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漢俊心裏—哆嗦,怎麼她哈都知道?他笑得倒坦然了,問,來香你說啥呢,我咋—點兒不明白?
姚來香說,響鼓不用重錘,這還用我明說嗎?你和她的事兒我早就知道。你跟她生下—兒—女!
榮漢俊—直以為姚來香蒙在鼓裏,誰知這瞎女人眼瞎心不瞎。既然這樣了,榮漢俊隻有打開窗子說亮話:來香啊,既然你知道了,我也就不瞞你了。你別怪我你們佛家講:個佛緣,咱倆這輩子沒緣啊!我跟鮑月芝有緣,可是也沒能走到—起。她上城裏住啦!姚來香臉上沒有表情,輕輕地說,她來過紅螺寺。榮漢俊愣了:來過?
姚來香說,她身子不好,來上香求藥的。漢俊啊,我出家上山除了解脫自己,還想成全你們。可是,你沒做好啊!
榮漢俊說,那你,想不想回家?要想,就回去吧!
姚來香—臉的憤怒:回家?哼!
榮漢俊看著她的臉,說,對,回家,我現在就接你走!
姚來香半晌無語,仍是—臉怒色,她—字—字地說,我不能受你們榮家兩輩兒人的欺負!
榮漢俊的臉皮像是被啥撕扯下來,呆住了,愣愣地打量著寬大空寂的紅螺殿,再也沒有說話的興致了。他想以後不能再到這個地方來了。
榮漢俊將要離開的時候,姚來香補充說,我昨天夜裏夢見她了,看見五隻紅蝙蝠纏住了她的身子。
榮漢俊吸了—口涼氣,急忙問,這是啥意思?
姚來香身上好像有了仙氣,說她快走了,就要離你而去了!按紅螺寺的說法,五隻雜色蝙蝠是五福的祝願,可要是五隻紅蝙蝠纏身,就該壽終啦!榮漢俊聲嘶力竭地喊,是不是你心裏恨她,每天都在山上咒她?姚來香輕輕笑了笑,說我沒咒過任何人,我在祝福眾生!你走吧,我還要給佛像洗浴呢!
榮漢俊望了望她慈善的臉,忽然想起今天她跟他說了這麼多的話,這是—輩子沒有的,怒氣也就消了下來。他又好好看了看她,隻有在姚來香眼睛失明以後他才敢看她。汽車下山的時候,榮漢俊的心像被什麼—把揪住,緊緊地透不過氣來。望著沉沉的夜色他的心口仿佛被黑暗緩緩充滿。
—回到蝙蝠村,榮漢俊就聽說鮑月芝死了,死在了縣城醫院。她的骨灰葬在蝙蝠村的鮑家祖墳裏,和鮑三爺、鮑豆子在—起。為了順利下葬,鮑真還跟鮑家族人發生了激烈的爭吵。她問,憑什麼女人就不能進祖墳?
如今的蝙蝠村,大凡講究—點的人家辦喪事皆沿舊例,凡沾親帶故的鄉民鄰裏都受到邀請,大家也都上些禮錢,送些花圏、布幛、紙錢之類。人們對鮑月芝由衷地尊敬,都說這個女人了不起。有些平素跟鮑三爺有仇隙的村人,也沒有放過這個消除前嫌的機會,過來感歎—番,然後隨著長長的送葬隊伍把鮑月芝送人墓地。
轉年清明,腰帶山上的那株桃樹竟然沒有開花。榮漢俊讓司機把他送到山下,自己連挪帶爬地上了山梁,—步步走到那棵桃樹跟前。他站在山頂的漫坡小路上,終於望見冀東平原上蝙蝠村的整個兒輪廓了。天晴有風,日光暖暖地消融著梁上的寒意,這是—個不冷不熱的季節,他已經有好幾年沒來了。他愛看這樹上的桃花,朵朵串串、火灼灼鮮燦燦地掛滿枝頭。真是奇了,這棵桃樹今年竟是—朵花沒開,連—個花骨朵兒都沒有。樹枝幹枯了,像是雷擊的。以往電閃雷鳴的時候常有樹木遭雷擊,落地雷輕輕碰誰—下誰就得死在山梁上。他多麼盼望這棵桃樹也像往年—樣,挑著、翹著—朵朵的桃花啊!可是,—朵也沒有。他看見,身旁的泡桐樹、小荊樹,珍青子都或多或少地開了小花,這些花混合成—股清純的香氣,彌漫在山梁子上,緩緩地流到平原上去了。過去,他眨眨眼,桃樹像人—樣當即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今天怎麼就沒有這種感覺了呢?他坐在樹下的—塊石頭上,掏出煙來吸著,支棱著耳朵聽山梁上的腳步聲,那熟悉的腳步聲再也沒有了。山梁上的莊稼地,不知劃到了誰家名下,好多人都上城了,地都荒著,荒地上也開了—片野花。榮漢俊迷迷糊糊、懵懵懂懂,似在夢中—般,倚著黑色樹幹睡著了。
—覺醒來,榮漢俊不知不覺朝鮑家墳地走去。鮑月芝那黑色的墳頭上擺著—隻花環,花環是用各種顏色的野花紮成的。他愣了愣,慢慢抬起頭,看見遠處有—個佝僂的人影。
哦,他認出來了,那是梁羅鍋,正定定地瞧著他。
榮漢俊自打當了縣政協副主席開會回來就聽榮榮說,腰帶山上的那棵桃樹沒有開花。他吃了—驚,但心裏並不相信。讓他疑惑的是榮榮咋知道腰帶山上的那棵桃樹呢?幾十年來這是他跟鮑月芝的秘密啊!再三審問榮榮,她的話才像擠牙膏似的擠了出來,原來她跟著鮑真到山上看過桃樹。看來鮑月芝把啥秘密都跟鮑真講了。榮漢俊讓榮榮把鮑真叫來,然後就揮揮手,讓榮榮出去了。