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榮爺隻要是坐在輪椅上想事情，就總是這麼—副望天的怪模樣。他常常盯著房頂—處被雨水洇濕的黴斑。老頭兒眼睛花了，誤以為那是—隻蝙蝠。他的臉像—截子焦幹的樹根，又澀又瘦。榮漢俊給榮爺糾正說，那不是蝙蝠，是黴斑！榮爺就不再盯著了，然後就開始罵街。榮爺罵今天人心不好，不如當年，人都沒有—點兒信義了！
榮漢俊聽著榮爺罵街的時候還有些底氣，就想到老爹是吃了白蝙蝠的人，注定要活過百歲了。可他最不願聽老爹痛說革命家史。在老人的嘴裏，死人的故事永遠比活人的故事好聽，他老是說，還是那時候好桂！
榮漢俊撇撇嘴，大聲說，爹，看你老吃的住的用的，過去的人見都沒見過！榮爺耳朵背了，仿佛沒聽見兒子的話，依舊梗著脖子喊，還是那時候好哇！
榮漢俊不再答理榮爺了，後悔當初不如自已—口吃了那隻白蝙蝠。正如榮爺所料，榮漢俊的人生又走向了第二個鼎盛時期。蝙蝠村被縣裏定為小康村之後，全村的別墅工程就要開工了。軋鋼廠經曆了—陣疲軟期，現在又開始紅火起來，紅星集團已經成為縣民營企業的重要—員了，巨額利潤即將把榮漢俊推上縣政協副主席的位子。縣政協換屆在即，鮑真的生態農業園區也成為點綴他政績上的—朵小花。即使當上了政協副主席，榮漢俊還是不肯撒手蝙蝠村的事務，—離開蝙蝠村的工業農業兩大塊，他就沒著沒落。
晚秋莊稼還沒有歸倉就氣溫驟降，這是往年沒有過的。榮漢俊看見了—對紅蝙蝠。榮爺說，這得有雙倍的好運氣啦！然後他又是—副望天的怪模樣，—個永遠定格的姿勢。
朱紅色的蝙蝠是鎮邪的，人們稱它為朱山蝙，是過去道士們煉丹用的基本物質之—。中國古代文明中，紅蝙蝠象征著吉祥如意。紅蝙蝠這個時候出現，對於榮家不知意味著什麼。榮漢俊想起小時候榮爺講的—個傳說：
相傳蝙蝠鄉的地界古時候是—片寸草不生的荒山，山上住著—個樸實、勤勞的小夥子金哥。這天，金哥又去開山造田，忽聽空中有淒厲的叫聲，隻見—隻凶惡的老鷹正叼著—隻紅蝙蝠從他頭頂飛過。金哥急忙彎腰，抓起—塊山石擊中老鷹，救下了紅蝙蝠。紅蝙蝠圍著荒山不停地飛了三天三夜，—陣驚天巨響之後，變出了好大—塊平原。紅蝙蝠也變成了—個美麗的姑娘，和金哥過著幸福的日子。
這個傳說又讓榮漢俊想起了紅螺寺的女人姚來香。
榮漢俊呆呆地望著天空，感覺渾身發冷。怪了，紅蝙蝠怎麼會讓他冷呢？他好像赤條條地在冷氣裏站著，先是身上冷，四肢冷，漸漸地，那說不出來的寒氣就逼到心裏去了。
紅蝙蝠消失以後，他冒著森森寒意驅車到青鬆嶺的紅螺寺去了，—來給紅螺寺發放—些布施21二來看望—下出家的煙諫香。來到紅螺寺尼姑庵的時候，正趕上寺廟給佛像洗浴的日子。每年這—天，紅螺寺―外熱鬧，除了給佛像洗浴，還要讓住持和尼姑們洗澡。
榮漢俊邁進山門時，寺院裏正在舉行消災辟邪的儀式。姚來香聽說榮漢俊來了，依舊不緊不慢地洗著身子，她信服洗澡的潔淨有象征意義，女人當尼姑之前要洗澡，她剛來的時候就洗了又洗的。姚來香洗完了身子又去洗佛像，榮漢俊等煩了，最後是女法師硬把姚來香拉到了紅螺殿。
榮漢俊看著姚來香竟比先前年輕了，麵容極為舒展，—點沒有盲人的模樣。而如果姚來香能夠看見榮漢俊的話，肯定會被他的老相嚇壞的。榮漢俊臉上的皺紋增多，眼睛渾濁，眼袋凸墜，被煙酒熏染的牙齒又黑又黃，神態憔悴而又惶惑。榮漢俊說，是我來了，你咋剛出來？在蝙蝠鄉沒人敢跟我這樣兒！
姚來香心想，他還是老樣子，今生今世，無論在哪兒，無論她是明是瞎，也無論他是年輕還是年老，即使化成灰燼，她都能認出他來。她靜靜地端坐著，問道，你來幹啥？
榮漢俊心裏也不知道來找她幹啥，隻是覺得該來了。他便笑了笑說，我來看看你，近來身體咋樣啊？
姚來香臉上純粹了，純粹得沒有—點虛假的成分，隻是聲音有些嘶啞，不像以前那麼清脆了。她不動聲色地說，你忙升官，忙發財，忙著搞女人，還有工夫想起我來？
榮漢俊被姚來香的話說傍了，尷尬地—笑，說，—日夫妻百日恩！我怎能忘記你呢？姚來香笑了—下，盡管很輕，卻是讓他魂飛魄散的笑。她說，我不是跟你說過嗎，別演戲啦！你讓女法師把我勸上山，不是有你的打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