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金惑(3 / 3)

老甜睜大眼睛,抓扯鄭三禿雙肩的手茫然若失地鬆開了,她原本是期待著鄭三禿的矢口否認,她萬萬沒有料到鄭三禿會傻了巴嘰地說走了嘴。老甜驚得不啻於五雷轟頂,她不由得怒從心頭起,頭發根隨之也快氣炸了。蘇芹鬆了一口氣,幸災樂禍地說:“我的天老爺,還真有這回事兒。”

老甜一陣猛過一陣地喘過幾口粗氣後,那種經過醞釀的怒氣勃然而發,她張牙舞爪地撲上去,伸出一雙悲憤異常的手,惡狠狠地撓向鄭三禿光滑的頭皮。幾把下去,鄭三禿的頭顱就成了血葫蘆。老甜邊撓著邊咬牙切齒地說:“我讓你們串通好了整我,我讓你們串通好了整我。”

鄭三禿出人意料地毫不躲閃,心甘情願地讓老甜撓。他大概意識到了自己的過錯,他雖然問心無愧地說了實話,卻不該在這種事上沒頭沒腦地說實話。他贖罪似的承受著老甜的抓撓,一聲不吭。

老甜發泄了一陣,看著鄭三禿血葫蘆似的頭,免不了有些怯手,畢竟有過一段露水夫妻,幹嘛下這麼黑的手呢。老甜覺得自己的委屈大得天都裝不下,索性坐在地上舞動著四肢,牛一般氣貫長虹地哭泣起來。

野杏村裏的婦人們早已對這個早上張家小樓裏發生的一切投入了極大的關注,她們在鬥爭升級到流血程度上之後,把這種關注完全由地下轉入到了公開,牆角旮旯那些耐心而又細致傾聽鬥爭發展走向的人們終於緩緩地升起了好奇的頭顱,把老甜蘇芹以及鄭三禿當成了中心劇場。

張家小樓裏的人對於出現的這些推波助瀾的觀眾毫無知曉,當流血的結論確定無疑的時候,四海才隱隱約約地明白老甜與蘇芹扭著走出家門之後的最終後果。最先趕到事發現場的四海並不是有意來追趕老甜的,他本想在街上遛噠遛噠,找誰逗逗悶子,不巧就有老甜在街頭丟盡臉麵的消息傳入他的耳中。四海怒氣衝衝地分開人群,並沒有去摻扶老甜,而是一把揪住了欣喜之餘又陷入尷尬境地的二嫂蘇芹。張家更大的麻煩與風波便在張四海的手中誕生了。

老甜哭得已經是頭暈腦漲,逐漸空白的腦子被一簇簇白裏透紅的杏花補充著,這些開放在二十年前的野杏花勢不可擋地在她的頭腦中膨脹,往事也就越來越清晰了。

那時候的老甜已經是三個孩子的媽媽了,不安份的四海拱腆了老甜的肚皮,正在黑暗的羊水裏活躍地遊動。老甜的飯量大增。

事情發生在那時離村子還很遠的野杏樹下,蒼老的野杏樹醜陋不堪地展露著扭曲了的樹幹。梳著稀疏背頭很有些氣派的生產隊長鄭三禿坐在那株野杏樹的根基上,揚起擔負著屈指可數幾根頭發的臉,南腔北調地吹著笛子。那支笛子讓一個搞半輩子封建迷信活動的瞎子吹得紫紅紫紅,被鄭三禿沒收時還殘留著瞎子溫熱的唾液。那一天老甜從種過了花生的地裏出來往村裏走,待到走近野杏樹,笛子便耐心地承受起了鄭三禿的革命歌曲。老甜還誤以為鄭三禿正在練習算命的本領,不由自主地站下了,順便把挎著的荊條筐也放下來,她撫了下自己的大肚子,又捶了幾下酸疼的腰,眼光便留在了那個頭發稀少卻光潔誘人的頭上。

春末的風在遼西走廊沒有規則而又頑皮地刮著,野杏樹光禿禿的樹枝上開放著幾簇繁茂的花,花瓣被風戲弄著,一片接一片失魂落魄地飛揚出去,在空中無邊無際地流浪。夕陽滿懷心事地播灑著淡漠的熱情,恰到好處地照到老甜的臉上,那種難舍難分的青春痕跡像不肯落下的夕陽一樣誇張地浮現在老甜的臉上。正在為集體保護每一粒種子的鄭三禿免不了怦然心動。

老甜的陰謀是被鄭三禿的笛子給挑開的。老甜本來不想去搞陰謀,丈夫張百川整天去東家忙西家地幫工壘大門牆蓋房子,油嘴一抹就不管家了,家裏的三個孩子天天盯著鍋裏的稀飯舔舌頭,自己肚裏又添了個爭嘴的小東西,不出去打點兒野食兒得怎麼過活。老甜就這樣垮著筐,腆著肚皮來到那片剛剛播種過花生的地裏,偷了滿滿一筐花生種。

埋藏在筐裏的陰謀被一個小花布遮掩著,鄭三禿探出笛子很輕鬆地給戳穿了。當時的老甜咬牙切齒地說是從娘家挎來的,說她從來沒偷過東西。鄭三禿當然不信,便極認真地拉著老甜去花生地裏對腳印,說這不是偷不偷的問題,是階級鬥爭的新問題,這破壞生產的現行反革命行為,起碼也得判得個五年六年的。老甜挺著大肚子當然知道自己跑不脫的,就笨拙地跪下來求饒,說咋的都行,千萬不要往公社裏送,送進去就完了。鄭三禿便迫不及待地提出要當一回孩子他爹。當初的鄭三禿雖然和現在一樣有著難聽的綽號,卻沒有如今這般難看,驚恐萬狀的老甜在心裏權衡著利弊,沒有立即答應。鄭三禿就開始難為老甜,雖說沒有動手動腳,卻讓老甜回去把家收拾幹淨利索了,再去公社自首,還很關心地告訴老甜這樣至少能夠少判兩年。老甜一副沉思的樣子,抓起花生種一粒接一粒送到嘴裏嚼,好讓肚裏的四海安份些,之後就哀求鄭三禿讓自己把這些花生先送回家,讓孩子們嚐嚐,有啥事回來做。鄭三禿顯出了激動,他沒有上前去騷情,他相信老甜一定會主動回來的,因為老甜是抹不掉她留在地裏的足跡的。

老甜回來的時候,黃昏已經消失進夜幕裏。老甜在回去的路途中就想好了,女人就是讓男人騎的,先是男人圖個舒服,再就是給男人生個一兒半女的,幹嘛把這麼點事兒看得那麼複雜,再說了鄭三禿也不是那種招人煩的人。老甜回到家中,張百川還在另一家喝上梁酒,早把家裏這幾張等食兒的嘴給忘了,她一生氣把花生住炕上一摜,任孩子們隨便搶,自己換了件幹淨的衣服就出來了。

鄭三禿早已在野杏樹下準備好了野外用的鋪蓋,野杏花在夜裏散發著不易察覺的香氣,老甜在鄭三禿的期待中蹣跚而來。鄭三禿三步二步地迎上去,急不可待地摸索開了老甜。仰臥下去的老甜再三叮囑著,千萬不要壓肚子,慢一點兒弄。鄭三禿牢記住了不能壓肚子,卻無論如何也不能讓自己慢下來,急猴似的一泄如注了。老甜在感受洶湧澎湃的時候,鼻子裏異常靈敏地嗅到了野杏花的香氣,眼前便簇擁起白雲般的杏花,那些野杏花被想像中的霞光映照得嬌媚無比。老甜捅了捅軟塌下來的鄭三禿,說自己的興致還沒來呢,鼓勵鄭三禿再來一次。鄭三禿就這樣力不從心而又頑強盡力地滿足著老甜反複無窮的要求。末了,老甜自豪地誇自己,別看肚裏裝個孩,照樣把把你折騰個骨肉酸麻,以為便宜是那麼容易占的嗎。臨分手的時候,老甜故作了纏綿,然後狠狠地抓破了鄭三禿惹禍的家夥。

在以後若幹次的機會裏,鄭三禿的努力總是在想入非非中失敗。老甜意識到這個男人在自己身上的陽剛之氣已經沒有用武之地了。但不管怎麼說,那一年老甜和她的孩子們很從容地吃著生產隊的糧食,這一點老甜一直覺得自己對得住孩子們。

正像村裏的婦人所預言的那樣,張家大院裏仿佛搭了一台戲,全村喜歡多事的人幾乎全巢出動,小樓的院牆外壘出了一層錯落有致的人頭。老甜是蒙著臉被人抬進自己居住的那套樓裏的,抬他的人中,有個踩在鵝屎上,滑了一腳,險些把老甜扔在地上。蘇芹是被四海一腳接一腳踢進院裏的。蘇芹在小叔子的腳下並不示弱,已經伺機抓破了四海的手背,嘴裏哭喊著:“怨我嗎,你媽自找丟人。”四海說:“我不管,反正你氣著了媽,你得給媽賠禮道歉。”

村裏人雖然喜歡熱鬧,但也沒喜歡到鮮血淋淋的程度,那種場麵隻適合在電視裏看,熱鬧歸熱鬧,適可而止也就知足了,村裏人便出來一些,將蘇芹與四海隔開。蘇芹挨了打自然不甘心,躺在院裏哭天喊地。有些婦人正準備將蘇芹抬回家去,鄭三禿的兒子鄭玉富背著老爹怒氣衝衝地闖進院裏,嘴裏憤憤地罵著:“操你們老張家祖宗的,不拿一萬塊錢,我爹就賴著不走了,你們不是有錢嗎,今個兒我就送個活爹給你們養著。”

四海知道自己家的一切財富都顯赫地擺在外邊,真的拿出萬八千的現錢不比平常人家容易多少,老爹若是在家一切都好辦,老爹的錢數始終是個迷,一天花出去的錢比他們一年還要多,可如今老爹不在,連花錢免災都做不到。四海越想越氣,從牆角尋來一根扁擔,“嗷嗷”地叫著,一路揮舞著向蘇芹奔來,前來虛情假意勸說的人們頓時閃了出去,唯恐扁擔落到自己身上。那種大禍將至的感覺降臨到每一個人身上,人們屏住呼吸,院裏隻剩下四海的怪叫聲。

蘇芹驚得個目瞪口呆,蘇芹是個反應敏捷的女人,剛才哭喊著讓四海踢折了的腰,現在完好無損地彈動起來。蘇芹爬起來“媽呀媽呀”地嚷著,專撿人成群的地方紮。膀大腰圓的四海很容易地追上了蘇芹,準確無誤地將蘇芹打倒在地上,接下來爆豆般掄起了扁擔,嘴裏說著:“我讓你亂說,我讓你亂說。”蘇芹用胳膊護著腦袋,嘴裏不服地罵著:“老四,今個兒你不把我打死了,你不是你媽兒子,你打死我,你媽養漢就沒人管了,你也有地方呆了。”

濃眉大眼的二河就在這時候衝斷了圍攏著的人群,穩穩地站在院落的當中,聲音大得像敲裂了的鍾。二河喊:“打得好。”

二河早上離開家的時候,沒有在意媳婦蘇芹沒在家,他急著去鄰村訂購一批飼料。蘇芹為婆媽沒給自己買金飾品嘀咕了半宿。二河與蘇芹是對感情很不錯的夫妻,二河就勸蘇芹:“不就是一頭豬的價錢嗎,咱賣了豬,一個指頭給你戴一個。”蘇芹爭辯道:“不是這個理,她沒把咱倆當一家人待,她今天給我一個鎦子,我明天還她兩個鎦子。”二河說:“是這個理怎樣?不是這個理又是怎樣?誰也不是給爹媽活著,咱活咱的,他們活他們的,我們不見得比他們活得差。”蘇芹雖然沒有反駁,心裏的疙瘩越係越緊。直到挨了這頓胖揍,蘇芹才明白這家人根本講不出啥理來,爭也是白爭,想爭得豁出命去爭。

四海聽到二哥的喊聲,不覺得怔住了,他沒料到二哥會站在自己這一邊兒,說他打得好,舉著扁擔的手便僵住了,他沒法接著打下去。蘇芹委屈得淚如雨下,沙啞著嗓子罵:“小犢子,今個兒你打不死我,你就沒好日子過。”

四海猶豫的手不再猶豫了,惡狠狠地往下落。二河攔住了四海的胳膊,平和地說:“我來了,用不著你動手了。”四海的眼睛瞪著蘇芹,後退了幾步。二河彎下腰,將蘇芹從地上拎起來,他心疼地看著媳婦鮮血斑斑的胳膊,眼淚幾乎要流了出來,他忍住了自己,咬緊牙關,狠狠地對蘇芹說:“你把事兒做過了,別怪我手狠。”

二河從來沒打過媳婦,這一次二河說啥也要打媳婦了,不打不是那麼一回事兒。二河高揚起巴掌,堅決地落到蘇芹的臉上,嘴裏說著:“這一巴掌是替媽打的,打你這個滿嘴胡說不敬不孝的兒媳婦。”

蘇芹在地上滾開了,沙啞的嗓子不休止地罵:“你們老張家的人都黑了心,你爹搞小姘,你媽搞破鞋,你大哥傻了巴嘰,你三妹子奸懶饞,老四生個花花心,總往姑娘奶子上碰,老五生在尿盆裏,八百輩子也長不高,你們全家沒一個好人。”

二河是在無奈的情況下打的媳婦,蘇芹卻精神崩潰了似的亂喊亂叫。二河再次拎起蘇芹揚手又是一個嘴巴,這個嘴巴二河的手揚得很高,挨上的並不重。蘇芹就勢躺在地上,忽然止住了嚷叫,有些意外地瞅著二河。二河說:“這個巴掌替你自己打的,打你這個胡說八道不要臉。”

正當院子裏吵亂盆了的時候,一個異常清脆的聲響從樓上迸發下來,接著無數個玻璃碎片從空中飛揚出去,攜帶著五彩的陽光雪花般飛濺而下。院外壘出的人頭霎時矮了下去。破碎了玻璃的窗口上,探出了大江的腦袋。大江驚恐萬狀地左顧右盼著,振臂高呼著:“爆炸了,爆炸了!”

二河打完了蘇芹兩巴掌,看了眼精神失常的大江,又怒氣衝衝地走向四海,劈手奪過扁擔。四海以為二哥是去打二嫂,很輕鬆地讓出了扁擔。二河掄圓了扁擔,僅用一下就將毫無防備的四海打趴在地上,想起都起不來。二河是運足了怒火打下去的,二河三百多斤的肥豬都能一下子撂倒,可想而知四海這一扁擔挨得是非同小可,疼得他連出氣的力氣都難聚在一起,隻得一節一節往出吐,又一節一節地住回吸。二河扔下了扁擔,對四海說:“你嫂子再錯也掄不到你動手,天大的事兒有我擔著呢,你去告訴媽,下晚我去陪罪,讓媽準備打我的家什。”

二河轉回身,來到蘇芹身旁,伏下身子把蘇芹背了起來,邁開大步向村裏的衛生所跑去。蘇芹的淚水接連不斷地灌進二河的脖子裏,泣不成聲地說:“二河,我錯了。”

四海在二河走出去了很遠以後才緩過了岔出去的那一口氣,他“哎喲哎喲”地讓起來,自言自語地說:“他媽的這是啥家呀,媽不像媽哥不像哥的,我他媽的沒法在這家呆了。”四海揉著自己的後背,在仇恨二河的同時對蘇芹又百思不解,這個臭娘們兒真禁打,我打了她那麼多下,就是沒封住那張臭嘴。

野杏村黨支部書記李開元同誌也很快來到了張家的小樓前,村支書無論如何也不想得罪張家,隻要張家能在野杏村居住,村委會就能當之無愧地增加八百元的人均收入。李支書一把抓過鄭玉富的脖領子,罵道:“混到了家的的小犢子,你爹二十年前仗勢當個雞巴生產隊長欺負了人家,現在挨撓也是報應,知道嗎,報應,報應就是活該。”

壘在張家院牆外的人頭隨著鄭玉富背著老爹鄭三禿憤憤不平的走出,整個張家院牆的外部也就恢複了安靜。張三翠敞著沾滿奶漬的衣襟,搖晃著肥壯的身子,一扭一扭地走出樓門,“咣當”一聲,關嚴了鐵大門。

從村衛生所回來,折騰了半天的蘇芹精疲力竭地趴在炕上,她的脊背紅一道紫一道,一挨炕疼得針紮的似的。小青從外邊跑進來,不識好歹地在蘇芹的背上騎大馬,蘇芹疼得“呀呀”直叫。二河抱走了小青,小青睜大眼睛問:“媽,咋了?”蘇芹咧著嘴說:“你四叔那個牲口給打的。”小青從二河的懷裏溜下來,從廚房裏拎出一把菜刀,奶聲奶氣地喊:“我去給你報仇。”二河罵了句:“混蛋!”就把刀奪了下來,藏到小青夠不到的地方。二河說:“我到媽那裏賠罪去,你在家裏老實呆著,不許生悶氣。”蘇芹說:“你去吧,我不生氣,我今天挨了打皮肉疼,心裏舒服。”

老甜自打被抬進樓裏就沒停止過幹嚎,外邊打得不可開交的時候,老甜鬧得已經是欲生不能欲死不忍。老甜一口一個地罵著蘇芹是野狼嗥操出來的,和別人串通好了,給我扣屎盔子,罵二河不休了這個臭娘們兒就不是從自己肚裏爬出來的。老甜無休止的咒罵越來越失去身邊人的同情心,三翠的丈夫柏成林早已失去了耐心,回到了自己的樓裏。四海隻顧揉自己的背,跟本沒有進老甜的樓,大江還沉浸在爆炸了的恐慌之中,理虧的三翠和溫和的春雁守在老甜身旁,抹胸捶背。老甜看著自己清冷的身邊,哭得更加傷心了,大罵生了一群兒女,個個都是狼心狗肺,都不如小狗崽似的老兒子五湖懂事兒。老甜哭著哭著,就想起了老兒子五湖來了。老甜習慣性地稱五湖是小崽,這一次她想叫五湖兒子了。老甜想來想去,她的兒女中隻有五湖沒讓她傷過心,五湖是個懂事卻永遠也長不大的孩子。

傍晚時分,二河來到小樓,他是給老甜負荊請罪。二河同家裏的矛盾是兩個男人之間的較勁兒,和當媽的沒關係。二河極端討厭老爹把家人都拴在一堆兒居住擺出一副救世主的架子又時常暴跳如雷地指責孩子們的無能。二河對老甜總是懷有一股難以割舍的情感,那個好感最初來源於那頓香甜的花生,縱使以後老甜有過千條過錯,二河都能諒解。

二河永遠不能原諒的是他的親爹張百川。哪怕是對著張百川滿麵的笑容,也無法使二河產生相依相戀的父子親情,隻要一見到張百川的容貌,二河的腦子裏總是浮現出巴掌的陰影。張百川惡狠狠拍到大江臉上的巴掌像是拍進了二河的腦海深處,印記深得摳都無法摳掉。盡管二河從小就不怕巴掌,但他對這一巴掌卻充滿著仇恨,任憑時間的流淌,就是沒法衝淡他童年對那個巴掌的惡劣印象。每逢大江無緣無故卻又驚恐萬狀地呼起“爆炸了”,二河對那個巴掌的仇恨也就愈加深刻。

二河清楚地記得,那是個反複無常的夏季,風雨和暴日折磨得遼西走廊無所適從。張百川的脾氣也像這個季節一樣毫無節製地渲泄著暴躁。那時候,炕上正躺著剛剛落草的張五湖,褶褶巴巴的張五湖小得像一隻沒長毛的兔崽子,光著屁股蹬動起的小腿還沒有大人的手指頭長。張五湖扭動著生了癩似的身子,尖銳而又嘹亮地哭泣著。張百川那時還無法預知,張五湖那嘹亮的嗓門在後來會把充滿遼西風格的歌曲唱紅在那座遼西走廊上繁華的城市裏,幾乎與張百川在那座城市裏齊名。

張百川暴跳如雷地罵著老甜:“這是你生的孩子嗎,跟貓崽子兔崽子有啥區別,你比量比量,還沒我雞巴大呢,也叫個孩子。”老甜絲毫沒有生過孩子之後的精疲力竭,和張百川對罵著:“不管是貓崽子狗崽子,你揍出來的就是你崽子,你不認帳你就捏死他。”

那一刻二河真的看到張百川的眼睛裏噴射出凶光,炕上躺的若真是貓崽子兔崽子的話,張百川肯定會毫不猶豫地捏死了。

那天的暴雨在張百川的暴跳如雷中誕生了,陰沉沉的天比張百川的心還要陰沉,黑雲把正午壓得昏暗。“嘩嘩”作響的雨聲絲毫沒有遮住張五湖清脆的哭聲,老甜隻能將奶水滴進五湖的口中,安慰著五湖對奶水的渴望。五湖在周歲的時候,小嘴才長到能夠叼住奶頭。

暴雨壓抑著天空,也壓抑著張百川全家老少的心裏。膽小的大江看著張百川充滿血絲的眼睛,越看越是驚恐不安,不由自主地後退著。一個炸雷響過,二河看到怕怕嚇嚇的大江一下子踩翻了盛滿水的洗衣盆,頓時潮濕的地上浮出了一汪久久不肯下沉的水漬。張百川怒吼一聲:“你瞎了。”隨後那張永遠留在兄弟倆腦海裏的巴掌高高地揚了起來。巴掌是同一個響徹雲霄的巨雷一同落下的,挨了嘴巴的大江眼睛裏跳出了閃電似的光斑,愣嗬嗬地左顧右盼著,然後就沒頭沒腦地說:“爆炸了,爆炸了。”在以後若幹年裏,大江除了身高隨著年齡增長外,一切都停留在那一天了,隻要稍受一點刺激,便會不由自主地說起“爆炸了”。甚至大江結婚那天麵對著喜慶的鞭炮,驚呼起“爆炸”來,跌進春雁的懷裏,怎麼也扶不起來。

張百川跟本沒有在意大江那一時刻的不良反應,一個勁兒地逼大江去找幹土墊屋裏的濕地。二河的強脾氣忍不住了,無所畏懼地立在張百川麵前:“爹,你不講理,大雨泡天的上哪兒找幹土去?”張百川並不理會二河所說的講理不講理,揮起巴掌向二河臉上扇去。二河有了大江挨打的經驗,閃過了張百川的巴掌。用力過猛的張百川一腳踩進水裏,打了個趔趄,險些跌倒,便把剩餘的憤怒全部遷移給了二河,吼聲一句緊過一句,逼迫著二河去找幹土墊地。

二河的靈性在那一天得到了極大的發揮。老甜隻顧護住炕上那個不像孩子的孩子,也就沒法去管即將被張百川胖揍一頓的二河。二河的眼珠子轉了下,強著腦袋說:“找就找,你以為我找不到嗎,我要找出幹土來,你必須向大江賠個不是。”

張百川完全忽略了孩子的智慧,他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二河跟他打的賭,充滿血絲的眼睛埋藏的是對老甜的憎恨。二河撐了把油紙傘,挎著個小土籃,鑽進已經減弱了一些的風雨中,從背風的牆縫中一把接一把地摳幹土,一直摳得手指肚都磨出了血絲子。

張百川站在被二河墊幹了的地上,跟本沒有在乎二河再三催促的賠禮要求,反而心煩地打了二河一巴掌,隻是沒有像打大江那樣積蓄著力量去打。

二河無法知道,張百川那日暴燥無比的脾氣來源二對張五湖出生身份的懷疑,張百川的房事始終是陽氣十足,怎麼能揍出這麼個不明不白的小東西。

二河在老甜爆豆似的罵聲中麵帶愧色地退出了老甜居住的那套樓,邊走邊棲棲惶惶地想蘇芹攪和出來的這件丟盡臉麵的事兒。這幾年養豬,二河磕磕絆絆的事沒少經曆,也磨掉了以前許多強脾氣,他在老媽與老婆這場糾葛中盡力地不讓矛盾激化。二河想:傷口裂開了,捏合是捏合不好的,讓時間這個藥方慢慢地治療吧。

老甜覺得自己同蘇芹打的這場架敗就敗在住在自己身邊的兒女們的身上了,得了金貨的誰也不出來幫一下,哪怕是罵幾聲也能讓我歇一會兒。老甜邊數落著春雁和三翠沒心沒肺邊念叨著小不點兒五湖,哭著喊著說想五湖了,讓她們把五湖找回來,親口叫一聲兒子。老甜自打生下五湖就沒給五湖叫過兒子。

四海弓著腰,費勁地揉著背,唉聲歎氣地走進老甜的套樓,也不去聽老甜叨咕些啥,把手一伸,說:“媽,給我錢,我進城找我爹去,給你們報仇。”老甜哭天喊地地說:“我的天爺,我這老太婆花一分少一分,哪來的錢給你。”

四海冷笑了一下,說:“你給大嫂買金鎦子給三姐買金鏈子有錢,我要幾毛錢路費就沒有錢了,別忘了,今天我是因為你們的事兒挨的打,早知你會這樣,我就不攔著你們了,非得像二嫂那樣的臭娘們兒鬧你一頓,你才好受?”

老甜拍著大腿說:“我的爹呀,我咋不死呢,這心啥時能操到頭呢。”

三翠推搡著四海,說:“咱媽正鬧心呢,你還添啥亂,要錢你到姐兜裏摸,摸多少拿多少。”四海毫不客氣地從三翠貼在奶子的衣兜裏摸出了一疊錢,數也不數地塞進自己的兜,衝著老甜說了句:“媽,我算白幫你了,挨了打不說,一分錢都舍不得往出拿,你呀,啥事都辦不好。”

四海扭頭走了。

老甜呆呆地瞅著四海走遠了,又哭著喊著想五湖。老甜說是想五湖,可對五湖的印象總是沒有其它四個孩子深,她隻記得五湖總是笑眉笑眼,唱唱咧咧沒有個愁,五湖心裏想的是啥,老甜從來沒有猜過。

老甜生五湖就像拉屎一樣簡單。老甜覺得肚子疼的時候,以為是自己岔了氣,整個懷孕過程老甜始終是個平展的肚皮,自己隻知道許多個月份沒見紅了,孩子在她肚裏平平靜靜地長,似乎沒有踹動過她的心。老甜蹲在尿盆上是去解大便的,誰料到會屙出了兔崽子似的張五湖呢。

老甜記不得五湖是怎麼長大的,其實五湖在長到八十公分之後就沒怎麼再長了。五湖在很多時間裏充當的是四海的玩具。自打四海在考試時造不成句五湖幫他造出來之後,四海才覺得自己確實有個叫張五湖的小弟弟。老甜曾有段時間把五湖“小崽”的稱呼之前又加上了“多餘的”三個字,五湖忍受了幾次,之後便快言快語地反駁:“我願意到你們家嗎?你們倆一高興就讓我來了,讓我自己去選擇,我也許是國王家的王子呢。”

五湖離家出走的時候,把自己打扮成小人國裏的王子,穿著一件小巧的晚禮服,紮著一個雪白的領結,背著一件小行李,稀疏的黃頭發梳得光溜溜的,像平時一樣笑眉笑眼地走出去,邊走邊唱自己編的歌:

野杏樹上開野花,

海蜇天生沒有媽……

四海決定去城市裏找張百川,要報自己這一箭之仇。

四海臨出野杏村之前,站在了二河家的大門口。二河家圈舍裏躺著的肥豬眨巴眨巴眼睛瞅四海,用鼻子輕蔑地哼著。小青揮舞著塑料玩具刀,殺出家門,指著四海,屈著小鼻子,說:“我要宰了你。”

四海看了看自不量力的小青,罵了句:“我操你媽。”接著就放大嗓門衝屋裏喊:“蘇娘們兒、張二河,你們倆聽著,我張四海就要走了,我在外邊要混不出個人模人樣的,回來第一件事就是殺了你們全家。”四海說完,舉起一塊石頭,砸向和主人一樣瞧不起四海的肥豬。那頭受了驚嚇刺激的肥豬“嗷嗷”躍起,攪亂了豬們習慣性的休息。四海拍拍手上的塵土,邁開大步,走出了村子。

二河沒有像蘇芹那樣表現出害怕,四海的這種威脅二河從小就聽慣了。他說:“四海不在外邊吃透苦頭永遠也不會懂事兒。”蘇芹聽到四海的那句話,腦子裏總是把四海同遊街的殺人犯重疊在一起。蘇芹說:“你們老張家人蹲啥屎拉啥屎,得防著他。”二河有點兒不高興地說:“你少胡扯,挨打沒夠呀。”

張四海的話廣泛地傳播了出去,野杏村裏的人有著一種不良的預感,似乎覺得張百川家的禍事僅僅是開始而已,不知有什麼災難還會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