑得很勉強。
聞舒上車走後,秦重天一直站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讓風吹著。漸漸地,心裏平靜了,思路也清晰了,今天發生的這兩件事,和內心那種捉摸不著的預感,促使他下了一個決心:重排計劃,加快步伐。
秦重天的預感是有道理的,這天晚上,北京的兩個調查組都已經成立,不日將奔赴南州。
兩個調查組分別屬於不同的部門,調查對象也不一樣,一個是針對錦繡路工程,另一個是針對炸銀行大樓的。
但是他們都來晚了一步。
環秀湖邊的通海宏發銀行大樓,已經夷為平地。
錦繡路上的推土機,也已經推倒了錦繡路的標誌——旌烈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