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團烈火在路威心中翻滾,他感覺自己的五髒六腑都在胃焰,就是滿天的鵝毛大雪立刻變成傾盆大雨,也難熄滅他胸中的千尺怒火。在馬背上,他想起了許多事情:在朝鮮戰場上,敵我營壘分明,看見鋼盔上標著U.S.A記號的,就是瞄準射擊的敵人|可眼下,革命口號叫得山響,馬列和毛主席語錄背得滾瓜爛熟,頭上戴著紅帽子的人,明明是在拆無產階級專政大牆下的地基,手槍卻不能朝他們射擊!辯論麼,路威又沒長著那三寸不爛之舌,這讓路威感到壓抑、窒息、焦躁。一路上,他心急火燎,考慮著該怎麼樣對付這個五短身材的章龍喜,他決定避開空頭理論,專談實際問題。
挑開棉門簾,獄政科靑煙燎繞,幹部們圍坐在一張會議桌前,學習“反擊右傾翻案風”的文件。路威習慣地把破舊軍大衣,用手向左右一分,滿麵怒容地,把會場巡視一周,然後隨便端起一個幹部的水杯,咕嚕咕嚕地喝了下去,用袖口抹了抹枯幹的嘴唇,又擦擦濺在毛茸茸胸膛上的水珠,問,“章政委哪!”
有個幹部回答:“去禁閉室送高欣去了!”
“同誌們!黨把我們這些幹部放到這兒是幹什麼的?是叫我們放羊嗎?把羊群往工地上一撤,我們跑到爐火旁邊來念經,!什麼是右傾翻案風,,對大牆下的罪犯放鬆我們的改造工作,就叫右傾,萬一罪犯們出了亊情,逃跑了,炸獄了,我們…”路威伸出凍裂的粗大手指,指了指毛主席像說:“我們對得起毛主席對我們勞改工作幹部的期望嗎?大家都知道,周總理離開了我們,主席又有病在身,我們這樣坐在房裏改造罪犯,能叫他老人家放心?嗯?”
被章龍容_在這裏的;幾個勞改隊隊長,恨不得早離開這間受罪的屋子,路威幾句話,給了這些幹部壯了膽跫,一分鍾之後,屋裏就剩下路威一個人了。鍛工出身的路威有個閑不住的習慣,看見滿地火柴棍和煙蒂,甩去那件破舊軍大衣,從門後拿來一把掃帚、開始清掃獄政科辦公室的衛生。剛剛清掃一半,章龍喜一挑門簾,走了進來。
空空如也的辦公室,先使他驚愣了片刻,但看見弓腰掃地的路威,他很快明白了這是怎麼一回事了。大凡靠刀筆起家的黑秀才,都很怕真刀真槍的硬漢子,章龍者也不例外,自從他來到河濱農場,從獄政科科長提升為政委以來,他竭力回避和路大胡子發生正麵衝突。雖然他心裏很清楚,路威和他是兩股道上跑的車,終久免不了有一場火拚,但章龍喜認為火候不到,最好用“上麵握手,腳下使絆”的手段比較妥善。但他淡淡眉毛下那雙眼睹,時刻注視著路威的一舉一動,尋找有利於他的戰機。今天葛翎剛到勞改隊,章龍菩首先對馬玉麟做了“政治工作”,後來又用冠冕堂皇的“反擊右傾翻案風”學習為名,把勞改隊的幹部調離引黃工程工地,這不但給葛翎來了個下馬威,而且製造了鬥爭的契機。果然,章龍弈的苦心沒有白費,葛翎到了工地,引起了高欣和俞大龍的格鬥,路威也卷進這場風波屮來了。眼前,路威乂公開衝散了“反擊右傾翻案風”的學習,犯了當前最大的政沿章龍喜決定抓住這個良辰告日,把鬥爭升級,抓過來對監獄的整個領導權。他裝出沒奮苻見路威的神態,對桌椅板凳發威:
“這樣承要的學習,怎麼人都走了?”
路威扔卜掃帶,直起訝腰:“我叫他們上丁引黃工地。”
手勢表示自己思想的章龍喜,用食指指了指上邊說老路!這是秦副局長親自給各個勞改場布賢的,局裏還要進行考試呢“為什麼不能晚上學?大白天,把這麼多幹部都聚來,犯人跑了,你負責還是秦副局長負責?!”
“要贅衛幹什麼的!他跑得再快,還能跑過子彈?”
“章政委!黨把你和我放在這兒,是叫我們改造罪犯,回爐渣子的,不是叫我們用子彈消滅他們的肉體!”路威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彎把煙鬥,裝上一鍋子煙,點著了。“我希望你把政治工作,放在毛主席製定的勞改政策這個準星上,不要人妖不分,顛倒敵我——”
“你這是什麼意思?”章龍喜打斷路威的話,兩條淡眉之間堆起一個小丘。“我藎龍喜最大的特點,就是營壘分明,嚴格執行政策!”
路威把剛裝進煙鍋的煙葉,狠勁在桌子上磕落下來,不覺瞪起了眼睛:“為什麼你放了馬玉麟、俞大龍,反而把高欣禁閉起來?這兩個家夥殘酷地折磨葛翎,高欣堅持正義,揚善懲惡,你怎麼黑白不分?”
“老路!新的曆史時期,階級關係產生了新的變化,現在,黨和國家的頭號敵人,就是像葛翎這樣的走資派,還鄉團!”章龍喜不緊不慢地踱著步說:“從新的階級關係變化,分析高欣和俞大龍的鬥毆,馬玉麟和俞大龍是監督現反葛翎勞動,是進步的表現;而高欣為還鄉團撐腰,你說,我該禁止。”
“章龍喜——”路威暴怒地喊著。
“有理不在聲高,你有話慢慢說麼!”章龍喜兩手攤了攤,裝出冷靜而有修養的神氣。
“馬玉麟才是真還鄉團。”路威跨上一步,兩眼噴出憤怒的火星。“你倒叫這家夥,整起自己人來了,你還有一點革命良心沒有?”
“對!你說得不錯!”章龍喜慢斯搭理地說:“馬玉麟是紅眼隊,還鄉團,那是解放前的還鄉團,可是葛翎是七十年代,駕著右傾翻案風,殺回來的新還鄉團,這是局裏定了案的——”
“法律手續哪?”路威伸出一隻手。“我看看!”
“根據我們國家的新憲法,葛翎厲於貨真價實的專政對象。”“憲法隻有一個,哪兒來的新憲法?”路威輕蔑地望著比他矮下半頭的章龍喜,聳了聳肩膀。
“有。”章龍喜臉色紅脹起來。“你要看嗎?”
“拿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