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流行敲詐(1 / 3)

第二章 流行敲詐

四海的話不幸言中。

那樁意想不到的災難是在一個很平靜的早晨降臨給了二河,神情氣憤的蘇芹把那件皺巴巴的牛皮紙信封拍到炕上時,二河沒怎麼在意,以為蘇芹還在生老甜的氣。當信的內容展示進二河的眼睛,二河驚呆了,他萬萬沒有料到有人會把黑手對準了他。二河麵對著那幾行歪歪趔趔的文字,陷入到了冥思苦想之中,他實在想不出自己究竟是得罪了誰,是誰這麼黑了心的,拿著他們的兒子小青的性命來要挾。

那天早上的春風已是和煦,剛剛放葉的柳條輕柔地動蕩,房簷下的燕子在蘇醒的空中上下紛飛,一口一口地銜泥絮窩。蘇芹也像這群勤奮的燕子,滿院子竄上跳下,逐個打掃豬舍裏的糞便。二河家的養豬方法已經摸索出了固定的模式,就像城市裏的工廠流水線,每一道環節都不能忽略,稍有懶惰就會在豬的份量上給打折扣。二河家豬舍裏的尿水能夠順著地勢排泄出去,糞便卻必須由人工打掃,好在豬們在蘇芹的調理下養成了良好的衛生習慣,懂得在牆角集中便糞,也就節約了許多打掃的力氣。

事情就在蘇芹擔了滿滿兩土籃的豬糞準備送到院牆外糞坑裏去發酵的時候發生的。蘇芹擔著那對滿載的土籃,顫悠悠地走在院中間冗長的甬道上。蘇芹的擔子在院門口撂下來,她伸手拉開了鐵門的門栓,隨著鐵門洞開的聲音,那封令他們膽顫心寒的信就輕飄飄地從門楣上落下來。那是個皺巴巴的牛皮紙信封,開始的時候,蘇芹以為是風刮到門楣上的爛紙,喜歡幹淨的蘇芹正準備用腳將它踢出去,忽然發現信封上大大地寫著二河的名字。蘇芹就這樣拾起了那封金額高達萬元的敲詐信。

這時的二河對於家中遭遇敲詐還是一無所知,他正在灶房的兩個灶炕間奔忙著,不住地往裏填柴草,去燒裝滿兩口十印大鍋裏的水,準備衝兌飼料,喂飽滿院的肥豬。蘇芹沒有撕開那封信,她覺得這封信這樣擺在家門口,恐怕是有來頭的,就掖在了腰間,身子探出院門,向街筒子的兩側張望幾眼。

街筒子和往日一樣,十分清淨,偶爾有幾個人影狐獨地走出走入,很快也就消失了,隻有幾隻發情的公狗總是在街麵上燥動不安地跑來跑去。野杏村的人們在這個節氣裏起得比太陽還要早,他們在天朦朦亮的時候就提犁背種吆喝牲畜,朝著平地、坡地還有溝畔上自己開的地進發了,村中除了老弱病殘還有受孕了的母狗看家護院外,都奔向自家經管的地塊裏播撒秋天的希望去了。二河也準備照料完滿院的肥豬,兩口人吃完早飯再去播種,養豬的人家不種地是萬萬不能的,全靠買糧買飼料買柴禾會增加太多的成本。二河沒有料到會有敲詐信幹擾了他,讓他今日無心再去種地。

蘇芹出去倒糞的時候還是比較從容的,隻是不斷地回頭回腦地張望,企圖能夠發現盯著他們家門口不放的人影,可蘇芹所觀察到的異常行為僅僅是公狗尋找母狗的燥動。蘇芹進了院子,急忙關嚴了鐵大門,掏出那封信瞅了眼,一種不詳的預感便就油然而生。正常的信都是郵遞員送到村上的,然後村裏的人就用喇叭喊誰誰誰去取信,可這封信連個寄信的落款都沒有,好來頭的信怎能夠是偷偷摸摸地來到家門口?蘇芹越想越怕,顧不上把土籃歸攏到該放的地方,懷著“咚咚”亂跳跑回了屋裏。

二河擦了擦濕手,抓起那封信,問蘇芹:“誰來的。”蘇芹說:“從門口撿的,怕不是個好來頭。”二河的眼睛便地信封上定住了,他雖然意識到了這不是封好信,卻沒有表現出蘇芹的含有憤怒的恐慌。二河心事重重地撕開信的封口,幾行歪歪扭扭的大字便橫衝直撞地撲進了二河與蘇芹的眼睛。那幾行拙劣的字是寫在一張黃裱紙上的,二河剛剛抽出信的時候,就覺得一股黴氣從撕開的封口外彌散而出。

信的內容隻有一句話,一句令蘇芹心驚肉跳的話,那幾行強湊合起來的字是這樣結結巴巴排列出來的:今下黑把一萬塊個(撂)進也(野)杏術(樹)凍(洞),不幹殺死你兒子。

二河盯著那封敲詐信一動不動,陷入了冥思苦想之中。二河深知自己把養豬的事兒搞成了這麼大一攤子,得罪人的事是萬萬不能做的,壞心眼兒的人每天晚上輕鬆地往豬圈裏扔一塊石頭,豬就會驚恐得不愛上膘,倆口子的辛勞就會白白耗掉。這兩年,二河的強脾氣改多了,除了和他親爹張百川強,他連剛冒話的小孩芽子都不想得罪,誰家向他提出賣糧,他從不打駁回,鄰裏鄰外為難遭災的向二河借個百八的,二河沒有不應的,這麼小心地為人處事已經委難為強脾氣的二河,怎麼還有這麼心黑的人敲他的竹杠呢?二河實在找不出得罪了誰。

蘇芹望著敲詐信,罵了句:“哪個混王八犢子。”也陷入到了冥思苦想中。蘇芹差不多整日在院子裏風風火火地忙碌,很少和村上那些說三道四的人接觸,羨慕他們家豬的人來院子裏串門,蘇芹大大方方地拿出煙來茶來的招待的挺熱情,怎麼把人惹到非殺死你兒子的程度。想到兒子,蘇芹便心驚肉跳起來,她奔到裏屋去看小青,小青正在炕上看“金鋼葫蘆娃”畫冊,邊看邊舞動著塑料刀,仿佛是幫畫冊裏的葫蘆娃剪妖除魔。蘇芹撫撫嘣嘣亂跳的心,重重地咽了口唾沫,她現在更懂得了兒子在她生命中該有多麼重要,她囑咐著小青,一步不許外走。

蘇芹轉過身去,猛然看到一隻肥碩的耗子賊頭賊腦地竄上門檻往屋裏的糧囤外奔,盡管蘇芹養了隻以鼠為食的小貓,也是寡不敵眾無法抵卸耗子們對她家糧囤的覬覦。蘇芹心中的怒火蓬勃而發,仿佛那隻耗子就是敲詐他們家的人,她抓起一隻立在身旁的鐵鍬,惡狠狠地向耗子剁去。蘇芹以為這麼準確地剁下去,耗子注定身首異處,不料耗子卻機警地躲過鍬尖,隻是把一截完整的尾巴扔在鍬下,隨著一聲尖銳的驚叫,便就溜之大吉。那截尾巴似乎還存留著一些生命,蚯蚓似的頑強扭動著。蘇芹氣惱地將那截尾巴剁得個稀巴爛。

蘇芹回到了二河身旁,當她望到二河棱角分明的眉目時,猛然想起和二河眉眼酷似的四海,她的心猛地哆嗦了一下,那句“殺了你們全家”的話反反複複地轟響在她耳旁。蘇芹推了把二河,急切地說:“別想了,我知道是誰了。”

二河把驚疑的眼睛投給蘇芹,心想:女人的心比男人的細,興許蘇芹能夠覺察出哪一個人心懷不軌來。當蘇芹把四海這個名字果斷地道給二河的時,正在焦渴等待著的二河忍不住慍怒起來,二河說:“胡說八道,四海的話你也信,他嘴比老母雞屁股都鬆,聽他的話地球都該毀滅八百回了,一個媽肚裏爬出來的,我還不知道他。”

蘇芹說:“怎麼不信,他差一點兒沒給我打死了,他啥事兒做不出。”

二河說:“過去的事兒了,老提它幹啥,你挨打是自找的,換我,打你比他還狠。”

蘇芹不高興地說:“怨人家猜他嗎,誰知道他肚裏裝的是啥貨色,親兄弟多啥了,沒錢照樣黑你。”

二河說:“算了,算了,小點聲兒,啥好事這麼張揚,你還是讓我安靜安靜想想辦法吧。”

蘇芹捶了下大腿,說:“等逮住了他,我生吃了他的肉。”

二河說:“留著你的那點勁兒吧,好好看護好咱家的小青。”

早飯的時候,夫妻倆的眼睛都深情地盯在兒子小青的身上,誰也沒有伸筷,好像一眨巴下眼睛兒子就丟了似的。盡管此時此刻二河的心火燒火燎的難受,還努力地表現出一種輕鬆與冷靜,勸著蘇芹吃飯,自己也裝模做樣味如嚼蠟地吃下幾口飯。

早飯後的陽光十分明媚,蜇動出來的小蟲子在溫暖的日光下幸福地飛翔著。二河低著頭,心事重重地向村子的極東端走去,那裏的小樓住著他的親媽老甜。

二河自打那天被老甜攆出小樓已經有些天日沒去看望了,現在準備邁進小樓,竟然冒出了幾分生疏,二河硬著頭皮往院裏走去。

狗們對二河並沒有顯出生疏,熱情地搖晃著尾巴,二河無暇顧及狗們的討好,邁開大步往樓裏走。

二河推開小樓的樓門時,看到的卻是令二河迷惑不解的情景。三翠的頭紮進老甜的懷裏,肥胖的身體一抽一抽的,“鳴鳴”地號哭不止。老甜也是哭天抹淚的,用手拍著三翠,嘴裏叨嘀著:“我的老天爺呀。”

二河穿過門廳進了屋裏,很納悶地看著抱頭痛哭的母女倆。二河的雙手搭在三翠肩上,看了看老甜,又看了看後腦勺衝著自己的三翠,關切地問:“咋的了?”

三翠聽到二河的詢問器得更厲害了,哭著哭著就離開老甜的身體,跑了出去。二河又問一句:“咋的了?”老甜擦了擦眼淚,歎了口氣:“這事兒沒法說出去,你就別問了。”

二河沒有追問,默默地看著老甜,等待著老甜對自己遲到的責備。老甜似乎把同二兒媳弄出的那一檔子事兒給忘了,沒有一絲責備二河的意思,隻顧自己喃喃自語:“生兒育女就是造孽呀。”二河說:“媽,你別生氣,過幾天讓蘇芹給你認錯來。”老甜說:“算了,算了,認啥錯,我懶得見她,我現在愁的是三翠的事兒。”二河問:“三翠出啥事兒了?”老甜說:“都是些娘們間的事兒,你別問。”二河閉住了嘴,不過他從老甜的態度中覺得自己心裏盤算好的事兒,老甜十有八九能答應。

二河剛要張嘴,三翠居住的樓裏傳來了清脆的炸裂聲,接著又是一聲炸裂,樓板也隨著震動起來,聲音隔著大江居住的那套樓仍然不減撼動人心。二河本想要看個究竟,老甜止住了他,老甜說:“這是人家小倆口的事兒,你別攙和了。”

二河看到了三翠傷心的樣子,心裏猜測著:三翠可能是跟妹夫翻臉了,鬧離婚呢,離就離吧,柏成林也不是個成器的東西,倆口子不能都指望著別人過日子,三翠應該找個老實肯幹的丈夫。

炸裂聲音傳過來不久,三翠炸雷似的喊聲跟隨而出,接著就看到了柏成林光著腳丫,抱頭鼠竄地逃出樓門。在三翠尖銳的“滾”聲中,柏成林隻剩下用捂耳朵的方式去招架了,就連在老甜樓裏受著雙層玻璃保護的二河,耳鼓也被這喊聲震得發麻。

柏成林在被辱罵成落水狗的狀態下,依然保留著嬉皮笑臉的本色,裝做笨熊的模樣,不辭辛苦地向大門口連滾帶爬。院中的幾隻狼狗莫明其妙地聚過來,睜大兩隻眼睛圍繞著柏成林探來望去。

二河覺得自己是哥,即使妹子的事兒自己幫不上忙,都打鬧到這種程度上了,也該弄得個明白呀。二河向老甜追問道:“你就告訴我吧,到底是咋回事兒,興許我還能幫上忙呢。”一向快嘴快舌的老甜的老甜卻難為情了,她把茶幾上的不倒翁抓到自己的手裏,打開電開關,說:“都是它惹的禍。"老甜說完把不倒翁重新慣到茶幾上。不倒翁名副其實地搖擺著,發出了放肆的嘲笑。老甜望著嘲笑。老甜望著嘲笑不止的不倒翁,抑製不住自己的氣惱,抓起不倒翁,狠狠地摔在地上。

在砰然破聲響中,不倒翁的笑聲戛然而止。破碎了的不倒翁呈放射狀布滿地麵,每一個碎片躺得都是那麼心安理得,像是解脫之後的釋然。二河覺得,發生的事情不僅令三翠傷透了心,也令老甜很傷心,當媽的不開口,自己這個大男人也就無法再問下去。

三翠的作鬧在柏成林滾出院落之後,也就風平浪止了。趁著老甜隻顧埋頭抹眼淚,二河向老甜述說了早上自己家發生的事情。老甜立刻不再抹眼淚,睜大眼睛瞅著二河。

二河將那封信掏出來展給了老甜,老甜曾在掃肓班時認識了不少字,現在就著飯吃得快光了,何況這還是封別字連篇的信呢。老甜說:“你給我念。”二河沒有給老甜念,而是大略地說:“有人想敲詐咱張家,還拿小青的命相威脅呢。”

老甜說:“是誰?告訴我,我去收拾他。”

二河說:“我要知道是誰,早就擺平了,他是奔錢來的。”

老甜一聽到錢,就沉不住氣了,身子坐如針氈,不待二河張嘴,自己先封了口。老甜說:“媽可沒有錢,媽是個沒能耐的老太婆,花一分少一分,上哪兒弄那麼多錢,這事找你爹商量去。”

二河的眉疙瘩皺了起來。人們都說知子莫如母,二河跟老甜生活了這麼多年,兒子啥脾氣屬性當媽的到現在還摸不出來,心該和豆腐渣一樣的粗了,怎麼沒有想過二河在用錢方麵是絕對誌氣的。二河無奈地笑了下,當媽的剛生完氣,又有蘇芹那個欠茬子,自己就不能夠說別的了。二河的語氣很平靜地說:“媽,我不缺錢,我會弄好這件事的,我想把小青藏在你這兒,托你照管好孩子。”

老甜聽到二河不是奔錢來的,心裏就敞亮了一多半兒,態度也就很鮮明了,何況老甜正盼望著孫子能給她來做伴呢,隻是因為那樁不非常不愉快的事兒障礙了她,沒法直截到二河家去接孩子,如今孩子奶送上門來,正是老甜求之不得的。老甜說:“老二,你放心,隻要有老媽這條命在,保證小青沒事兒。”

二河從小樓裏走出來去的時候,迎麵撞見了大江和春雁。大江和春雁剛剛從地裏回來,手裏拎著癟塌塌的種子袋,肩頭扛著粘有黃土的鎬頭。大江看到二河時眼裏閃爍出了一個亮斑,“嘿嘿”地笑了兩聲,憨憨地叫了聲:“二河。”

二河感到了一種驚奇,直直地盯著大江。這些年來,大江始終受著爆炸惡夢的困擾,除了語無倫次很恐怖地向春雁敘述夢境外,很少說別的話,整日躺在床上,望著白牆發呆。今天出來一趟,不僅撿起了遺忘多年的莊稼活兒,還和弟弟露出了有那麼一些智慧特征的笑容。春雁也捕捉到了這一絲智慧的光芒,覺得大江的精神正常了一些,感到很安慰,心裏被這個季節的陽光烘得暖融融的。

春雁是在大清早牽著大江的手走出小樓的,那時三翠一家人正在酣暢地睡覺,那件令三翠傷心與尷尬的事情還沒有發生。春雁牽著大江走到村子極西端的野杏樹下,幾隻從遠處山丘飛過來的小山雀落在野杏樹花苞鼓動的枝條上,像喝了甘露似的唱起了婉轉嘹亮的歌兒。大江停住了步子,剛出獄的犯人似的愣愣地看著小鳥,一副很新奇的樣子。他對春雁說:“你把這聲兒從樹上摘下來,裝進我夢裏頭,爆炸的聲兒太難聽了。”春雁說:“你是在屋裏悶的,天天出來,天天能聽到這好聽的聲兒。”大江顯出了一些孩子般的激動,說:“我不傻,我知道你逮不住聲兒,這聲等著我逮呢。”春雁說:“不傻更好,不傻更好。”

野杏樹西邊的山丘下,有一道溝壑,溝壑裏有一塊墒情不錯的小平台,約摸能有一分多地,那春雁閑暇時間開發出來的。這片地的土質還沒有養厚,隻適應年複一年複地種豆子穀子之類。春雁早已雇了犁杖給這片地起了壟,她試探著問大江:“你會種豆子嗎?”大江“嘿嘿”地笑了兩聲,不置可否地點點頭。春雁又問:“你自個在這兒種豆子行嗎?”大江還是“嘿嘿”地笑著。春雁不放心地說:“你給我種種,讓我瞅瞅。”大江又是憨笑兩聲,接下來就很規範地勾起了壟台,撒出了一把種子。春雁放心了,春雁覺得大江好多了,春雁增強了大江在平和的環境中能夠徹底恢複常人狀態的信心,她把豆種留給了大江,自己去找拖拉機種大田去了。如今種地比以前省事久多了,隻要墒情好,坐在拖拉機後麵的播種機上,看好種子和二銨就行了,春雁急的是一時半晌抓不住拖拉機手,抓晚了會錯過墒情的。

春雁單獨把大江放在溝壑裏那片地裏種豆子的時候,犯了一個常識性的錯誤,那個錯誤被大江埋藏得很深,好久才被猛然發現。大江已經好久沒有幹莊稼活了,重新的勞作令他不堪忍受,剛剛勾出幾十米就承受不住勞動的辛苦與寂寞了。野杏樹上鳥的歌唱時時刻刻地勾引著他,他覺得鳥的叫聲太好聽了,趕快種完豆子去聽雀叫。大江索性在地頭刨了個坑,把麵袋裏所有豆種倒了進去,又把土撓回來,埋出個墳包狀。大江越看這形狀越不順眼,就把一個破損了的磨盤滾過來,壓住了那個令他不舒服的“墳堆”。

春雁種完大田回來,看見大江坐在空麵袋上,幸福地沐浴在暖融融的日光下,癡癡地望著野杏樹上活蹦亂跳而又隨心所欲鳴唱的小鳥兒。春雁在那一刻產生了謝天謝地的感覺,她認為大江病情出現了喜人的好轉,對豆種的無端浪費卻一無所知。

二河對於大江能夠帶有感情色彩地呼出自己的名字,與春雁有著同樣的喜出望外。二河已經習慣於大江循環往複爆炸惡夢的敘述,冷丁不提惡夢,二河反倒驚奇起來。二河覺得有必要試探一下大江,就問:“哥,你幹啥去了?”大江又是“嘿嘿”笑兩聲,說:“種地,雀叫真好聽。”

二河的喜悅維持了一段時間,他在為大江高興的同時又陷入到怎樣對付敲詐者的冥思苦想中,笑容也就漸漸地收回了,步履匆匆地向家裏走去。

蘇芹在家裏惴惴不安地等待著,她用不著問就知道二河找老甜是為了小青,老甜的樓房鐵桶似的,又有如狼似虎的狗們護院,把小青放在那裏是最安全不過的了。二河回到家門,不由自主地向四周看看,似乎敲詐者的破綻就在附近,他卻無法發現。進屋之後,二河還是心有餘悸地回頭望一眼,然後自嘲笑了下,趴著蘇芹的耳根子說:“今晚把小青送到媽那兒去。”

蘇芹接過了話頭,果斷地說:“我去送孩子。”二河睜大眼睛驚訝地看著蘇芹。那樁事還是很淺地埋藏在她們婆媳間的記憶裏,他恐怕會勾引出她們還沒有徹底熄滅的怒火,再生出事端來,連連搖頭。蘇芹輕視地看了眼二河,說:“虧你還是個男人,打架和辦事是兩碼事兒,架該打得打,事兒該辦得辦,因為打了一場架,我和你媽一輩子就不見麵了?她又沒生出虎口狼牙,吃了我?”

這一白天,二河與蘇芹什麼也沒有做,有很多的時間麵麵相對地看著小青。夜晚來臨的時候,蘇芹抱著入夢的小青悄悄地走出了家門,二河尾隨在後麵,手裏拎著個木棒子,不時地環顧著四周,一直將蘇芹護送進老甜的院子。蘇芹把小青送到老甜樓裏時,老甜抱起了飛奔而來的孫子,把冰涼的脊背甩給了蘇芹,對蘇芹毫不理睬。蘇芹扭頭走了出去,她覺得,隻要老甜收下小青自己就是大獲全勝。

老甜樓裏的燈光柔和地亮著,她已經將院中狼狗脖子上的鐵鏈子全部鬆開,又把一道道樓門插得死死的,覺得萬無一失了,老甜才回到柔和的燈光中,去哄自己的孫子。這時的小青已經醒來,他問:“奶呀,我咋到這兒來了?”老甜說:“有個壞蛋想害你,奶奶這兒有大狼狗保護你。”小青說:“那個壞蛋是我四叔。”老甜說:“屁話,你四叔希罕你還希罕不過來呢。”小青說:“不管壞蛋是誰,我拿刀殺了他。”小青說著就舞起了塑料刀。老甜笑了,說:“你還小,等長大了再去殺壞蛋。”老甜笑的時候,滿臉堆起了皺紋。小青問:“奶呀,你咋滿臉雙眼皮呀?”老甜故意板住了臉,心裏卻笑開了,她說:“都是你媽給氣的。”

二河是在第二天天剛擦黑的時候穿過村子走向野杏樹。二河有意拖延敲詐者一天,或許能從自家門口走過的人中察看出一些蛛絲馬跡。顯而易見,二河的這種僥幸心理毫無收效,敲詐人是躲在暗中的,二河若能輕鬆看穿人家,敲詐人不就成了傻瓜?臨出家門時,二河推遍了所有的門窗,恐怕門窗不結實放進了壞人害了蘇芹。蘇芹說:“還是你多加點小心吧,我不怕,他敢進來我就跟他玩命。”說完,蘇芹就亮出了藏在褥子底下鐵棍子。二河覺得蘇芹的安全能夠得到保證了,才甩開大步走了出去。二河沒有帶防衛的工具,經過一天多的心靈磨難,似乎給他的膽子上磨出了一層繭子,他不像當初那樣恐懼敲詐者了,他覺得敲詐者的膽子不夠肥,真有本事幹脆就蒙麵入室,直截了當從我張二河要錢。

二河走到野杏樹下,向四周看了幾遍。時間剛剛進入混沌的夜,周圍的一切還能馬馬虎虎看得見,二河沒有發現任何人的影子。他就蹲了下去,找到野杏樹根部的那個洗臉盆那麼大的樹洞。二河沒有把錢送進去,二河沒打算把錢送進去,他隻是送進一封信,那封信上寫著:天大地大沒有命大,再容十天,砸鍋賣鐵也要把錢湊足。

二河拖出這十天是想策劃出一個擒住敲詐者的計謀。二河的心機果然沒有白費,十天後的夜晚,敲詐者像一隻被操縱的木偶,失魂落魄地爬過來,向二河磕頭求饒。

那天早晨,三翠和她的丈夫柏成林在狗的狂吠中睡醒。睜開眼睛,勢不可擋的陽光已經穿透厚厚的窗簾,把屋裏映得個明明白白。柏成林在三翠再三催促下,懶洋洋地抓過衣服,慢吞吞地穿著。三翠罵道:“樓下要有個姑娘,你比公狗還積極。”

柏成林拉開窗簾,陽光便蓬勃地傾泄進來,滿屋子炫耀著明亮。就在這一時刻,柏成林看到樓下果真有體態俊俏的姑娘,柏成林沒有像三翠報所說的那樣表現出公狗般的積極,反而呈現出一種驚恐萬狀。

大門是被老甜打開的,那時二河還沒有把自家遭遇敲詐的消息告訴老甜,老甜依然和往常一樣毫無戒備地趿著鞋,哈欠連天地走了出來,一截褲帶不拘小節地顯露出來。大門洞開的時候,先是閃出了時常和老甜嬉天哈地搓麻將的孫大辮子,接著那個令柏成林驚恐萬狀的小梅就被孫大辮子拽到了門口。

小梅是孫大辮子的閨女,還沒滿十九歲,眉眼嘴唇收拾得像畫出來的,隻是頭發有些彭鬆,顯然是沒有經過飄柔摩絲之類的修飾。小梅在十四歲的時候胸脯就挺得很誘人了,現在圓潤的體形豐滿得誰都想摸一把。柏成林自然是心猿意馬地摸過了,否則孫大辮子不可能理直氣壯地找上門來。

老甜以為孫大辮子是奔四海和小梅的親事來的,盡管四海不成器,誰不願意和張百川結親家?何況四海和小梅已經真真假假地好上好幾年了。老甜很親切地將孫大辮子讓到自己住的那套樓裏,說四海長大了,已經知道好歹了,孩子們的事兒早晚給他們辦了,也就省心了。

孫大辮猛地頓了下嗓子,一口濃痰在咽喉間咕碌著,翻身打滾地湧到嘴裏。孫大辮卷動幾下舌頭,咀嚼著那幾口痰,“呸”地一聲噴到木製地板上。老甜沒有嫌惡濃痰的汙濁,隻是對孫大辮的異常舉止百思不解。孫大辮一把一把將東張西望的小梅扯到自己胸前,拍著小梅微微隆起的肚子,大聲說:“孽呀,這都是你們老張家造的孽呀,我閨女才十七歲,這叫她以後咋做人哪?”孫大辮哭著喊著說這話的時候,有意將小梅十八年前在她肚裏的懷孕期增多了一年。

老甜的雙手扶住小梅的肩頭,眼睛細細地探望小梅著小梅隆起的肚皮。當老甜的手準備進一步摸索小梅肚子的時候,小梅卻緊張地保護著,生怕碰壞了肚子裏的小寶貝。老甜喜出望外地說:“有了就生唄,喜事兒咱早點辦,別讓別人說長論短的,孩子的出生指標讓老爺子到村上通融通融,誰讓他當爺來的。”

孫大辮又將一口濃痰吐在地板上,拍手打掌地說:“要是四海的孩子我就不操這份心了,年輕人幹柴烈火地湊到一塊兒出點啥事兒爹媽也沒法管,人家那叫做搞對象。你說,柏成林把我家的小梅搞成這樣,算是咋回事兒?”

老甜張大嘴,吃驚地盯著孫大辮。老甜雖然知道柏成林喜愛粘花惹草,卻不相信柏成林會會跳進四海的巢裏去招惹。小梅聽到孫大辮提到柏成林的名字捂著臉鳴鳴地哭了。老甜這才愣過神來,她讓小梅把柏成林喊過來,小梅隻顧埋頭哭泣,沒有搭理老甜。老甜氣惱地跺下腳,轉身出去,她要把柏成林找過來,和小梅對質。

柏成林看到小梅和她媽孫大辮進了院,覺出事情有些不妙。四海跟小梅膩了之後,柏成林就跟小梅甜上了,那時三翠剛剛坐月子。現在小梅尋上門來鬧騰,別人他都不怕,就是三翠令他提心吊膽。柏成林靈機一動,裝成肚子痛得要死要活,非得讓三翠去買藥。三翠瞅眼臉色紅潤的柏成林,說了句:“把你肚裏的狗屎拉出去就好了。”說著翻過肥壯的身子,閉上眼睛睡起了回籠覺。

柏成林在屋子裏急得團團轉,想逃出去吧,又怕被孫大辮給堵住,孫大辮年輕的時候都敢當從扒男人的的褲了子,想收拾他柏成林那不是太簡單了嗎。柏成林急中生智,一頭鑽進衛生間,任憑,我吹雨打索性不再出來。這是套樓裏唯一能夠反鎖上的房間,柏成林自己不願意出來,誰也奈何不了他,除非是請來木匠瓦匠大動幹戈,劈門破壁才能把他弄出去。

四海和小梅談不上有什麼動人心魄的愛情故事,他們嚐試愛情的時候還不知道什麼叫愛情。那是個春夏相交的節氣,四海背著一杆汽槍奔走在野杏村西部的山坡林地及溝邊壕畔,獵取這個季節裏寥寥無幾的候鳥兒。起初,五湖是跟隨在四海身後的,五湖邁著短小的腿,使出吃奶的勁兒跟隨四海,每逢追趕鳥兒,四海還得夾起五湖跑,實在是個累贅,後來,四海就把五湖給甩掉了。

四海是在疲憊的陽光把綠色的原野染成一片金色的時候與小梅相遇的。那時的小梅正在握著鋤頭在田野裏不緊不慢地耪地,夕陽肆無忌憚地照耀在小梅的屁股上,被褲子勒得輪廓分明屁股無憂無慮地扭動著,炫耀著動人的豐富。四海被這動人的小屁股給迷住了,放蕩不羈的四海立即陷入到了想入非非。

這時的四海還不知道這個撩撥人的小妞兒是小梅。小梅的頭上紮著冬天時才用的圍巾,她恐怕被毒辣的日頭打擾她青春的臉,遮擋著陽光直截了當的照射,圍巾上已經透出了小梅的斑斑香汗。四海走到近前,像探望刺蝟的身體結構一樣,彎下身子側過臉,好一會兒才端詳出是小梅。四海興高采烈地說:“小梅小梅,你比梅花鹿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