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夜晚,監房是不允許關閉電燈的,盡管燈如白晝,在引黃工地勞動了一天的犯人,還楚鼾聲不斷此起彼伏。葛翎經過長途跋涉和工地折磨,雖然身體疲倦得已然不能支掙,但無論如何也不能入睡。
特別使他痛苦的是,在他六十多公分寬的鋪位旁邊,躺著的就是還鄉團馬玉膦。一個在革命烽煙中白了兩鬂的老共產黨員,不但和當年對頭兵睡在一條炕上,還要挨在一起,葛翎幾乎難以忍受。他想起在大廟裏麻繩沾冷水的抽打,想起最後打在他腿腕上的一槍,想起在引黃工地上的折磨,真如亂箭鑽心。他翻來複去,連睡意也被這巨大的精神痛苦驅散了,他索性坐起身來。
老犯人馬玉麟好像倒睡得十分安然,被路威拳頭打腫的嘴角,淌著口水,還帶著幾分笑意進入夢鄉。“也許這家夥,以為我還沒有認出他來吧!”葛翎心裏暗想。“不然,這隻惡狼,怎麼能睡得那麼香甜?!”他不願意再看老還鄉團那張扭曲的臉,披上棉襖,蹬上棉褲,移動著那隻纏上了紗布的傷腿,走出監房。
早春之夜,星鬥滿天,葛翎兩眼望著長空北鬥,不禁想起了毛主席。老人家正在病重,不知始否知道有人正在毀我無產階級專政的萬裏長城?!不知基否知道有人正在用對付敵人的大牆來關押共產黨員?!他忽然想起路威來,這個對勞改工作赤膽忠心的路大胡子,已經卷進這場鬥爭的風波裏了,會不會……
這時,監獄的鐵門開了,進來了高欣。
葛翎邁著艱難的步子,迎了上去,悄聲地喊:“高欣——”高欣辨認出是葛翎,停下腳步。
“出禁閉室了?”葛翎抓起高欣的手,激動地握在自己手裏。
“場長把我放出來了!”高欣笑了笑說。
“怎麼這麼晚才放你?”
“……有點其他事怙!”高欣審慎地看了葛翎一眼。他記起了路威對周莉的忠告,但他馬上認為自己謹慎的太過份了,白天在引黃工地的一片喧嘩聲中,他已經看見兩個勞改犯中的惡魔,怎樣報複性地折磨這個勞改處處長,兩51如箱的老共產黨員,又是以怎樣驚人的堅韌毅力,把裝成小山一樣的泥兒抬上引黃的大堤。一種肅然的敬意從高欣內心騰起,便坦率地對葛翎說:“……我去接見一個遠道來的同誌,回監房晚了!”
“是周莉吧?”葛翎關切地問。
“您……您怎麼知道?”高欣覺得奇怪。
“我和她同路回場的,我什麼都清楚了!高欣,我為你有這樣一個未婚妻而高興!”葛翎咧開千澀的嘴角笑了。這是他入監後的第一次歡欣。
高欣皺起眉頭:“可是……我拒絕了她……她她一直哭!”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小高?”
“我要勞改到白頭,您想,我怎麼能叫她……”
“對呀!做為你來講也許並不算錯。”葛翎親切地拉著高欣…隻手。“可是,你真認為你要坐一輩子牢嗎?目前確實有人把法律當猴皮筋,想拉長拉長,想縮短縮短,我不也是個沒有法律手續的犯人嗎?可是我們毛主席、周總理、老一代革命家親手締造的黨不會容忍這種局麵繼續下去的,有一天,我們的人民,會用烈火架著鐵鍋,煮那些任意橫行的螃蟹!小高!你該堅信這一點;”
“周莉也這麼說……為了給我力量,她送我一包很珍貴的禮物!”高欣看看周圍沒人,便伸手從棉衣衣襟裏掏出一個女孩子用的繡花手絹,裏邊包著一疊照片:“看!這是周莉在北京拍的;”
葛翎接過照片,血液登時沸騰起來,這一疊照片把他的心帶到大牆之外,一直帶向了北京天安門廣場。紀念碑前,早春的細雨迷離,那人的狂濤,詩的怒火,眼淚的長河;立刻使葛翎的淚水奪眶而出,他用肺腑的全部力量,呼喊出一個字來:“好!”高欣把一張張珍貴的照片,用手絹包好揣進懷裏,低聲地說:“我……也想做個花圈,後天就是清明節了,對總理表表心懷;”葛翎沉思了會兒:“沒材料怎麼辦?”
“用柳枝彎個圓圈!”
“這我知道,素花……”
“這也沒有困難,我的統計室裏有白紙,動手折疊一下!”“花圈放在哪兒?監房裏又沒有周總理像?!”葛翎思忖地說:“而且秦檜,章麻子,一類的人狼,一旦發現這個行動,會堅決鎮壓。我……年紀大了,為敬愛的周總理不怕付出……你,你還年輕嗬;小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