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朗喚了聲“百川”,又一次淚流不止了,她想說你也不應該昧著良心對待我呀,可她沒有說,說也沒有意義了。她無論如何也無法改變從深圳帶回來的對吳天標的不良印象,無論如何也無法原諒張百川對自己極不負責的行為。
接下來的一些天日,吳天標再也沒有到張百川這裏現場辦公,盡管張百川頻頻邀請,吳天標總是冷若冰霜地不予理睬。張百川有些憂心忡忡,可他的耽心在數日內一直是多餘的,沒有名顯的麻煩找上頭來,不夜城的施工進度依然如舊,銀行的支持也是一如既往。陳朗本是皮肉傷,不等拆藥線就戴著一頂漂亮的帽子掩蓋著傷痕累累的頭皮出現在工地上,照樣料理各種技術問題,隻是對張百川冷落了許多。施工現場依舊是人山人海,一片沸騰,似乎一切事情都沒發生過。
對於吳天標拒絕關注不夜城,張百川總是感到惴惴不安,劉大任指名讓吳天標把不夜城一抓到底,現在吳天標卻不管不問了。無疑,陳朗頭破血流的舉動徹底地傷害了吳天標,張百川對吳天標承諾的那些誓言也成了雪上加霜的傷害,吳天標完全有理由用正常的手段易如反掌地報複張百川,可這種張百川隨時準備招架的報複卻遲遲沒有發生。縱使如此平安下去,吳天標輕輕放下的那些千頭萬緒的麻團也夠張百川自己去理清一陣的了。張百川認為報複是遲早要發生的,不過是吳天標沒有動手而已,那種禍事將至的感覺更加濃重地占據了張百川的心間。
一樁意想不到的禍事終於發生了,事情比張百川料想的還要糟,麵對著從天而降的禍事,張百川驚得目瞪口呆。
出事的時候,張百川和吳天標毫無預感,他們坐在市長劉大任寬敞的辦公室,感受著滿屋花木的爭芳鬥豔。張百川覷了眼吳天標,從那張莊重的臉上絲毫沒有看出對他的憎恨,就放心了許多。劉大任是派秘書把他們倆分別接來的,張百川原以為是讓他倆彙報不夜城的建設情況,或者是發現了他倆之間的不愉快,給予協調。事實上的事情卻是完全出乎他們的預料。
劉大任穩穩地坐在他那張巨大的辦公桌後,麵沉似水,他看著他們倆,久久沒有開口,一種疏遠的距離感漸漸地彌補在他們與市長之間的那段空地上。劉大任緩緩地站立起來,走到他們的近前,不容他倆謙讓,親手沏上了毛尖,然後又回到了自己的坐位,長長地歎息一聲,說:“這段時間你們太累了,有人給你們找了個地方休息休息,多多珍重吧,把心放得寬一些,幹事的日子還長著呢。”
劉大任說過這句讓他倆摸不著邊際的話,就十分簡捷掛了個電話,不久便有幾個陌生人走了進來,劉大任客客氣氣地同他們握過了手,就分別把吳天標和張百川指給了他們。然後又對他倆說:“這幾位是省紀委的同誌,有些問題需要你們到省裏去說明清楚。”
吳天標很敏感紀委的份量,驚得睜大了眼睛,臉色立刻變得臘黃,他“騰”地站起來,說:“我不去,我手裏還有工作,沒時間陪他們去沈陽。”省紀委的那位負責人也站了起來,說:“省紀委和市紀委研究了,決定停止你的工作,等調查清楚了再做處理。”吳天標十分氣惱地說:“我沒錯誤,憑什麼停止我的工作。”紀委的那們負責人指著吳天標,一針見血地說:“你嫖娼。”吳天標大喊大叫起來:“我沒嫖娼,沒嫖娼,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上了,這是汙陷,汙陷!”那位負責人冷淡地說:“我們也希望你能是個清白的幹部。”
張百川很快就被省紀委的其他人叫到了外麵,與吳天標隔離開了。張百川在走出市長辦公室的時候回頭瞅了眼劉大任,劉大任滿臉流露著氣憤與無奈。張百川無法知道,此時的劉大任心裏也是油煎了的難受,吳天標和張百川做為市長工程香港一條街不夜城的兩個得力幹將同時遭到隔離審查,本身就等於宣布不夜城的工程馬上停工,無法彌補的經濟損失將接踵而至,這一點,做為搞建築出身的劉大任再也清楚不過了,可他對這樁意想不到的事情,一時間沒有了應急之策,他本想要求先緩一緩查事不查人,不要耽誤了工程,可省紀委的同誌卻強烈要求就在市長辦公室宣布對這兩個人的審查,這足以說明省裏對他在這宗工程中是否廉潔產生了懷疑,他也就無法回絕省紀委的同誌以何種形式宣布審查了。劉大任心中憎惡著吳天標,犯什麼錯誤不好,偏偏卻是嫖娼,哪怕是生活作風錯誤,也能讓我替你開脫一些,百川呀百川,你名目張膽地帶小姘,把吳天標給帶壞了,是你毀了他的前途。
省紀委的人繞開了藍鳥,帶著張百川上了他們的車,一直開向張百川的房地產開發總公司,他們要封存不夜城開發工程的全部帳目,以備查出一些違紀乃至違法行為。張百川不憤地說:“我不是黨員幹部,別說我沒犯事兒,就是犯了事兒,也輪不到你們抓我,有公安局管呢。”省紀委的人說:“我們沒有抓你,是讓你配合工作。”張百川痛心疾首地意識到,自己的不夜城將毀於這個“配合工作”。
經過不夜城工地時,路況不太好,車的速度減慢下來。林立而起的腳手架開始在張百川的眼睛裏晃動著,攪拌機“哇啦哇啦”地響成一片,震搗棒此起彼伏震撼人心地“嗡嗡”怪叫,一簇簇粗壯的麻花鋼筋直刺青天,工地上到處活躍著繁忙的景象。張百川望著這一大片自己奮鬥來的結果,想一想明天大家都知道他被抓了起來,哪一個施工隊長還肯組織施工了,哪一家銀行還肯放貸了,哪一個領不到工資的建築工人還願意幹活了,整個工程即將全麵停工。張百川大叫一聲:“停車,我要下去,我不跟你們走,我不能扔下我那好幾千萬的工程!”省紀委的一位同誌嚴厲地說:“請你安靜點,你已經有了行賄行為,必須接受調查。”張百川說:“沒人從我的工程裏拿走一磚一瓦,你們馬上把我放出去,否則我讓你們包賠我全部經濟損失。”坐在前排始終沒有說話的那位紀檢幹部轉過了頭來,看了眼張百川,從他的公文兜裏拿出一張複印紙,丟進了張百川懷裏。張百川拾起那張紙,臉色立刻變得十分難看,那是一張十分清晰的治安罰款單,明確地寫下了吳天標的名字。張百川百思不解的是,這張罰款單怎麼落到省紀委的手裏了呢?張百川心裏恨恨地罵著:媽了個巴的,一張臭紙整垮了一個工程。
吳天標的心裏承受能力遠遠地不及張百川,麵對著確鑿的證據吳天標已經陷入到了精神崩潰的邊緣,昔日的儀表堂堂與盛氣淩人一掃而光,他隻有一個念頭,死也不承認有過這種事,一旦被認定了,苦心經營多年的坦蕩仕途將不複存在,他將一落千丈,一文不值。在押送吳天標去沈陽的途中,吳天標時常拚命地用頭撞前排座的靠椅,聲嘶力竭地喊著:“我沒嫖娼,這是汙陷,汙陷!”
吳天標與張百川被抓到省紀委隔離審查的消息一夜之間傳遍了城市的每一個角落,各種流言與猜測狼煙四起,議論的焦點漸漸地移到市長劉大任的身上,說省裏這次主要是查劉大任來的,否則小小的副縣職幹部和一個不相幹的民營企業老板怎麼會驚動省裏呢?這種逐漸統一的流言廣泛地傳播出去,就連個別常委也在私下裏默認,無風不起浪。
立竿見影的是不夜城的工地和各家銀行。銀行首先凍結了張百川分別開設的幾個帳號,封了張百川的辦公樓,扣留了張百川的那輛藍鳥車,以防備事情的進一步惡化。所有的施工隊仿佛被洪水衝走了,諾大的一片不夜城工地一夜之間人山人海頓做煙雲飛散,隻剩下幾個年邁的看守人踱著鴨子般緩慢的步子,用遲頓而又混濁的目光尋望著。陳朗抱著一卷圖紙孤獨而又渺小地站立在半途而棄的樓群之間,她還滿腔熱情地想把更佳的施工方案教給施工隊長,沒有想到會有這種冰冷的局麵擺她在眼前。早知這事會累及百川到停工的程度,她何必把那張有關吳天標的治安罰款單寄給省紀委呢,她是在氣憤至極的時候寄出的那張罰款單,現在她卻誕生出了無限的悔意,她的本意不過是想借省紀委教訓一下吳天標,不能讓這種品質不良的人步步高升,沒料到省紀委會這麼認真,她把事情鬧得不可收拾了。
陳朗離開工地時,腳步在空曠而又淩亂的樓群間徘徊了許久,在到處都是砌築半途的牆壁間寂寞地走著,她不知道自己的下一步邁向哪裏。
與不夜城的寂寞相反的是市政府的門前倒是人頭攢動,那些投資戶和等待回遷戶搶在公務員上班的前頭早早地靜坐在了那裏,督促市長給予解釋。這幾天,劉大任幾乎是徹夜不眠,夜半三更召集政府班子研究對策,責令市建委拿出接收不夜城的實施方案。劉大任的睡眠隻能是在開不痛不癢的會上不自覺地補充一些,他靠在椅背上頭一歪,在等待最終發言時卻不由自主地進入到了睡眠狀態。於是台下就有人議論,劉大任離下台的日子不遠了。
建委的方案令劉大任大失所望,因為不夜城涉及到的是張百川的各人投資,建委提出必須由張百川做出各種繁瑣的移交。如果張百川能出來移交的話,何必去論證接收方案呢?建委的方案純碎是推托麻煩的一紙空文。劉大任再也無法顧慮那些流言了,他寧可冒著被人誤解的嫌疑或者說是掉了烏紗帽的危險,決定立刻出發到省城去要人,吳天標省裏怎麼發落他不管,誰讓他管不住自己來的呢,無論如何也得把張百川搞出來,不能因為查問題貽誤了城市建設,讓政府失信於民。
夜半時分,劉大任準時向沈陽進發了,上了車他便一直睡到沈陽,醒來時,天已經大亮,車停在省委門前好久,司機和秘書沒忍心喚他。劉大任坐起來,揉著惺忪的眼睛,望了下省委大樓,猛然推開車門,快步向上走去。
省領導征求了紀委的意見,張百川的帳目沒有發現明顯的問題,還有待於進一步查清,至於放張百川回去組織城市建設,可以放寬一些,但省紀委必須派人貼身監督。出了省委,劉大任感到心情暢快了許多,知道了百川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問題心也就放寬了,現在大家對他倆議論頗多,回避一下還是有必要的,他也就不好順路去看一眼百川,就由省裏安排百川回去組織不夜城的施工吧。劉大任不放心的倒是吳天標,吳天標的撤職處分已經是不可避免了,深圳警方發回的傳真完全證實了吳天標的嫖娼行為,出於對他的老上級吳天標嶽父的尊重,他覺得應該順路看一眼被隔離在一家賓館的吳天標,以示安慰,吳天標這小子,就是不當官,做個建築專家還是綽綽有餘。
劉大任是中午時分趕到的賓館,恰逢看護吳天標的一位省紀委幹部在給吳天標打飯。吳天標拒絕進食已經好幾天了,在兩位看守與審問他的人換班吃飯的時候,他提出了想吃飯的請求,紀委的這位同誌發覺了吳天標有所轉變的跡像,就匆匆地到飯廳給吳天標打了一份飯,回來時便有服務小姐指點著劉大任,說是找他們。因為有人通知劉大任要看一眼吳天標,紀委的這位同誌對劉大任也就顯出了十分的熱情與萬分的警惕,劉大任敏銳地察覺到了這種眼神,乘坐電梯上去的時候,他對紀委的那位幹部說:“我見到吳天標一句話也不會說的,請你向他轉告我的話,不要隱瞞錯誤,無論他是否能留住公職,無論他被關押多久,隻要我還當市長,歡迎他釋放後回去,繼續為城市建設出力。”
很快就到了隔離吳天標的八樓,紀委的那位同誌用鑰匙打開房門,進去之後,忽然變得大驚失色,整個房間尋不到吳天標一絲蹤影,他聲音怪異地叫著:“吳天標,吳天標。”
守在門外的劉大任聽出了紀委這位同誌聲音的異常,大步地推門進去了。劉大任立在房間裏,眼睛看到了窗外的風徐徐地撩起了窗簾,顫動不止的窗簾似乎是掃在了劉大任悸動的心上。一頁白紙被窗外來風從茶幾上飄飄刮落,劉大任拾起了那頁躺在地上的白紙,發現上麵有幾個粗重的大字:一死百了。下麵是吳天標絕筆的署名。
劉大任幾步跨到窗前,“唰”地一下子拉開窗簾,洞開的窗子便一下子展在了眼前,一股涼風浩浩蕩蕩地吹進了房間。劉大任俯首看下去,四麵八方的人如螞蟻般向這座賓館的樓下湧來。劉大任閉上了眼睛,八樓,那是根本沒有生存希望的高度,毫無疑問,他晚來了一步,吳天標的生命在數十秒鍾之前已經化為一縷煙塵,那積累滿腦子的才華無法保留地隨之煙飛雲散了。劉大任感到萬分的惋惜,吳天標摔掉的是他自己的生命,可損失的卻是整個城市建設,找一個建委副主任並不難,想當官的人遍地都是,找一個有學識的專家卻難上加難了。
事情就此發生了逆轉,省紀委認為吳天標絕不會因為嫖娼這一件事自尋死路,他一定知道自己罪不可敕,才會自我了斷,一定深入細致地調查下去,挖出罪惡根源。這樣下來,劉大任留在省城的努力隻會是徒勞無益,不待劉大任走出沈陽,就有流言從省城傳出,說吳天標是劉大任的替罪羊,為義氣而死。
回來的途中,劉大任覺得心力憔瘁,神情倦怠地仰在車裏。司機親眼目睹了吳天標跳樓的情景,那時他正在向八樓張望,因為他聽市長說吳天標被關在八樓。司機向秘書講述了吳天標在八樓的窗台上猶豫著,終於飛身躍下的情景。劉大任不言不語地聽著,似乎也看到了吳天標摔扁了的腦袋,以及大睜著的茫然的眼睛,一股粘稠的血在他的想像中流淌,他似乎覺得那股招滿蒼蠅的血正在向他劈頭蓋腦地流來。劉大任心裏罵著:這個吳天標,死了也要把我給弄髒了。
張百川的問題經過了曆時三個月反反複複不厭其煩的調查,終於下了結論,除了報銷吳天標五千元治安罰款,和招待費超支外,別的開銷都是有序與合理,從而也看出了張百川辦企業的精細勁兒,做為千萬富翁的張百川,帳麵上體現出他個人消費的數額卻是微乎其微。劉大任與吳天標從張百川這裏拿取巨額回扣的可能性在建築工程預算與決算的專家精心計算下,已經科學地排除了,那些層出不窮寄向省委的匿名信已經不攻自破地成了汙告。本來張百川核銷吳天標的五千元並沒有走正式的帳目,張百川也明白這是陳朗暗自留下了這份收據,他就後悔沒有當場毀了那張收據,導致在吳天標送了命,自己的工程也撂了淺。本來省紀委想早一點結案放回張百川,可張百川能夠消化掉那五千元贓款,為什麼就不能消化掉別的諸如行賄款之類,所以調查又延續了一些天日。這三個月裏,張百川在心裏幾乎日夜咒罵著陳朗:這個小婊子,吳天標又沒強奸成你,你幹嘛往死整人家,等我出去了讓你那張小白臉變成黑狗臉。
張百川是乘坐火車回到了遼西走廊裏的這座城市,城市的麵貌雖然同他走時幾乎沒有什麼變化,可季節卻已經有了顯著的差異。他走時,正是盛夏剛過,街頭梧桐翠柳綠意蔥蔥,現在街頭的樹木已經是光禿禿的了,巷子裏到處滾動著被寒風刮落的枯黃葉子。
不夜城就在張百川的眼前,張百川信步走了進去。半途而棄的不夜城到處是狼狽不堪,在背人的角落裏,一股股人屎的臭味和人尿的腥臊在冷風中到處渲染著,拔地而起的框架頂部,張百川臨行前看到的直刺青天粗壯的羅紋鋼已經不見了,齊嶄嶄的鋸口露在混凝土的根基,顯然是被人盜割了。不夜城不夜城,難道這就是他張百川奮鬥出來的香港一條街不夜城嗎,這分明成了公用廁所與垃圾場。千萬富翁張百川剩下的有限資金除了能應付自己的生活外,根本沒有能力給不城添磚加瓦了。張百川眼裏含著的老淚再也抑製不住了,撲簌簌地落下來,他抹淨淚水,不屈不撓地走了出去,他絕不甘心不夜城的荒廢。
張百川徑直去往劉大任的家,這是個休息日,即使劉大任不在家,家裏的其他人也不會慢待他的,最起碼也能吃上一頓可口的飯,這三個月是他十幾年中最苦的日子,他要讓劉大任給補償回來一些。途經一片繁華的住宅區,張百川被一個大招牌吸引住了,那個裝飾十分典雅的牌匾上十分清楚地寫著:陳朗建築設計所。
盡管張百川對陳朗的做法充滿了仇恨,可他真的看到了陳朗的名字卻湧出了一種難以割舍的溫情,暖意便奔流在他的身體裏,勢不可擋地消融了他的一些怨恨。設計所是住宅區一樓的三室樓房,張百川沒有敲門,直截了當地推門進去。陳朗正在寬闊廳裏的寬敞書案上專心地繪製一份圖紙,沒有發現張百川,廳裏的其它地方到處堆滿了卷著的圖紙,顯然陳朗接收了數量可觀的設計活計。牆壁上懸著許許多多陳朗設計的十分漂亮的樓房及樓群的彩色照片,這些都是多年來她與張百川共同創造出來的傑作,望著這些,張百川的眼睛潮濕了。當陳朗所熟悉的張百川喘氣的氣息傳過來時,她抬起頭,持筆的手停在了半空中,驚訝地呆愣在了那裏。
陳朗穿著一套黑色的衣服,把她的臉襯得更加蒼白,她的眼皮明顯地浮腫了,眼睛裏像是含著一包淚水,一副剛剛哭過的樣子。她說:“沒事兒了?”
張百川找了把小椅子坐下來,他盯著陳朗說:“你真是沒事找事呀,不夜城毀在了你的手裏,吳天標也死在了你的手裏,你滿意了吧。”
陳朗的眼淚斷了線的珠子似的掉下來,她說:“我沒有想到會有這種結果。”
張百川說:“你呀,你呀,白念了那麼多年書。”
陳朗沒有說話,一味地抹著淚水,之後,兩個人陷入到了漫長的沉默之中。張百川久久地端詳著陳朗,他知道,以後他不可能再這樣看陳朗了,他們之間的創傷已經難以愈合,那種生命融為一體的感覺將永遠不複存在了。張百川終於站起來告辭了,陳朗急促地站起來,她把他們共同熟悉的鑰匙推了過來,說:“百川,別墅還給你吧。”
張百川說:“那是你留的,就算我預先給你的嫁妝,我早就把產權辦在了你的名下了。陳朗,祝你找個好男人,祝我們以後能經常合作。”
張百川果斷地把手伸向陳朗,陳朗望著他,久久沒有伸手和他相握。張百川淒然一笑,縮回了那隻手掌,遺憾地搖搖頭,轉身走了出去,這時他聽到了陳朗壓抑著哭泣的聲音:“百川,我還會幫你的。”
張百川佇立住了腳步,他沒有回頭,長長地歎息一聲。
陳朗接著又深情地喚了句:“百川。”
張百川這才緩慢地轉過頭去。
陳朗的手伸向衣兜,掏出了一隻精巧的手機,她說:“百川,送給你,你現在需要它,有了它我也能隨時找到你。”陳朗把手機塞進張百川的手中,又一次嗅到了張百川充滿男人魅力的氣味,抑製不住地要哭出聲來,她倉促地扭過頭,快速地走進了她的設計所,牢牢地關嚴了那扇門。
張百川默默地盯了會兒那扇終於將他們隔開的門,緊咬著嘴唇,毅然地轉過身去,邁開大步走遠了。
那個手機的號碼是陳朗通過電話告訴張百川的,後來他又把這個號碼告訴了劉大任。在這個城市裏,張百川除了劉大任不再想與任何人聯絡了。無事可做的張百川僅僅閑下幾天就顯得難以煎熬了,就在張百川百無聊賴的時候,劉大任打通了這個手機,他已經推掉了整整四個小時的其他工作時間,一定和百川老哥好好聊聊,聊他個一醉方休。
張百川打輛出租車趕到了市政府。政府門前又一次堆滿了靜坐示威的人群,一橫幅標語上歪七趔八地寫著:還我住房,還我門市。張百川敏感地意識到這一定是不夜城的那些回遷戶以及購房戶逼政府解決問題,張百川暗自受到了一些鼓舞,隻要有人鬧,政府就不能坐視不管,劉大任也能就坡下驢,我張百川也就會死不了,繼續能做全市建築業的巨頭。恢複了自信心的張百川怕遭受到不必要的圍攻,從政府大樓的側門走了進去。
劉大任“嗬嗬”笑著把張百川迎進了辦公室,在這個萬木蕭條的深秋,劉大任的辦公室卻是一片春意盎然的景象。關上了門,兩個人居然又像很久以前那樣摸肩搭背地親熱一番。
劉大任說:“百川老哥,這回沒事了吧。”張百川說:“沒事兒了,這三個月扒掉了我一層皮。”劉大任說:“別說沒事兒了,咱們還有許多事沒做完呢。”張百川說:“我沒事了,那是你的市長工程,我該回家養老了。”劉大任說:“你不心疼你投進來的這一千來萬?”張百川說:“吳天標不是死了嗎,我也算死裏逃生吧,都死過一次了,還在乎啥錢不錢的,反正人們都說我給你行賄了,我就一次性地賄賂到底吧,把整個市政府都賄賂了。”
張百川沒有注意到劉大任聽到吳天標這個名字時,神情的不愉快。劉大任把一杯茶水遞到張百川麵前,他說:“百川老哥,咱們言歸正傳,我知道,這一次你的經濟損失不小,恐怕不夜城結束時,你得出現虧損。”張百川說:“我的班子已經全散了,我的資金已經全光了,恐怕我沒有能力再幹下去了。”劉大任說:“班子散了可以重搭,資金沒了可以籌措,人的精神垮了可就沒救了。百川,這一次你的教訓可不小啊,我希望你不要記恨任何人,省紀委也是為了純潔我們的幹部組織,你個人的損失比起我們出個壞領導幹部的損失還要小得多呀。百川,我舉個例子,醫生做手術的時候會毫不留情地割壞一塊好肉,你就是那一塊好肉,割了你,我心疼,可我不後悔。你要記住,這是教訓,幹大事必須走正路,一失足成千古恨。商場是戰場,更重要的是人格的力量較量。”
張百川沉默不語了,他似乎明白了劉大任這番語重心長的話,可他更關注的是劉大任將怎樣對待不夜城的問題。遼西走廊的氣候已經決定了今年恢複施工的可能性是零,明年怎麼辦?張百川等待著劉大任拿出辦法。劉大任“嗬嗬”地又笑出了聲,他說:“百川,我知道你已經山窮水盡了,我是市長,我有辦法能盤活你的資金,就是銀行徹底不支持咱們了,咱們也能把事幹成,隻是不能再鋪開攤子幹了,咱們可以一幢樓一幢地建,滾動有限的資金,春節後,有幾家外省的大企業在咱們市設辦事處,那座緊挨車站的寫字樓我已經預約給了他們,拿到工程款,我們就有啟動資金了。”張百川立刻顯出了喜色,他說:“相信我吧,我不會再犯錯誤,我會把一個漂亮的不夜城送給你。”劉大任笑了下,說:“你又犯錯誤了,不是送給我,是送給咱們的城市。”
走下市政府大樓,張百川心情開朗了許多,馬上就要來臨的冬閑季節他注定要回自己的野杏村了,讓家鄉山野的風療一療自己傷痕累累的心。走到市政府的門口時,有人突然認出了他,大聲喊著:“張百川,張百川。”
張百川停住了腳步,他不想用躲藏的方法回避矛盾,他必須麵對問題了。在萬眾一心目標一致的聲討中,張百川一動不動地站著,直到大家吵嚷得不耐煩了,張百川還是一言不發。於是一種疑問的心態在人群中間傳染開了,最終使人群趨於鴉雀無聲。張百川說:“你們不說了,好,那我就說吧,你們要樓也好要錢也好,用不著再來找政府要,我是開發商,除了我,你們從誰的手裏也要不來,我不是出來了嗎,有啥事都衝我來。你們要樓我現在不能給,關了我幾個月誤了工期這是沒法子的事兒,我也不能把一個光屁股的樓交給大家,我丟不起這個人。要錢的話,我現在就答應給,不但給,一個月之內連利息都給清了,不過再想從我手裏買回不夜城的樓,比登天還要難。誰想要錢,現在就站出來。”
張百川說這些話的時候,心裏也有點發毛,人們真的蜂擁著從他手裏要錢,他真的要沒咒念,可是他環視了一陣,居然真沒有提出要錢的,也許是張百川在建築市場上始終是守信譽的,值得人們相信,也許是人們過高地猜測了張百川實有的資金。人群靜寞了好一陣,終於有個不很出色的男人擠到了張百川的麵前,提出了退款的要求。
張百川說:“我要記下你的名字。”
那人說:“我叫陳朗。”
張百川說:“你怎麼叫陳朗呢?”
那人說:“我叫這個名字也有錯嗎。”
人群中畢竟有人知道張百川與陳朗的事情,就竊竊地笑了兩聲。
那人說:“我真的叫陳朗,你看這是我的身份證,這是我的購房交款收據。”
張百川開朗地笑了,他說:“好,陳朗,就憑你也叫陳朗,我明天就派人把購房錢送你家去,還給你留下三個月的後悔時間。告訴我你家的地址。”
那個叫陳朗的男人麵對著大度的張百川,流露出了不知所措的樣子。張百川的樂觀感染了眾多的人,他們對張百川的能力重新深信不疑了,開始隨著張百川的腳步,一步一步地離開了市政府。
他們誰都不知道張百川的心裏其實一點也不樂觀。
劉大任立在了開滿鮮花的窗前,向下望去,看到了身材魁梧張百川大踏步地向前走去。人群中,以張百川為扇軸展開了越來越大的人流扇麵,他身後跟隨著幾百人的上訪隊伍全都離開了市政府,漸漸地分散進了大街小巷,消失得沒有了蹤跡。墜在劉大任心頭近百日的一塊心病終於消失了,他這個市長現在真正感到了城市的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